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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百家杂谈] 毕飞宇:《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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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 10: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都红

    闷不吭声的人一旦酷起来往往更酷,小马就是这样。小马甚至都没有收拾一下他的生活用品,说走就走了。小马不只是酷,还潇洒了。大伙儿私下里都说,小马一定是对推拿中心失望透顶,否则不可能这样不辞而别。沙复明倒是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小马没答理,关机了。小马这一次真的是酷到家了。

    当一个单位处在非常时期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会产生联动的效果。小马刚离开,季婷婷也提出来了,她也要走。这有些突然。但是,细一想,似乎又不突然。推拿中心的盲人都是走东闯西的老江湖了,一个个鬼精鬼灵,以推拿中心现在的态势,谁都知道将要发生一些什么。这个时候有人提出来离开,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旗帜鲜明的这个人居然是季大姐。

    季婷婷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资格了。推拿中心刚刚成立,第一拨招聘进来的员工里头就有她,一直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骨干。看一个人是不是骨干,有一个标准,看一看工资表就清楚了。工资高,意味着你的客人多;客人多,意味着你的收益多。对待工资高的人,老板们一般来说都是另眼相看的,这里头有两个原因:第一,推拿师的工资再高,大头还在老板的那一头,他走了,损失最大的是老板;第二,客人这东西是很不讲道理的,他们认人,自己所熟悉的推拿师走了,这个客人往往就再也不回头了。

    季大姐的手艺算不上顶级,当然,在女人里头算得高手了。但是生意这东西就是奇怪,客人们有时候看重的是手艺,有时候偏不,人家看重的偏偏是一个人。季大姐粗粗的,丑丑的,嗓子还有那么一点沙,可是,所有和季大姐打过交道的客人都喜欢她。王大夫没来的时候,她的回头客一直稳居推拿中心的第一位。想来客人们喜爱的还是季大姐的性格,宽厚,却粗豪,有时候实在都有点不像一个女人了。就是这么一个不像女人的女人赢得了客人们的喜爱,许多客人都是冲着季婷婷才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

    季大姐是在午饭之后宣布她的消息的。吃完了,季大姐把勺子放在了饭盒里,推了开去。她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同志们,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开会了。下面欢迎季婷婷同志作重要讲话。”午饭本来有点死气沉沉的,季婷婷的这一下来得很意外,既是玩笑的样子,也是事态重大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季婷婷要说什么。大伙儿停止了咀嚼,一起侧过脸来,盯住了季婷婷。季婷婷终于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朋友们——”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姑娘我不小了。姑娘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生活是很美好的。为什么?我这样的女人也有人愿意娶回去做老婆了,不容易啊。小伙子难能可贵。这很好嘛。我们已经在手机里头谈了一个多月了。经过双方坦诚而又肉麻的交谈,双方认定,我们相亲相爱,可以建立长期友好的伙伴关系。我们决定一起吃,我们也决定一起睡了。后天就要发工资,拿了工资,姑娘我就要走人了。希望你们继续呆在这里,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而努力奋斗——大家鼓掌,鼓掌之后散会。”

    没有人鼓掌。大伙儿都有些愕然。季婷婷以为大伙儿会给她掌声、会为她祝福的,但是,休息区意外地寂静下来了,静得有点吓人。大伙儿都知道了,季婷婷步了小马的后尘,也要走了。

    “来点掌声吧,听见没有?”

    大伙儿就鼓掌。掌声很勉强。因为缺少统一的步调,更因为缺少足够的热情,这掌声寥落了,听上去像吃完烧饼之后留在嘴边的芝麻,三三两两的。

    这样的掌声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季婷婷要走,大伙儿相信,但是,为了结婚,绝对是一个借口,抢在前面把老板的嘴巴堵住罢了。人家是回家结婚,你做老板的还怎么挽留?

    推拿中心哪里是气氛压抑?不是。是人心涣散,人心浮动。人心浮动喽。聪明人都走了。是得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了。季婷婷怎么可能回家结婚呢?哪有打了一个月的电话就回家结婚的?

    其实,季婷婷的话是真的。她真的快要结婚了。豪迈的女人往往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们懂得恋爱,她们就是不懂。她们不会爱。她们的恋爱与婚姻往往又突如其来。更何况季婷婷还是一个盲人呢。不会爱其实也不要紧,那就别挑三拣四了,听天由命呗,等着别人给她张罗呗。张罗到一个就是一个。她们这样的人对待恋爱和婚姻的态度极度的简单,近乎马虎,近乎草率。可是,说起来也奇怪,她们再马虎、再草率,她们的婚姻常常又是美满的,比心积虑和殚精竭虑的人要幸福得多。都哪里去说理去?没法说。

    季婷婷不懂得恋爱,和同事们处朋友的时候却重感情,愿意付出,也肯付出。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舍不得了。她的辞职报告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出来,有逗趣的意思,有表演的意思。骨子里其实是难过。她以为大伙儿会为她鼓掌的,可是,大伙儿没有。这反过来说明大伙儿舍不得离开她了。毕竟相处了这么长的日子,有感情了。季婷婷的眼睛一连眨巴了好几下,比听到经久不息的掌声还要感动。

    张宗琪没有动。在心里头,他也许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一个人了。他是老板,流失了季婷婷这样一棵摇钱树,怎么说也是推拿中心的一个损失。可惜了。当然,这不可怕。可怕的是季婷婷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选择离开,它所带来的联动效应将是不可估量的。盲人有盲人的特性,盲人从众。一个动,个个动。走了一个就有两个,走了两个就有三个。万一出现了大面积的辞职,麻烦就来了。生意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立竿见影的。

    无论如何,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最直接的原因是金大姐,根子还是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有责任。张宗琪不相信季婷婷是因为结婚才打算离开的,才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怎么可能结婚。得留住她。哪怕只留下两三个月,事态也许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到时候她再走,性质就完全不是今天的样子了。

    “恭喜你了。”张宗琪说。作为老板,张宗琪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代表“组织上”给了季婷婷第一份祝贺。张宗琪把脸掉向沙复明,说:“复明,我们总得给新娘子准备点什么吧?”

    “那是。”沙复明说。

    “这件事高唯去办。”张宗琪说。张宗琪话锋一转,对着季婷婷语重心长了。张宗琪说:“结婚是结婚,工作是工作。你先回去把喜事办了,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

    沙复明坐在角落里头。他和张宗琪一样不相信。但他的不信和张宗琪又不一样——张宗琪平日里并不怎么开口,他今天接话接得这样快,反常了。反常就是问题。他们两个当老板的刚刚商量过分手的事,张宗琪还没有走,小马和季婷婷倒先走了。如果推拿中心的骨干接二连三地走掉,其命运只有一个,贬值。到了那个时候,张宗琪拿着十万块钱走人,守着烂摊子的不是别人,只能是自己。生意这东西就是这样,好起来不容易,一旦坏下去,可快了,比刀子还要快。能不能再好起来?悬了。由不得做生意的人不相信风水,风水坏了,你怎么努力都不行,你的手指头擦得到汗,就是摸不到钱。

    季婷婷做“重要讲话”的之前都红和高唯正在为了一块豆腐相互谦让。谦让的结果是豆腐掉在了地上。可惜了。她们两个实在好得有些过,连高唯自己都说了,说她们是“同志”,说自己是很“好色”的“哦”。当然,玩笑罢了,这同时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马屁。都红听着高兴,沙复明听了也高兴,一个人站在那里吊眉梢,就差对高唯说“谢谢”了。沙复明最近对高唯很照顾,高唯已经体会出来了。高唯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的有趣,明明是她和沙老板的关系,却绕了一个弯子,落实在了她和都红的关系上。

    对季婷婷的“重要讲话”最为震惊的还是都红。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但季婷婷的“重要讲话”让都红吃惊的还不在于她要走,是季婷婷要结婚。——这么重要的私房话婷婷姐居然没有给自己吐露半个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婷婷姐早就不拿都红当作自己人了。这是不能怪人家的,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人家机会了?没有。一点都没有。都红认准了婷婷姐的走和自己有关,起码有一半的关系。还是自己做人不地道,和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屑小没有什么区别。都红端着饭碗,心里涌上了说不出口的愧疚。无论如何得对婷婷姐好一点了。好一天是一天。好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一定要让婷婷姐知道,是自己势利了;但是有一点,她的内心一直有她这么个姐姐。她对婷婷姐的感激与喜爱是发自真心的。

    整个下午都红一直在等。她在等下班。说什么她今天也不坐高唯的车了,她要拉着婷婷姐的手,一路摸回去,一路走回去,一路说回去,一路笑回去。亲亲热热的,甜甜蜜蜜的。她要让婷婷姐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在南京,永远都有一个惦记着她的小妹妹。婷婷姐是个好人。好人哪。一想起婷婷姐对自己的好,都红难过了,能遇上她,只能是自己幸运。都红决定今天晚上告诉婷婷姐一些私房话,反正她也是一个要走的人了。她要告诉她沙复明是怎么追自己的,追得又蠢又笨,又可怜,又可嫌。好玩死了。她是不会嫁给沙复明的。她才不喜欢一个这样好色的男人呢。还老是盯着人家问:“你到底长得有多美?”哪有这样的?想起来都好笑。今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婷婷姐挤在一张床上,摸一摸她的“小咪咪”。她要当着她的面取笑婷婷姐一回:你们也分得太开啦,是两个东西,不是一对东西。

    当然,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都红也得对婷婷姐说说。都红要和婷婷姐商量一下,听听她的看法。是关于小马的。行走江湖这么长时间了,都红不声不响地,私底下也关注起男人来了。依照都红的眼光,推拿中心最好的男人要数王大夫了,就是年纪稍大了一些。可是,年纪大一点又算什么毛病呢?他最大的毛病是有女朋友。如果都红一心要抢,存心想拆,都红完全可以把王大夫从小孔那边拆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都红有这样的信心。当然,不必了。都红也就是想着玩玩。都红真正在意的人其实是小马。小马帅。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只要都红往小马的面前那么一站,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严格地说,都红暗地里对小马已经出过一次手了,当然,没有明说,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手段。那一天都红和小马一起上钟,客人是南京艺术学院的两个副教授,一个是画油画的,一个是搞理论的,都很有名气。两位副教授闲得无聊,开始夸奖都红漂亮。他们的夸奖很专业,像从事创作一样,把都红的身躯和面部都拆解开来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夸。都红有意思了,副教授们夸一次,她就把电子计时钟摁一次,用意十分明确了,“小马,听见没有!听听人家副教授是怎么说的!”都红这样做的时候心里头是疯野的,恣意了,甚至都有些轻浮了。都红自己是知道的,其实是挑逗和勾引的意思。属于放电的性质。可小马却不为所动。小马后来倒是说过一句话,他说:“都红,你的时间感觉怎么这么差?”都红对小马的这句话很失望。他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南京艺术学院的副教授了。

    要说都红对小马有多喜欢,也说不上。话只能这样说,都红的心里头有他。如果小马撒开四只蹄子来追自己,都红不是不可以考虑,也不是没有可能。都红是不可能反过来去追他的,还没到那个地步。小马帅是帅,但小马有小马的缺点,太闷,太寡,不开朗,一天到晚也说不了几句话。将来和这样的人过日子,能适应么?都红对小马吃不准的地方就在这里,需要和婷婷姐商量的地方也在这里。当然,这些话都红是不可能对高唯说的。她和高唯好归好,一辈子也好不到可以说这些话的地步。

    这个晚上高唯偏偏不知趣了。她一点都不体谅都红的心思,一直都缠着都红。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高唯开始收拾了。她把用过的毯子和枕巾摞在了一起,准备打包。都红想让高唯一个人先回去,当着人又说不出口。只好在休息区的门口拉起婷婷姐的手,连身子都一起靠上去了。高唯没有明白,季婷婷却懂得了都红的意思。她在都红的头顶上拍了两下,明白了,让她再等一等,季婷婷还要回到休息区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小挎包呢。都红只好站在休息区的门口,靠在了墙上。季婷婷手粗,做什么都大手大脚,即使是收拾挎包,她的动静也要与众不同,哗里哗啦的,都红全听在了耳朵里。都红说:“婷婷姐,你别忙,我等着就是了。”季婷婷说:“就好了,就好了。”她的高兴溢于言表了,说兴高采烈都不为过。季婷婷的高兴感染了都红,都红也高兴了。但都红的高兴非常短暂——她没有好好地珍惜啊。

    都红一边等,一边回顾她和婷婷姐最初的时光。她把手搭在了门框上,边回顾,边抚摸,似乎门框已不再是门框,而是婷婷姐。真的是恋恋不舍了。

    高唯已经打好了包,拎着包裹从都红的身边走了过去。她就要到门外去装三轮了。都红想,还是和高唯挑明了吧。婷婷姐就要离开了,她想多陪陪婷婷姐。想必高唯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高唯推开门,一阵风吹了进来。这是一阵自然风,吹在都红的身上,很爽。都红做了一个深呼吸,胸部也自然而然地舒张开了。都红突然就听见小唐在远处大声地叫喊她的名字。小唐的这一声太吓人了。出于本能,都红立即向后让了一步,手上却抓得格外地紧。但都红立即就明白过来了,想松手。来不及了。“啷”的一声,休息区的房门砸在了门框上。

    都红的那一声尖叫说明一切都已经晚了。从听到小唐尖叫的那一刻起,季婷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丢下挎包,一下子冲到门口。她摸到了都红的肩膀。都红的整个身躯都已经蜷曲起来了。都红依偎在季婷婷的身上,突然软绵绵的,往地上滑,显然是晕过去了。季婷婷的胳膊架在了都红的腋下,伸手摸了摸都红的右手,小拇指好好的,无名指好好的,中指好好的,食指好好的,大拇指中间的那一节却凹进去好大的一块,两边都已经脱节了。季婷婷一跺脚,失声说:“天哪!我的天哪!”

    出租车在奔驰。都红背对着沙复明,沙复明就把都红搂在怀里了。能和都红有一次真切的拥抱,沙复明梦想了多少回了?说梦寐以求一点也不过分。他今天终于得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了,可这又是什么样的拥抱?沙复明宁可不要。沙复明就那么搂着,一双手却把都红受伤的右手捂在了掌心。这一捂,沙复明的心碎了,慢慢地结成了冰,最终呈现出来的却还是手的形状。沙复明就不能理解,在他的命运里,冰和手,手和冰,它们为什么总是伴生的,永远都如影随形。沙复明相信了,手的前身一定是水,它四处流淌,开了许多的岔。却是不堪一击的。命运一抬头它就结成了冰。这么一想沙复明整个人就凉去了半截。都红在他的怀里也凉了。

    都红已经醒过来了,她在疼。她在强忍着她的疼。她的身躯在沙复明的怀里不安地扭动。沙复明对疼的滋味深有体会了,他想替她疼。他渴望把都红身上的疼都拽出来,全部放在自己的嘴里,然后,咬碎了,咽下去。他不怕疼。他不在乎的。只要都红不疼,什么样的疼他都可以塞在自己的胃里。

    沙复明只是把都红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直都没敢抚摸。现在,沙复明抚摸了,这一摸沙复明的脑袋顶上冒烟了。天哪,难怪季婷婷不停地喊“天哪”。都红断掉的原来是大拇指。

    对一个推拿师来说,右手的大拇指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了。一个人一共有两只手,除了左撇子,左手终究是辅助性的。右手的着力点又在哪里呢?大拇指。剥,点,挤,压,甚至揉,哪一样也缺少不了大拇指的力量。大拇指一断,即使医生用钢板和钢钉再给她接上,对一个推拿师来说,那只手也残了。盲人本来就是残疾,都红现在已经是残疾人中的残疾了。手不只是冰,也还有钢,也还有铁。

    沙复明的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词:残废。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可是,都红,我亲爱的都红,你不再是残疾人,你残废了。沙复明抬起头,在出租车的内部仰望着天空。他看见了星空。星空是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金属的腥味。

    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时间是需要“过”的,都红,你怎么“过”啊?

    沙复明的心口一热,低下头说:

    “都红,嫁给我吧!”

    都红的身子抽了一下,缓缓地从沙复明的身上挣脱开来。都红说:

    “沙老板,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次轮到沙复明了,他的身子也抽了一下。是的,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沙复明再一次把都红搂过来,抱紧了,说:“都红,我发誓,我再也不说这个了。”

    沙复明全身都死了,只有胃还在生龙活虎。他的胃在生龙活虎地疼。

    都红一直在做梦。在医院里的病床上,都红一直在做一个相同的梦。她的梦始终围绕着一架钢琴。音乐是陌生的,古里古怪,仿佛一场伤心的往事。音域的幅度却宽得惊人,所需要的指法错综而又纷繁。都红在演奏,古里古怪的旋律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了。她的每一个手指都在抒隋,柔若无骨。她能感受到手指的生动性,随心所欲,近乎汪洋恣肆。

    每到这样的时刻都红就要把她的双手举起来。她其实不是在演奏,她是在指挥。她指挥的是一个合唱团,一共有四个声部,女高,女中,男高,男低。都红最为钟情的还是男低的那个声部,男低音有特别有效的穿透,是所有声音的一个底子,它在底下,延伸开来了,一下子就拉开了不可企及的纵深。

    一到这个时候,都红的梦就接近尾声了。骇人的景象出现了,都红的双手在指挥,可是,琴声悠扬,钢琴的旋律一直在继续。都红不放心了,她摸了一下琴键,这一摸吓了都红一大跳。她并没有弹琴。钢琴和她的手没有关系。是琴键自己在动,这里凹下去一块,那里凹下去一块。仿佛遭到了鬼手。

    这一摸都红就醒来了,一身的冷汗。钢琴的琴声却不可遏止,汹涌澎湃。

    季婷婷没有走,她到底还是留下来了。她为什么不走,季婷婷不说,别人也就不好问。都红催过她两次,你走吧,我求你了。季婷婷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声不响地照料都红。季婷婷的心里只有一条逻辑关系,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就不会走;如果不走,都红就不会等她;如果都红不等她,都红就不可能遇上这样的横祸。现在,都红都这样了,她一走了之,心里头怎么能过得去?季婷婷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自责,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季婷婷哪里能不知道,都红不希望她自责,就希望她早一点回家完婚。换一个角度想想,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下来,对都红其实也是一个折磨。留的时间越长,都红的折磨就越厉害。是走好呢,还是不走好呢?季婷婷快疯了。季婷婷一直静坐在都红的床沿,抓着都红的手。有时候轻轻地握一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不握,就这么拉着,两个人的每一个指头都忧心忡忡。只有老天爷知道,两个女人的心这刻儿走得多么的近啊,都希望对方好,就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路径,或者说,方法。也就没法说。说什么都是错。就这样干坐了两三天,都红为了把她逼走,不再答理她了。连手指头都不让她碰了。两个亲密的女人就这样走进了怪异的死胡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血淋淋地给对方看。

    季婷婷的离开最终还是金嫣下了狠手。金嫣来到医院,意外地发现都红和季婷婷原来是不说话的。季婷婷在巴结,都红却不答理。季婷婷嘴巴里的气味已经很难闻了。金嫣的心口一沉,又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能一只手拉住季婷婷,一只手拉住了都红。金嫣的左手被季婷婷拉得紧紧的,右手却被都红拉得紧紧的。这是两只绝望的手,刹那间金嫣也就很绝望了。

    究竟是长时间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的心思,同样知道都红的心思。两个人真的都很难。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金嫣自作主张了。她大包大揽的性格这个时候到底派上了用场。金嫣什么也没有说,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复明的那边清了账,托前台的高唯买了火车票,命令泰来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当。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来了一辆出租车,和泰来一起出发了。她把季婷婷骗出了病房,先是和泰来一起把季婷婷拽进了出租,接下来又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车。三下五除二,季婷婷就这样上路了。金嫣回到了医院,掏出手机,拨通了季婷婷。金嫣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拨通了的手机递到都红的手上。都红不解,犹犹豫豫地把手机送到了耳边。一听,却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来都红就听到了火车车轮的轰响。都红顿时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对手机喊了一声“姐”。这一声“姐”要了都红和季婷婷的命,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车轮的声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车在向着不知道方向的远方狂奔,越来越远。都红的心就这样被越来越远的动静抽空了。她再也撑不住了,一把合上手机,歪在了金嫣的怀里。都红说:“金嫣姐,抱抱。抱抱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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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 10: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小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红在医院里。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个,明显地“空”了。原来“空”是一个这么具体的东西,每一个人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感受到它,就一个字,空。

    稍稍安静下来,沙复明请来了一位装修工,给休息区的房门装上了门吸。现在,只要有人推开房门,推到底,人们就能听见门吸有力而又有效的声响。那是“嗒”的一声,房门吸在了墙壁上,叫人分外地放心。

    叫人放心的声音却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样东西,那就是都红的大拇指。响一次,暗示一次。听得人都揪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红的大拇指。那是一分为二的大拇指。现在,一分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内容,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人们都格外地小心了,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气沉沉。

    沙复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动不动就要走到休息区的门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把玩休息区的房门。他扶着房门,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再拉下来,再推上去。死气沉沉的推拿中心就这样响起了门吸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

    门吸的声音被沙复明弄得很烦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主要还是不忍。沙复明在暗恋都红,这已经不是秘密。他一定后悔死了,早就有人给沙复明提起过,希望在休息区的大门上安一个门吸,沙复明嘴上说好,却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某种意义上说,他是这一次事故的直接责任人。没有人会追究他,但不等于沙复明不会追究他自己。他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门从门吸上拉下来,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复明后悔啊,肠子都悔烂了。真的是肝肠寸断。他后悔的不只是没有安装门吸,他的后悔大了。说什么他也该和他的员工签订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没有签。他一个都没有签。

    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即使结了婚,也只是娶回一个盲人,或者说,嫁给了一个盲人。这是一个量的积累,而不是一个质的变迁。可是,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构成的,它是由小时、分钟和秒构成的。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在每一秒钟里,生活都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

    沙复明丢下休息区的房门,一个人来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门口,拼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盲人没有天,没有地。所以天不灵,所以地不应。

    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里头建立一个小区域的社会。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义务。他完全可以在录用员工的时候和他们签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员工们去购买一份保险。这样,他的员工和“社会”就有了关联,就再也不是一个黑户了。他的员工就是“人”了。

    关于工作合同,沙复明不是没有想过,在上海的时候就想过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签订一份工作合同。大伙儿就窝在宿舍里头,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问题。但是,谁也不愿意出面。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特征,人们不太情愿为一个团体出头。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进一步放大了,反过来却成了一个黄金原则:凭什么是我?中国人还有中国人另外的一个特征,侥幸心重。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样被放大了,反过来也成了另一个黄金原则:飞来的横祸不会落在我的头上的。不会吧,凭什么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复明是知道的。没有合同,他不安全。没有合同,往粗俗里说,他就是一条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么,沙复明不知道。沙复明就知道它厉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复明因为工作合同的问题终于生气了,他在生同伴们的气。他们合起伙来夸他“聪明”,夸他“能干”,其实是拿他当二百五了。沙复明不想做这个二百五。你们都不出面,凭什么让我到老板的面前做这个冤大头?工作合同的事就这样拖下来了。沙复明毕竟也是盲人,他的侥幸心和别人一样重:你们没有工作合同,你们都好好的,我怎么就不能好好的?为此,沙复明后来悄悄打听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没有合同。沙复明于是知道了,不签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潜规则。

    在筹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过程中,沙复明立下了重愿,他一定要打破这个丑陋的潜规则。无论如何,他要和每一个员工规规矩矩地签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变成一个现代企业,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体现出现代企业的人文性。管理上他会严格,但是,员工的基本利益,必须给予最充分的保证。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复明当上老板之后发生了。并不是哪一天发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前来招聘的员工没有一个人和他商谈合同的事宜。他们没提,沙复明也就没有主动过问。逻辑似乎是这样的,老板能给一份工作,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要合同做什么?沙复明想过这件事情的,想过来想过去,还是盲人胆怯,还是盲人抹不开面子,还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谢天谢地,老板都给了工作了,怎么能让老板签合同?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来招聘的员工都没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签了吧。相反,沙复明在推拿中心的规章制度上做足了文章。这一来事情倒简单了,所有的员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关系就是规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规章制度里面,员工只有义务,只有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没有权利。他们不在乎权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时代怎样地变迁,他们的内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许还是亘古不变的。他们必须抱定一个东西,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像亲爱的危险,一不小心你的门牙就撞上它了。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嗨——认了吧,认了。

    但“认”是有前提的,你必须拥有一颗刚勇并坚韧的侥幸心。你必须学会用侥幸的心去面对一切,并使这颗侥幸的心融化开来,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们铿锵有力。一个看不见“云”的人是不用惦记哪一块“云”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没雨也好。认了。我认了。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有些顺理成章了,在沙复明和张宗琪最为亲密的时候,他们盘坐在床上,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两个年轻的老板如沐春风。他们的谈话却从来没有涉及过员工们的工作合同。有几次沙复明的话就在嘴边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张宗琪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不会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这是盲人最大的天赋。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许多;做员工,一样可以咽下去许多。

    后来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话题谁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复明、张宗琪和所有员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个人都十分自觉地、不约而同把它绕过去了。沙复明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说到底,又有哪一个老板喜欢和员工签合同呢。没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在老板的嘴里。老板说“Yes”,就是“是”,老板说“No”,就是“不”。只有权力,不涉其余,这个老板做起来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个时髦的说法,“爽歪歪”。

    命运却出手了。命运露出了它带刺的身影,一出现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摸了一个遍,然后,歪着嘴,挑中了都红。它的双手摁住了都红的后背,“咚”的一声,它把都红推到了井里。

    都红在井里。这个井刚好可以容纳都红的身躯。她现在就在井里。沙复明甚至没有听到井里的动静。沙复明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性的努力。事实上,被命运选中的人是挣扎不了的。沙复明已近乎窒息。比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还要透不过气来。井水把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它的深度决定了阴森的程度。可怜的都红。宝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够救她,他沙复明愿意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单相思是苦的,纠缠的,锐利的。而事实上,有时候又不是这样。在都红受伤之前,沙复明每一次思恋都红的时候往往又不苦,只有纠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软,还有猝不及防的温情。这柔软和温情让沙复明舒服。谁说这不是恋爱呢?他的心像晒了太阳。在太阳的底下,暖和和,懒洋洋。有一次沙复明都把都红的名字拆解开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红”则是一种颜色,据说是太阳的色彩。如此说来,都红的名字就成了一种全面的红,彻底的红。她是太阳。远,也近。沙复明没见过太阳,但是,对太阳终究是敏锐的。在冬天,沙复明最喜爱的事情就是晒太阳,朝阳的半个身体暖和和,懒洋洋。

    可太阳落山了。它掉在了井里。沙复明不知道他的太阳还有没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阴影里,身边是高楼风。高楼风把他的头发撩起来了,在健全人的眼里纷乱如麻。

    如果没有“羊肉事件”,如果没有“分手”的前提,沙复明也许能够和张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给都红“补”一份合同,给都红“补”一份赔偿。这些也许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只要沙复明没有单恋都红,沙复明只要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为都红争取到一份补偿,同样是可以的。

    现在不行了。撇开沙复明和张宗琪的关系不说,沙复明和都红如此的暧昧,沙复明的动议只能是徇私情。他说不出口,他说了也没有用。

    沙复明问自己,你为什么要爱?你为什么要单相思?你为什么要迷恋该死的“美”?你的心为什么就放不下那只“手”?爱是不道德的,在某个特定的时候。

    他对不起都红。作为一个男人,他对不起她;作为一个老板,他一样对不起她。他连最后的一点帮助都无能为力。他一心要当老板,当上了。可“老板”的意义又在哪里?沙复明陷入了无边的痛苦。

    ——如果受伤的不是都红呢?如果受伤的人不是这样“美”呢?如果受伤的人没有一双天花乱坠的手呢?他沙复明还会这样痛苦么?这么一想沙复明就感到天灵盖上冒出了一缕游丝,他的魂差一点就出窍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复明就点烟。一支一支地点。香烟被沙复明吸进去了,又被沙复明吐出来了。可沙复明总觉得吸进去的香烟没有被他吐出来。他吐不出来。全部积郁在胸口,还有胃里。烟雾在他的体内盘旋,最终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在了沙复明的体内。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里,结结实实。沙复明第一次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就坐了下来。得到医院去看看了。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沙复明说什么也要到医院去看看了。

    说起医院,这又是沙复明的一个心病了。他怎么就那么害怕医院呢?可是,谁又不怕呢?医院太贵了。打个喷嚏,进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实,贵还在其次了。沙复明真正害怕的还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医院。撇开预约的检查项目不说,排着队挂号,排着队就诊,排着队付款,排着队检查,排着队再就诊,排着队再付款,最后,还得排着队取药,没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来。沙复明每次看病都会想起一个成语,盲人摸象。医院真的是一个大象,它的身体是一个迷宫。你就转吧。对沙复明来说,医院不只是大象,迷宫,还是立体几何。沙复明永远也弄不清这个几何形体里的点、线、面、角。它们错综,芜杂,不适合医疗,只适合探险。

    过几天一定要去。沙复明发誓了。沙复明的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这个问题上,他是发誓的专家,他发过多少誓了?没有一次有用。他发誓不是因为意志坚定,相反,是因为疼。一疼,他无声的誓言就出来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个屁。对屁还能有什么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声,推开大门,出来了。他似乎知道沙复明站在这里,就站在了沙复明的身边。一言不发,却不停地扳他的响指。他的响指在沙复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长的,似乎表明了这样的一个信息,王大夫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沙复明也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是什么意思呢,沙复明其实也没有想好。沙复明只是想发出一些声音,可以做开头,也可以做结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复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气味。这气味表明沙复明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沙复明的确有好几天没洗澡了,说到底还是宿舍里的卫生条件太差,总共就一个热水器,十几个人一定要排着队伍才能够轮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复明疲惫得厉害,成天都觉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来之后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他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体味,却真的没有力气去洗一个热水澡。

    “复明啊,”王大夫突然说,“还好吧?”这句话空洞了,等于什么也没说。不过,沙复明显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这么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没有叫沙复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学一声“复明”。

    “还好。”沙复明说,“还好吧。”这句话一样的空洞,是空洞的一个回声。

    王大夫说完了“还好吧”就不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了怀里,在那里抚摸。伤口真的是好了,痒得出奇。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挠,只能用指尖轻轻地摸。沙复明也不吭声。但沙复明始终有一个直觉,王大夫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就在他的嘴里。

    “复明啊,”王大夫最终还是憋足了劲,说话了,王大夫说,“听兄弟一句,你就别念叨了。别想它了,啊,没用的。”

    这句话还是空的。“别念叨”什么?“别想”什么?又是“什么”没用?不过,也就是一秒钟,沙复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红。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这样直接。是老兄老弟才会有的直接。沙复明当然知道“没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码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则是另外的一码事。沙复明没答腔,却静静地恼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开了。沙复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平息下来。他不想在老同学的面前装糊涂。沙复明问:“大伙儿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说,“谁还看不见。”

    “你怎么看?”沙复明问。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她不爱你。”

    王大夫背过脸去,补充了一句,说:“听我说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你。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话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有点残忍的。王大夫尽力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措词,还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来,旋转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狰狞,狰狞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

    “还是想想怎么样帮帮她吧。”王大夫说。

    “我一直在想。”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么?”

    “你可以。不过,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右脚的脚尖在地上碾。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王大夫换了一只脚,接着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终于停止了。王大夫转过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复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裤管。即使隔着一层裤子,王大夫还是感觉出来了,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沙复明忍着胃疼,说: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说:“上班呢。”

    沙复明放下王大夫的裤管,却站起来了,说:“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终还是被沙复明拖走了。他的前脚刚走,小孔后脚就找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悄悄钻了进去。她一直想给小马打一个电话,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到底来了。小马是不辞而别的。小马为什么不辞而别,别人不知道,个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为自己。再怎么说,她这个做嫂子的必须打个电话。说一声再见总是应该的。

    小马爱自己,这个糊涂小孔不能装。在许多时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对小马好一点。可是,不能够。对小马,小孔其实是冷落了。她这样做是存心的。她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王大夫,其实也是为了小马。她对不起小马。严格地说,和小马的关系弄得这样别扭,她有责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小马对自己的爱是自己挑逗起来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闹,小马何至于这样。断然不至于这样的。还是自己的行为不得体、不确当了。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小马的手机小孔这一辈子也打不进去了。他的手机已然是空号。小马看起来是铁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实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马,嫂子伤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马,那你就一路顺风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该这样走的。你好歹也该和嫂子说一声再见,嫂子欠着你一个拥抱。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小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听见了没有?千万别弄出什么好歹来。你爱过嫂子,嫂子谢谢你了。

    小孔装起手机,却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了。这些日子头绪太多,小孔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联络了,好歹也该打一个电话了吧。小孔刚刚把深圳的手机掏出来,突然想起来了,父母也有一段日子没和自己联系了——家里头不会出了什么事情了吧?这么一想小孔就有些急,慌里慌张地把老家的号码摁下去了,一听,手机却没有任何的动静。真是越急越乱,手机居然还没电了。好在小孔还算聪明,她拉开了手机的后盖,想取SIM卡。只要把深圳的SIM卡取出来,再插到南京的手机里去,父母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绽来的。

    深圳的SIM卡却不翼而飞。小孔一连摸了好几遍,确定了,深圳的SIM卡没有了。这个发现对小孔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卡没了,手机号没了,她离败露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小孔顿时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个谎往后还怎么撒?撒不起来了。

    手机的卡号怎么就丢了呢?

    不可能。手机在,手机的卡号怎么会不在。一定是有人给她的手机做了手脚了。这么一想小孔就全明白过了。是金嫣。一定是她。只能是她。王大夫从来不碰她的手机的。小孔刹那间就怒不可遏——金嫣,我和你是有过过节,可自从和好了之后,天地良心,我拿你是当亲姐妹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阴损毒辣的事情来!啊?小孔一把就把手机拍在了推拿床上,转过身去。她要找金嫣。她要当着金嫣的面问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刚走到门口,小孔站住了。似乎是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暗示,小孔站住了。她回过头来,走到了推拿床边,捡起了床上的手机。这是南京的手机,只要她拨出去,她的秘密就暴露了。深圳的手机卡已经没了,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换句话说,暴露是迟早的。然而,这暴露积极,也许还有意义。她可以说谎。她可以在谎言中求得生存,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一辈子说谎。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小孔拿起手机,呼噜一下,拨出去了。座机通了。小孔刚刚说了一声“喂”,电话里就传来了母亲尖锐的哭叫。看起来他们守候在电话机的旁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母亲说:“死丫头啊,你还活着?你怎么关机关了这么多天啦死丫头我和你爸爸都快疯了!你快说,你人在哪里?你好不好?”

    “我在南京。我很好。”

    “你为什么在南京?”

    “妈,我恋爱了。”

    “恋爱”真是一个特别古怪的词,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实话实说的,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却再也没有料到“我恋爱了”会是这样的催人泪下。小孔顿时流下了两行热泪,十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妈,我恋爱了。”

    母亲愣了一下,脱口就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儿失踪了这么久,母亲真是给吓糊涂了,又急,居然问出了这么一句没脑子的话。看起来他们还是估计到女儿恋爱了,都担心女儿已经把孩子生出来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哪。小孔扑哧一下,笑了。无比骄傲地说:“男的。还是全盲呢。”她骄傲的口气已经像一个产房里的产妇了。

    电话的那一头就没有了声音。过了好半天,声音传过来了,不是母亲,已经换成了父亲。“丫头,”父亲一上来就是气急败坏的,大声地喊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在撒谎,每一次打电话之前总是准备了又准备,话越说越瞎。小孔今天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没想到居然把话说得这样亮,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咣叮咣当的光芒。

    小孔合上手机,再也不敢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从恋爱到现在,小孔一直在饱受折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她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事情居然是这样的,一句实话,所有的死结就自动解开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金嫣就在这个时候摸进门来了。她刚刚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都红在医院里闹,哭着喊着要出院。刚刚进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小孔一把就把金嫣抱紧了。金嫣比她高,小孔就把自己的面庞埋在了金嫣的脖子上。这一来金嫣的脖子就感觉到了小孔的泪。好在小孔的手上还握着手机,她就用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拍打金嫣的后背。金嫣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松了一口气。金嫣伸出手去,放在小孔的腰间,不住地摩挲。

    “小贱人,”小孔对着金嫣的耳朵说,“我要提防你一辈子。”

    “什么意思?”

    “你是贼。”小孔小声地说,“你会偷。”

    金嫣却把小孔推开了。“还是别闹了吧,”金嫣有气无力地说,“都红正在闹着要出院——她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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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 10: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王大夫

    都红到底还是提前出院了。都红由沙复明搀扶着,沙复明由高唯搀扶着,回来了。这是正午。沙复明选择这样的时间是有所考虑的,正午的时光大伙儿都闲着,可以为都红举行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仪式是必须的。有时候,仪式比事情本身更能说明事情——都红,“沙宗琪推拿中心”欢迎你。

    都红进门的时候高唯特地喊了一声:“我们回来啦!”大伙儿蜂拥过来,热闹了。人们拥挤在休息区里,噼里啪啦地给都红鼓掌。掌声很热烈,很混乱,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沙复明很高兴,张宗琪也很高兴,大伙儿就更高兴了。自从“羊肉事件”之后,推拿中心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休息区就再也没有轻松过,大伙儿始终有一种压迫感,人人自危了。现在好了,都红又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大伙儿的高兴就不只是高兴,有借题发挥的意思,直接就有了宣泄的一面。是言过其实的热烈。久积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每一颗心都是朗朗的新气象。

    沙复明的高兴是真心的。这就要感谢王大夫了。王大夫不是老板,他的身上却凝聚了一个老大哥的气息,他永远都不会乱。就在沙复明为都红的未来一筹莫展的时刻,王大夫站出来了。王大夫给沙复明提出了两条:第一,真正可以帮助都红的,是替她永远保密。不能把都红断指的消息说出去。万一泄漏出去了,不会再有客人去点她的钟;只要能保密,即使她离开了,都红在别的地方也一样可以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一点王大夫请沙复明放心,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第二,王大夫仔细研究了都红的伤,虽说她的大拇指断了,但是,她另外的四个手指却是好好的。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还可以做足疗。做足疗固然离不开大拇指,然而,关键却在中指和食指。只要这两个指头的中关节能够顶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发现破绽,除非他是推拿师——又有哪一个推拿师舍得做足疗呢?现在的问题就很简单了,都红把全身推拿的那一个部分让出来,大伙儿不要在足疗上和她抢生意就行了。这样一来,都红每天都会有五六个钟,和过去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都红的大拇指没有断。都红还是都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果么?没有了。趁着高兴,沙复明对着大伙儿拍了拍巴掌,他大声地宣布:“今天夜里我请大伙儿吃夜宵!”

    大伙儿便是一阵欢呼。他们围着都红,七嘴八舌,推拿中心很快就成欢乐的小海洋了。沙复明站在门外,心坎里突然就是一阵感动。还是热热闹闹的好哇,“人气”全上来了。“人气”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沙复明就觉得休息区里全是胳膊,全是手,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了,它们在随风飘荡,恣意而又轻飏。毫无疑问,最动人、最欢乐的手是都红的,它在丛中笑。沙复明能看见的,它在丛中笑。这笑容在荡漾,还开了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是的,一共有四个,蜿蜒到了不同的方向,可以渲染到每一个角落。是铺天盖地的,是漫山遍野的,是浩浩荡荡的。沙复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像羽毛在风里。沙复明的骨头都轻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很久没有这样了。很久了。沙复明兀自眨巴着他的眼睛,尽他的可能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这感觉好极了,快乐明明是自己,偏偏就事不关己,由着别人在那里欢庆。说什么他也要感谢都红,是她的一场意外让推拿中心恢复了往昔的生动局面。就是都红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要是能换了自己那就好了。

    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断了——要是自己的大拇指断了,从医院接自己回来的是不是张宗琪呢?会的。一定会。换了自己也会。他了解他们的关系,能不能同富贵说不好,但共患难绝对没有问题。他们也许该谈谈了。是的,谈谈。沙复明努努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对盲人来说,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头。在舌尖上。沙复明突然就看见了舌尖发出来的光,它是微弱的,闪烁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可以照耀。沙复明抬起头,张开嘴,突然就是一声叹息。他的叹息居然发出了笔直的、义无反顾的光。钉子一样,拥有不可动摇的穿透力,锐不可当。

    沙复明悄悄拽了王大夫,把他拉到大门的外面去了。两个人各自点了一支烟,就在推拿中心的门外闲荡。王大夫也没有说一句话。沙复明其实是希望王大夫说点什么的,既然他不说,那就不说了吧。沙复明到底按捺不住,还是开口了:“老王,我还是有点担心哪。有句话我还没对大伙儿说呢。让大伙儿把足疗让出来,大家不同意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下命令吧。说不出口哇。”

    王大夫浅笑笑,想起来一句老话,恋爱中的人是愚蠢的。沙复明没有恋爱,他只是单相思。单相思不愚蠢,因为单相思的人是白痴。

    “你呀,”王大夫说,他的口吻一下子凝重了,“你越来越像一个有眼睛的人了。我不喜欢——你什么也不用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到最后,一定就是那样一个结果。”

    沙复明和王大夫在大门外游荡,休息区的气氛却被金嫣和小孔推向了高潮。金嫣挤到都红的跟前,举起双臂,突然大声地说:“安静了。大伙儿安静了。”大伙儿都知道即将发生的是什么,安静下来了。休息区顿时就呈现了翘首以待的好场景。

    “嗞”的一声,拉锁被迅速地拉开了。这一声好听了,娇柔,委婉,短促,像深情的吟唱。那是金嫣打开了她的小挎包。小挎包一直斜挎在金嫣的身上,现在,金嫣把拉锁拉开了。金嫣从小挎包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沓,大小不等的。金嫣一只手拿着,另一只手却摸到了都红的胳膊。她把厚厚的同时又是大小不等的一沓交到了都红的手上。金嫣说:“都红,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知道,一点心意。”

    金嫣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动情了。她的声音在抖。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得到。每个人都可以听得见激动人心的喘息。都红捏着厚厚的一沓,用她残疾的手掌再三再四地抚摸。都红对大伙儿说:“我谢谢大家。”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们在等待最为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她们不需要都红感激。她们不需要。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温暖而又动人的场景,少不了激情与拥抱,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小说里是这样,电影里是这样,电视上也是这样,现实生活就不可能不是这样。

    说完了“谢谢大家”,都红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的。”都红最后说。

    都红的腔调平静了。没有激动,却非常的礼貌。所谓的高潮并没有出现,最终却以这样一种平淡的方式收场了。这样的平淡多多少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事实和小说不一样,和电影不一样,和电视也不一样,和新闻报道也不一样。人们反而不知道事态该怎样往下发展了。这一来休息室里的平淡就不叫平淡,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幸亏有客人来了。一共是三个。杜莉就开始派活。她大声地叫着推拿师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喊他们上钟。在这样的场景底下,还有什么比节外生枝更好的结局呢。王大夫正在外面,肯定听不见。杜莉特地来到了门外,扯着嗓子喊:“王大夫,上钟啦!”

    王大夫上钟了。张一光上钟了。金嫣上钟了。推拿中心的气氛在第一时间重新恢复到了日常。都红来到休息区的门口,扶住门,开始拨弄。门吸的声音很好听。“嗒”的一声。“嗒”的又一声。

    还在都红躺在医院的时候,她就知道休息区的大门装上门吸了。她和高唯之间有热线。说起来也真是有趣了,都红躺在医院里,对推拿中心的情况反而比过去了解得还要全面、还要仔细。高唯把推拿中心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和“亲眼看见了”也没有任何区别。高唯的嘴巴一直在为她做“新闻联播”。高唯的“新闻联播”是全面的,深入的,什么样的内容都有。高唯的“新闻联播”不只有报道,还有“社论”和“本台综述”。慢慢地,都红懂得高唯的意思了,她的“新闻联播”有她的中心思想,也可以说,精神指向。这个精神指向只有一个,她想让都红知道沙复明对她有多好。这一来高唯的“社论”和“本台综述”也就很清楚了,有她的目的。这个目的也只有一个,希望都红能够投桃报李,对沙复明“好一点”。

    都红不需要这样的“新闻联播”。她的心很乱,很烦。但是,她堵不住高唯的眼睛,更堵不住高唯的嘴。都红愿意承认,沙复明这个人不是都红过去所认为的那样,他好,一点也不是“哗啦啦”。他对都红是真心实意。但是,都红不爱他。还是不爱他。无论沙复明为她做了什么,她愿意感恩,但不爱。这是两码子事。

    高唯的“新闻联播”却来了大动静,高唯突然给都红做起了“现场直播”。这是一次大型的、长时间的现场报道。都红听见高唯在现场小声地说:“沙老板和王大夫已经出去了,金嫣带领着小孔走进了休息区。金嫣刚才在过道里大声地喊,‘开会了!大伙儿听见没有?开会了!’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

    通过高唯的手机,都红听见金嫣突然说:“我们自以为我们不冷漠,其实我们冷漠。我们不能再冷漠下去了!”

    几乎就是金嫣一个人在讲。她讲了足足有五六分钟。都红听出来了,所谓的“开会”,其实是一场募捐,金嫣在鼓动所有的人为自己“做点什么”。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别人的气,金嫣的声音颤了。金嫣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这一哭就使得她的演讲既好听又难听,说白了,几乎就是威胁——每个人都必须有所表示。她不是在演讲、在劝说,她是在命令——“可怜的”都红“都这样了”,她还能干什么?她“什么也干不了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的,我们不能这样“袖手旁观”。都红再也没有想到金嫣会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她惊诧于金嫣的演讲能力。金嫣最后说:“我们拥有同样的眼睛,我们拥有同样的曈孔,我们的眼睛最终能看见什么——大伙儿看着办!”金嫣不只是说,她做了。第一个做了。可以说豪情万丈。金嫣没有和徐泰来商量,一把就拍出了双份。小孔的吝啬是著名的,她把她的每一分钱都看得和她的瞳孔一样圆,一样黑。但是,在如火如荼的热情面前,小孔没有含糊,王大夫不在,她“代表了王大夫”,同样贡献了双份。休息区激荡起来了,催人泪下的激情在四处喷涌。

    都红握着手机,全听见了。她在颤。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放声。她不敢让自己的声音传到那边去。多么好的兄弟,多么好的姐妹。都红肝肠寸断,说不出的温暖在身体的内部翻涌。现场报道还没有完。金嫣和小孔已经在清点现金了,她们在说话,其实是商量了——谁也不可以走漏了风声。王大夫就不必告诉他了,反正“你已经替他捐了”。沙复明则“更没有必要告诉他”。“他和都红两个人之间的事”,我们就“不管它了”。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都红把被窝拉过来,蒙在了脸上。整个脑袋都蒙进去了。都红都已经做好了嚎啕大哭的预备,却没哭。都红没有哭出来。只有眼泪在往下掉。这一次的眼泪奇特了,以往都是一颗一颗的,这一次却没有颗粒,是一个整体,在迅速地流淌,汩汩的,前赴后继。泪水一淌出来被枕头吸走了,这一来泪水又没有了声音。只是枕头上湿了一大片。都红就翻了一个身。枕头又湿了。

    痛定思痛。都红最后陷入的其实是自伤。她的自尊没了。她的尊严没了。她的尊严被摁在了门框上。风乍起,“啷”的一声,都红的尊严顷刻间就血肉模糊。她的尊严彻底丢在了“沙宗琪推拿中心”的休息区了。

    不能。都红对自己说。不能的。绝对不能。死都不能。

    都红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她摸到了毛巾,一个人悄悄地摸向了卫生间。她想洗一洗自己的脸。这时候刚好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想搀她。都红侧过脸,面对着护士的面部,笑笑,柔软地却又是十分坚决地把护士小姐的胳膊推开了。都红说:“谢谢。”

    不能,不能的,都红对自己说,只要还有一口气,都红就不能答应自己变成一只人见人怜的可怜虫。她只想活着。她不想感激。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洗好脸,都红就打定主意了,离开。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先回家。医疗费一直都是沙复明垫着的,得让父母还了。不过,这笔钱都红也还是要还父母的。怎么还呢?都红一时也想不起来。这一来都红又要哭。但都红非常出色地扛住了。她的脑子里蹦出了六个字: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

    主意一定,都红就请来了一位护士。她请护士为自己预订了一张火车票。当然,高唯她也得请过来,她要写字板。没有写字板她是不能写字的。有许多话她一定要留给兄弟姐妹们。她要感谢。无论如何,她要感谢。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兄、弟、姐、妹。天无绝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该上钟的在上钟,该休息的在休息。推拿中心的气氛很日常了。都红把厚厚的、大小不等的一沓放在了自己的柜子里,掩好柜门,把锁挂上去了。锁的后面却挂着钥匙。然后,都红就走到高唯的身边,交给她一张纸。做好了这一切,都红就往外走。高唯想陪着她,被都红拦住了。高唯说:“你要到哪里去?”都红说:“个傻丫头,我还能到哪里去?就不能一个人呆会儿?”

    沙复明正站在门外。都红最终是从沙复明的身边离开的。高唯捏着都红交给她的纸条,透过玻璃,高唯意外地发现都红在大门的外面和沙复明拥抱了。沙复明背对着高唯,但即使是背影,高唯也看到了沙复明的心花怒放。他的两个肩膀“嘭”的就是一声,都能上天了。高唯笑笑,回头看了一眼杜莉,笑眯眯地离开了。她想喊所有的人都来看,费了好大的力气,高唯这才忍住了。

    最早发现有问题的当然还是高唯。高唯捏着都红的纸条,一直坐在休息区里。她不想到门外去,她也不想在过道里走过来走过去的,就把玩手上的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一个又一个小窟窿,或者说,小点点。高唯看不出头绪,也就不看。就这么过了二三十分钟,高唯站起来了。大门口的外面却没有人。高唯把推拿中心的玻璃门推开,却发现沙复明在大门外转圆圈。直径在一米五左右。一直在转。两只手还不停地搓。高唯没有发现都红,只能关上门,回头了。她沿着推拿房的房门一个又一个地推,没有都红。这个死丫头,她哪里去了呢。不会躲在什么地方流泪了吧。

    足足过了两个多小时,高唯有些慌了。她终于“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都红哪里去了呢?”金嫣说:“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高唯说:“哪里呀,没有哇。”

    离开两个小时并不算长。然而,对一个盲人来说,这个长度有些出格了。直到这个时候,大伙儿才觉察到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大伙儿都挤在休息区里,一动不动,其实是面面相觑了。沙复明突然说:“她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高唯说,“她就给了我一张纸,说一个人呆会儿。”

    “纸上写了什么?”金嫣问。

    高唯把那张纸平举在面前,无辜地说:“没有哇。什么都没有。”

    沙复明问:“有小点点没有?”

    高唯说:“有。”

    王大夫离高唯最近,他伸出手,高唯就把那张纸给了王大夫了。王大夫抬起一条腿,把那张纸平放在大腿上,用食指的指尖去摸。只摸了两行,他抬起头来了。高唯就看见王大夫的脸色难看了,眉梢直向上吊,都到额头上去了。王大夫什么也没有说,便把纸条递到了小孔的手上。

    休息区再一次寂静下来。这一次的寂静与以往所有的寂静都不同。每一个盲人都在传递都红的纸条,最终,到了里口,那是沙复明的座位。都红的纸条终于到了沙复明的手上了。高唯目睹了传递的整个过程,心中充满了极其不好的预感。但是,她终于是一无所知的。她回过头去,偏偏和门口的杜莉对视上了。杜莉也是一脸的茫然。两个人的目光匆匆又避开了。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定是揭开了。她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她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明晃晃的眼睛就是看不见。休息区的寂静近乎恐怖了。

    沙复明的食指神经质了。他的嘴巴始终是张着的,下巴都挂了下去。高唯注意到了,沙复明的食指在反反复复地摩挲,一直在摩挲最后的一行。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叹出去了。最后,沙复明把都红的纸条丢在了沙发上,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走到了柜子的面前,摸到了锁。还有钥匙。他十分轻易地就把柜门打开了,空着手摸进去的。又空着手出来了。脸上是相信的表情。是最终被证实的表情。是伤心欲绝的表情。沙复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对面的推拿房。

    除了高唯和杜莉,每一个盲人都是知道的。都红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沙复明的。都红叫了沙复明一声“哥”。她说:“复明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我祝你幸福。”

    这个下午的休息区注定了要发生一些什么的。没有在都红的身上发生,却在王大夫的身上发生了。

    “小孔,”王大夫突然说,“是你的主意吧?”

    小孑L说:“是。”

    王大夫顿时就怒不可遏了,他大声呵斥说: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仅仅一句似乎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王大夫立即就问了第二遍: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王大夫吓人了。他的唾沫直飞,“——亏你还是个瞎子,你还配不配做一个瞎子!”

    王大夫的举动突然了。他是多么温和的一个人,他这样冲着小孔吼叫,小孔的脸面上怎么挂得住?

    “老王你不要吼。”金嫣拨开面前的人,来到王大夫的面前。她把王大夫的话接了过来。金嫣说:“主意是我拿的。和小孔没关系。有什么话你冲着我来!”

    王大夫却红眼了。“你是什么东西?”王大夫掉过头,“你以为你配得上做一个盲人?”

    金嫣显然是高估了自己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会对自己这样。王大夫的嗓子势大力沉,金嫣一时就没有回过神来,愣在了那里。

    金嫣却没有想到懦弱的徐泰来却为她站了出来,徐泰来伸出手,一把拉开金嫣,用他的身躯把金嫣挡在了后头。徐泰来的嗓音没有王大夫那样英勇,却豁出去了:

    “你吼什么?你冲着我的老婆吼什么?就你配做瞎子!别的我比不上你,比眼睛瞎,我们来比比!”

    王大夫哪里能想到跳出来的是徐泰来。他没有这个准备,一时语塞。他的气焰活生生地就让徐泰来给压下去了。他“盯着”徐泰来。他知道徐泰来也在“盯着”自己。两个没有目光的人就这么“盯着”,把各自的鼻息喷在了对方的脸上。他们谁也不肯让一步,气喘如牛。

    张宗琪一只手搁在王大夫的肩膀上,一只手扶住了徐泰来,张宗琪说:

    “兄弟们,不要比这个。”

    徐泰来刚刚想抬起胳膊,张宗琪一把摁住了。厉声说:

    “不要比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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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1-1 10: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尾声 夜宴

    将军大道109-4号是一家餐馆,说餐馆都过于正式了,其实也就是一家路边店。路边店向来做不来什么大生意,却也有它的特征,最主要、最招人喜爱的特征就是脏。店铺的地面上没有地毯和瓷砖,光溜溜的只是浇筑了一层水泥。水泥地有水泥地的好,客人们更随意——骨头,鱼刺,烟屁股,酒瓶盖,客人们可以到处丢,随手扔。但脏归脏,路边店的菜却做得好,关键是口味重,有烟火的气息。这正是所谓的家常菜的风格了。到路边店来用餐的大多是一些干体力活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蓝领。他们才不在乎环境是不是优雅,空气是不是清新,地面是不是整洁。他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在乎的是“自己的口味”,分量足,价钱公道。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打着赤膊,撑起一只脚来,搂着自己的膝盖,边吃,边喝,边聊。这里头有别样的快意人生。

    路边店和路边店其实又不一样。一部分路边店的生意仰仗着白天;而另外的一部分所看重的则是夜间,他们的生意具有鬼市的性质,要等到下半夜生意才能够跟上来。主顾们大多是一些“吃夜饭”的人:出租车的二驾,洗浴中心或歌舞中心的工作人员,酒吧与茶馆的散场客,麻友,粉友,身份不定的闲散人员,鸡,鸭,当然也有艺术家。高档的地方艺术家们呆腻了,他们终究是讲究情调的,就到这样的地方换换口味,偶一为之罢了。

    起居正常的人往往并不知道下半夜的热闹。城管人员在夜里头通常偷懒,而值夜班的警察又不愿意多管闲事,路边店的店主们就放肆起来了。他们能把他们的生意做到马路的牙子上来,也就是所谓的占道经营。他们在梧桐树的枝杈上拉开电线,装上电灯,再搁几张简易的桌椅,生意就这么来了。他们的炉火就生在马路边,炒、煎、炸、烧、烤,一样也不缺。马路被他们弄得红红火火的,烟雾缭绕的,一塌糊涂的,芳气袭人了。这正是都市里的乡气,是穷困潦倒的,或者说不那么本分的市民们最为心仪的好去处。

    十二点不到的样子,沙复明、张宗琪、王大夫、小孔、金嫣、徐泰来、张一光、高唯、杜莉、小唐等一千人走到将军大道109-4号来了,连金大姐都特意赶来了。在深夜,在街面寥落的时分,他们黑压压的,一起站在了将军大道109-4号路边店的门口。路边店的老板与伙计们都见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见过,差不多都是熟脸,可这样大规模地相见也还是第一次。老板十分热乎地走了出来,对着一大群的人说:“都来啦?什么喜庆的日子?”

    没有一个人答腔。沙复明莞尔一笑,说:“也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大家都辛苦了,聚一聚。”

    “这就给你们安排。”

    沙复明的莞尔一笑却吃力了,他疲惫得厉害。从读完都红最后的那一句话开始,沙复明身上的力气就没有了。很突然的一下,他的力气,还有他的魂,就被什么神秘的东西抽走了。好在还有胃疼支撑在那儿。要不是胃疼,沙复明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空的了,每走一步都能听到体内空洞的回声。

    沙复明原本是为了庆祝都红的出院邀请大伙儿出来消夜的。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光景,此一时,彼一时了。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说盲人的生活单调,这就要看怎么说了。这就要看盲人们愿意不愿意把心掏出来看看了。不掏,挺好的,每一天都平平整整,每一个日子都像是从前面的日子上拷贝出来的,一样长,一样宽,一样高。可是,掏出来一摸,吓人了,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离奇古怪的模样。王大夫哪里能不了解沙复明现在的处境,建议他把消夜取消了,换一个日子,一样的,“何苦呢。”沙复明却没有同意。沙复明说:“都红出院了,总该庆祝一番的吧。”

    是啊,都红出院了,是该庆祝一番。但是,这样的庆祝究竟是怎样的滋味,只有沙复明一个人去品味了。王大夫建议沙复明取消这一次的消夜是真心的,当然,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中午时分他刚刚和小孔翻了脸,紧接着又和金嫣翻了脸,再接着又和徐泰来翻了脸,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消夜,真的不合适。别的人都不好对沙复明说什么,然而,心思却是一样的,巴不得沙复明把这一次活动取消了。沙复明偏偏就不取消,又能怎么办呢,大伙儿实在有点心疼沙复明了——你这头犟驴,你怎么就这么犟的呢?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又有谁感受不到沙复明心中的凄风与苦雨。他真是凄凉了。

    比较下来张宗琪的心态就更要复杂一些。无论是对都红,还是对沙复明,张宗琪都是惋惜的。但是,在惋惜之余,张宗琪的心中始终充满了一种怪异的喜悦。这喜悦没有来路,没有理由,是突发性的。读完了都红的信,张宗琪的心坎里“咯噔”了一下,仔细地一琢磨,张宗琪惊奇地发现,他的内心不只有惋惜,更多的原来是喜悦。这个发现吓了张宗琪自己一大跳,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会这样的呢?但是,这喜悦是如此地真实,就在张宗琪的血管里,在循环,在缠绕,刹不住车。想过来想过去,张宗琪想起来了,他其实一直都在盼望着都红离开。当然,是平平安安的离开。都红离开得并不平安,张宗琪最大的惋惜就在这里了。

    这顿饭他不想吃,却也不能不吃。张宗琪就只能随大流,跟着了。

    一群人站在了将军路109-4号的门口,浩浩荡荡的,却又是三三两两的,就是没有一人说话。气氛实在是特别了,充满了苍凉,同样也充满了戾气。

    一转眼的工夫伙计们就把桌椅收拾好了。一共是两张。老板清点过人头了,还是两张比较合适。老板走到沙复明跟前,请他们入座。沙复明却犹豫了,依照现有的情形,一定是他坐一张,张宗琪坐另外的一张。沙复明扶住椅子的靠背,嘴角突然就浮上了一丝古怪的神情。他和张宗琪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不能说是为了都红,公正地说,和都红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挖到根子上去,和都红又是有关系的——可是,都红在哪里?都红她已经杳无踪影。

    沙复明强打起精神,对老板说:“麻烦你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我们一起吃。”

    伙计们再一次把桌椅拾掇好了。这是一张由三张方桌拼凑起来的大桌子,呈长方形,长长的,桌面上很快就放满了啤酒、饮料、酒杯、碗筷。壮观了。是路边店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夜宴的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消夜,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夜宴。

    “坐吧。”沙复明说。

    张宗琪站在沙复明的不远处,沙复明的话他不能装作听不见。但是,沙复明的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张宗琪就只好把“坐吧”衔在嘴里,隔了好半天才说:

    “坐吧。”

    两个“坐吧”没有任何语气上的逻辑关系,然而,究竟暗含了一种关系。他们都坐下来了,他们坐在了桌子的最顶端,一坐下来却又有些后悔,不自然了,有点如坐针毡的意思。两个胳膊都不动,就生怕碰到了对方的哪儿。

    一群人还在那里犹豫。最为犹豫的显然是王大夫了。坐在哪儿呢?王大夫费思量了。小孔在生他的气。金嫣在生他的气。徐泰来也在生他的气。坐在哪里他都不合适。小孔生气王大夫倒不担心,究竟是一家子,好办。金嫣和徐泰来却难说了。想过来想过去,王大夫决定先叫上小孔。王大夫的鼻尖嗅了几下,终于走到小孔的面前了,拽了拽小孔的衣袖。小孔不想答理她。一把就把王大夫的手甩开了。很快。很猛。她不要他碰。脸都让你丢尽了,一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王大夫的眼睛“正视”着正前方,这一次却抓住了小孔的手腕,使劲了,绝不能让小孔的胳膊弄出动静来。小孔的驴劲却上来了,开始发力,眼见得就不可收拾了。王大夫轻声对着小孔的耳朵说:“我们是几个人?”

    王大夫的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身边的人还以为他在清点人数呢。但是,小孔却是懂得的。这句话她记得。这句话她问过的。是她在床上问王大夫的。王大夫当时的回答是“一个人”。后来王大夫的高潮就来了,而她的高潮紧接着就接踵而至。那是他们最为奇特的一次性爱,小孔这一辈子也不能忘怀。小孔的胳膊突然就是一软,连腿脚都有些软了。爱情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像开关。就一秒钟,一秒钟之前小孔还对王大夫咬牙切齿的,一秒钟之后,小孔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她的牙齿再也发不出任何的力量了。小孔反过来把王大夫的手握紧了,她在私下里动用了她的手指甲。可推拿师的指甲都很短,小孔使不上劲了。只好把她的手指抠到王大夫的手指缝里。王大夫拉着小孔的手,一直在小心地观察,最终,他和小孔选择了金嫣与徐泰来坐的对面。这是一个上佳的空间关系,具有无限丰富的积极含义。

    大伙儿都入座了,谁也没有说话。酒席上冷场了。张一光一个人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他已经端起了酒瓶,像个局外人,一个人喝上了。张一光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一闻到酒味他的话就多。推拿中心谁还不知道呢,他像啤酒,一启封酒花就喷出来了。他这个人就是一堆酒泡沫。

    王大夫一直在思忖,渴望着能和金嫣、徐泰来说点什么。但是,酒席上的气氛始终是怪异,除了有节制的咀嚼和瓷器的碰撞,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王大夫就想起了张一光。他希望张一光能够早一点活跃起来,说点什么。只要他开了口,说话的人就多了。说话的人一多,他就有机会对金嫣和徐泰来说点什么了。当然,得找准机会,得自然而然的。要不然,反而会把两家的关系越搞越糟。

    张一光就是不说话。张一光是一个边缘人物,一直都得不到大伙儿的关注。他不说话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心里隐藏着一个天大秘密,是小马的秘密。张一光去过洗头房了——小马究竟为什么离开,小马现在是怎样的处境,整个推拿中心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张一光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懊恼,要不是他,小马断然不会离开的。是他害了可怜的小马了。他不该把小马带到洗头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该去那种地方。小马,大哥是让你去嫖的,你爱什么呢?你还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就这个命。爱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难。

    桌子的这一头没有动静,桌子的那一头也还是没有动静。沙复明和张宗琪都出奇的安静,这安静具有克制的意味,暗含着良好的心愿,却矜持了。两个人的内心都无比地复杂,有些深邃,积蓄了相当大的能量。这能量一时还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线路,有可能大路通天,一下子就往好的地方走了;但是,一言不和,坏下去的可能性也有。两个人都格外地小心,尽一切可能捕捉对方所提供的信息,同时,尽一切可能隐藏自己的心迹。好在两个人都有耐心,急什么呢?走着瞧吧。一起肃穆了。

    沙复明把啤酒杯端起来了,抿了一小口;张宗琪也把啤酒杯端起来了,同样抿了一小口。张宗琪以为沙复明会说些什么的,没有。沙复明突然站起了身。他站得有些快,有些猛,说了一声对不起,一个人离开了。张宗琪没有回头,他的耳朵沿着沙复明的脚步声听了过去,沙复明似乎是去了卫生间。

    沙复明是去吐。要吐的感觉来得很贸然,似乎是来不及的意思。好在沙复明忍住了,好不容易摸到卫生间,沙复明一下子欠过上身,“哇啦”就是一下,喷出去了。沙复明舒服多了。他张大了嘴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怎么弄的?”沙复明对自己说,“还没喝呢。”

    沙复明一点都不知道他的这一口只是一个开头。还没有来得及擦去眼窝里头的眼泪,沙复明再一次感到了恶心。一阵紧似一阵的。沙复明只好弯下腰,一阵更加猛烈的呕吐又开始了。沙复明自己也觉得奇怪,除了去医院的路上他吃了两个肉包,这一天他还没怎么吃呢,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他已经不是呕吐了,简直就是狂喷。

    一个毫不相干的客人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卫生间。他们在打赌,看谁喝得多,看谁不用上厕所。他输了,他膀胱的承受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冲到卫生间的门口,还没有来得及掏家伙,眼前的景象就把他吓呆了。卫生间里有一个人,他弓着身子,在吐。满地都是血,猩红猩红的一大片,连墙壁上都是。

    “兄弟,怎么了?”

    沙复明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说:“我?我没事的。”

    客人一把拉住沙复明,回过头来,大声地对着外面喊道:“——喂!喂!你们的人出事啦!”

    沙复明有些不高兴,说:“我没事。”

    “——喂!喂!你们的人出事了!”

    第一个摸到卫生间门口的是王大夫。王大夫从客人的手上接过了沙复明的胳膊。王大夫一接过沙复明的胳膊客人就跑了。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要找一块干净的地方把自己放干净。

    沙复明说:“没喝多啊。还没喝呢。”

    王大夫不知道卫生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但是,沙复明的胳膊和手让他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沙复明的胳膊和手冰凉冰凉的。还没有来得及细问,沙复明的身体慢慢地往下滑了,是坍塌下去的模样。“复明,”王大夫说,“复明!”沙复明没有答理王大夫。他已经听不见了。

    夜宴在尚未开始的时刻就结束。推拿中心的人一起出动了,他们一共动用了四辆出租车,出租车朝着江苏第一人民医院呼啸而去。王大夫、张宗琪和沙复明一辆,其余的人则分乘了三辆。到底是深夜,马路一片空旷,也就是十来分钟,王大夫背着沙复明来到了急诊室,这个时候的沙复明已经是深度昏迷了。王大夫气喘吁吁地说:“大夫,快!快!”

    推拿中心的盲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医院,同样是气喘吁吁的。他们堵在了急诊室的门口,急切地希望能从急诊室里头听到一些什么。护士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沙复明的嘴角,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一个医生走到王大夫的面前,问:“什么原因?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什么什么原因?”

    医生知道了,他看不见的。“你的朋友大出血,有什么预兆没有?”

    王大夫说:“没有啊。”

    医生问:“他有什么病史?”

    他有什么病史呢?王大夫就呆在医生的面前,突然想起了警察对他说过的话:你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有义务。王大夫想为医生提供真相。但是,王大夫什么都不知道。即使沙复明是他的同学、朋友和老板,他也不知道。沙复明有什么样的“病史”呢?王大夫只能紧张地“望着”医生,和医生面面相觑。

    “赶快告诉我们,时间紧,这很重要。”

    王大夫知道这很重要,他很急,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脑袋。门外正站着他的同事们。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他们在面面相觑。是耳朵在面面相觑,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

    急诊室忙碌起来了,医务人员在不停地进出。王大夫从急诊室退了出来,他们十分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一部分站在了过道的左侧,另一部分则站在了过道的右侧。他们鸦雀无声,谁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们一动不动,没有人发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声音。而医护人员的脚步声却紧张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以急诊室的大门为中介,进去了,出来了。又进去了,又出来了。王大夫他们只能慌乱吞咽。脚步的声音已经彻底说明了所有的问题。

    整个过程王大夫只听到了一句话,是医生的一句话:“立即送手术室。剖腹探查。”

    急诊室的大门打开了,沙复明躺在床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她们必须把沙复明送到手术室去。盲人们尾随在手推床的后面,来到了电梯的门口。沙复明被送进了电梯,除了沙复明,护士拒绝了所有的人。高唯胡乱地扑到一个医生的身边,问清了手术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手术室的门口,站定了,松开手,分出了两列,中间留下了一条走道。

    一个护士来到列队的中间,问:“你们谁负责?需要签字。”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张宗琪却把他拦在了一边,护士便把签字笔塞到了他的手上。张宗琪直接把签字笔送进嘴,咬碎了,取出笔芯,用他的牙齿拔出笔头,对着笔芯吹了一口气,笔芯里的墨油就淌出来了。张宗琪用右手的食指蘸了一些墨油,伸出大拇指,捻了捻。匀和了,就把他的大拇指送到护士的面前。

    手术室的过道真静啊。王大夫这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静,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镇”住了,被摁在了一块荒芜的空间里。王大夫张宗琪他们就这样被“镇”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没有人开口去问。问是不好的。盲人在任何时候都坚信,只有别人带来的才是好消息,别人的消息时常令他们喜出望外。

    一小时五十三分钟过后,医生从手术室出来了。大伙儿一起围上去。医生说:“手术很好。”医生说:“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医生说:“但现在我们还不知道结果。”医生最后说:“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

    “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起码,沙复明到现在还是沙复明。然而,王大夫一直在犹豫,那个躺在里头的、每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沙复明究竟是谁呢?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沙复明一直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洞,一个会说话的洞,一个能呼吸的洞,一个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洞,一个仅仅使自己坠落的洞。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洞。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着无底的、幽暗的深处疯狂地呼啸。这么一想王大夫就觉得自己也坠落下去了,突然就是一阵难受。他太难受了,也许还有一阵致命的惊悚。王大夫一个趔趄,整个身躯都摇晃了一下,他要哭。王大夫告诉自己,不能。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洞。他的脚后跟就碰到身边的小孔了。王大夫拽住小孔,像拽住一根稻草。此时此刻,王大夫是多么的孱弱,他一把就把小孔搂在了怀里,下巴搁在了小孔的肩膀上,他眼泪出来了,鼻涕也出来了,弄得小孔一身。王大夫语无伦次了:“结婚。结婚。结婚。”他带着哭腔哀求说:“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像样的婚礼。”

    王大夫怀里的女人不是小孔,是金嫣。金嫣当然是知道的,却怎么也不情愿离开王大夫的胸膛。金嫣也哭了,说:“泰来,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你说话要算数。”

    跟在医生后面的器械护士目睹了这个动人的场面,她被这一群盲人真切地感动了。她的身边站着的是高唯。一回头,器械护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对上了。高唯的眼睛有特点了,小小的,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样。护士对着高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有点不放心。她伸出手,放出自己的食指,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摇晃。高唯一直凝视着护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把脑袋侧过去,同样伸出手,捏住了护士的手指头,挪开了。高唯对着护士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慑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2007年4月至2008年6月于南京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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