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420：民工作家王二屎

源济

不失足

撰稿/王二屎

有不少人好奇农民工的现状：问我们的生活，问我们的想法，问农民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个群体。整体来说，与问这些问题的人相比，我们的生活和想法，也许要简单一些，一些陋习也显得更加突出，娱乐生活以及各方面的条件都差劲很多。但大家都在同一片天空下吃灰尘，我们的现状，也无非就是生存和利益。

这些有想法的爱心人士，甚至觉得农民工这个称呼不友好，要用个更好的名词，以示尊重。然后跟我聊天时就不停地问，介不介意他用农民工称呼我。

有人要尊重我，想了解我，要给我所在的若大群体一个喜人的标签，我当然不介意。

叫我农民工也好，叫我“不失足”也不错。

我什么都跟你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但在工地的农民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自己在工地待了十几年，四个姐夫和一个哥哥都在工地，许多邻居和堂表兄弟也都在工地。我可以跟你说一百件事和一百个人。但一百件事了代表不了第一百零一件事，一百个人也代表不了第一百零一个人

一群活生生的人，一个大的群体，我实在做不到心平气和地跟你说我们是个什么样子。

怎么，我们要有一个标准的样子吗？一个样子而不应该有其它别的样子？

农民工穿双耐克跑鞋就不是一个农民工样子！

农民工用苹果手机就不是一个农民工的样子！

农民工花四百块钱去洗了个澡，你就断定，那不应该是一个农民工的样子，农民工花三十块去下河街就对了。

难道农民工连选个地方洗澡的权利也没有吗？

农民工买双几百块钱的鞋子也不应该吗？

农民工卖个手机要也需要你来认可吗？

有人看到一个农民工居然白白胖胖，就断定他不是一个农民工。

你们不是想要一个苦难困顿的农民工形像吗！那么一个每天见不到太阳的农民工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农民工说：“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偶尔会走几十里路（省车费钱）去镇上上网玩游戏，当然也会顺带租点书看”。到了“有些人”嘴里就成了农民工跑几十里山路去看书（傻瓜，你们不是要鸡汤嘛，难道在那个年代，一个会上网的农民工不比一个看书的农民工更鸡汤吗）。

农民工说：“有时候可能一次性会买一堆书回来”，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他在旧书店用蛇皮袋子背书回来”。

对于这种肉麻不切实际的东西，不知道其它人是怎么想的。至少我没有那么好，就算我有不错的环保意识，也没有必要背一个蛇皮袋出去购物吧。

真的有人喜欢看到一个用蛇皮袋逛书店的农民工吗？

当你看到一个人背着个蛇皮袋子从你面前匆匆走过，你又怕他蹭脏了你的衣服，冷着眼唯恐避之不及。

我倒不是想探究这种问题，这种问题一深究起来就会没完没了。

我就是有点生气。

很多人不是真的想了解点什么。

他们找到你，跟你谈生存，谈工作环境，谈健康，谈温饱，从睡觉谈到拉尿。

我满心欢喜，掏心掏肺。

我说：我从小就是一条狗，我身上有狗血和狗屎，我觉得狗肉非常补。

没想到回头他们就把我炖了，还是鸡肉味的。

其实你可以拿我身上的屎说事，或者拿我的肉来做事。但你说我是只鸡，我真的非常伤心。

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在这里说三道四的抱怨很过分。

因为这些人是在说我的好话，是在帮我，甚至美化了我。

其实我说的也是好话呢。

彼之心灵鸡汤，己之塞牙狗屎，或者反过来，或者反过去，总有一头是好的，好的给你，狗屎我吃。

人与人之间有阶级，有圈子，隔着一层肚皮，都有一堆烂事。你坑我一把爹，你喂他一口汤，总会有人上你的当，总有人好你那一口。

而我，拉的是屎，撒的是尿，吐的是口水。

我的现状，我的生活，我的想法，我的样子，这些我全不想说。至于‘我们’，算了吧！谁敢真的说‘我们’？

最后，如果你觉得农民工这三个字从你‘高尚’的嘴里吐出来有失体统。

嗯。我叫“不失足”。

【完】

源济

王二屎生于湖南新化的农村，初中辍学后回家放了两年牛，之后就来到了工地。但似乎不管在哪里，他都过得不太安分。他厌恶学校，以致于逃学躲到山上；他牛也放得不好，把它们带上山就立马跑去打牌；工地更让他绝望，单调枯燥没有女人，于是他跑去网吧做了两三年网管，却又因为收入太少被迫重回工地，一直干到现在。





在工地上十几年，王二屎干的一直都是砌墙、刷墙的活儿。很多时候建筑一大片区域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几个小时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最辛苦的是混泥土浇灌的阶段，几乎不能休息，他有一次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这样长时间的工作，让他的身上、衣服上有了一股洗不掉的水泥味。





“尽管我憎恶工地的一切，但它如此简单直接，以至于我只需要一双手和一点蛮力就能在这儿生存，它如此适合我。” 王二屎在他的小说《天仙配》里写道。小说里工地充满了压抑——妇人拿不到工钱而跳楼、廉价性工作者娃娃鱼般的叫声、农民工的性压抑、他自己想逃离却动弹不得。现实也是如此，但工友们却没察觉，继续想着盖房娶妻，过着有目标的生活，令他羡慕。





王二屎有失眠的问题，经常白天高强度工作了八九个小时但夜里三四点还睡不着，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又得起床，周而复始，他感觉自己要“成仙”了。但他也没去看医生，因为担心查出大毛病，那么连工地的活儿也干不了了。





在枯燥的工地生活中，看书成了王二屎一项愉快的消遣，这得益于他十年前交的一个女朋友。那时他在网吧工作，职务之便让他可以查到机器上正在登陆的QQ号，通常是他看上了哪个姑娘就去加她，就这样，他和前女友聊到了一起。她是一个大学生，经常督促王二屎多看书，可直到分手之后，他才开始这样做。他看亨利·米勒、马克·吐温，不工作的日子常常一个人跑到书店待一下午。他的工友不理解，认为多看武侠才是正事。





王二屎喜欢韩寒，认为他“想的东西和别人不太一样”。一年前，他开始尝试向韩寒创办的“一个”投稿，并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王二屎”，大概就是傻的意思。第一篇投稿《天仙配》是用一台一千多块的手机写的，没有断行，字号不一，但编辑一言评价：“王二屎的文采让我想到了一些类似卡夫卡、塞林格这样级别的名字。天才无论在哪都能展露光亮。”为了鼓励，他们送给他一台电脑，结束了王二屎“举着手机写小说”的日子。





“一个”送给王二屎一件T恤，但他很少穿着上工地，都是洗澡后干干净净地换上。他工作时一般穿迷彩工服，他觉得大家已经把“穿迷彩服”视为农民工的标志了，但又不能不穿，因为只有迷彩服最速干。就好像他的工地生活，虽然不喜欢，但那里又是最习惯最方便生存的地方。





2014年8月，韩寒长沙见面会，王二屎拿到了一张门票。他穿着“一个”的T恤，坐了5个小时火车从张家界到长沙，人生第一次去见了一个偶像。观众席上，王二屎是所有粉丝中最不激动的一个，连一张照片都没拍。他说自己手机不好，反正也拍不清楚，而且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那么兴奋。韩寒离开时，还冲着王二屎打了个招呼，也不知是认出了人还是认出了衣服。





从长沙回到张家界，王二屎继续着他的农民工生活。他在张家界的这个工地已经干了一年多，开始的时候一直住工棚，几个月后他和另外四个工友合租了工地旁一个三室的毛坯房。王二屎花500元买了一个沙袋，每月付200元独自住一间屋子，结果四位工友陆续离开，他便独自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继续住着。





“那里没有脚臭，没有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没有二手烟。”这是王二屎笔下一个理想的适合睡觉的干净地方。这个毛坯房满足了他，即使一个月600元租金也值得。客厅里除了沙袋、安全帽、两把椅子和前室友留下的酒瓶外什么都没有，他的房间也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和竹竿搭的衣服架子，洗澡没有热水。但只要离开工棚，这些都不是问题。





王二屎除了工作和打牌，几乎干什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玩手机，一个人写小说，一个人去河里游泳。睡不着觉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他也会深更半夜一个人去跑步。





一个人的舒服日子没有持续太长，包工头姐夫看不下去他一个月花那么些钱在外面住，教训他“搬回工棚多出来的600块钱不会寄给你妈呀”。熬不住家里人的轮番轰炸，他只得搬了回来，他最怕家里人这样。有文章发表后，他曾想过离开工地尝试一种不一样的生活，但是母亲哭闹着反对，他最后也只能放弃。





赌博是住在工地上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快感的一件事情。七八个人挤在烟雾缭绕的工棚里，一晚上就能输赢好几千。王二屎很小就学会了打牌，还没上小学就从两个姐姐那赢了她们的压岁钱。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输得多，今年以前的工钱，除了寄回家和日常开销外几乎都输在了牌桌上。于是今年开始他给自己定的要求是“多写东西少赌钱”。





打牌都很少参与的王二屎与身边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了。看过很多书的他发觉和工友对话愈发困难。他经常无法理解那些人的逻辑。但是工地上是不讲逻辑的，讲的是谁嗓门大和谁打架能赢。他觉得工友应该也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爱干活。在工地上，不爱干活的人是被排斥的。





无法融入身边环境，王二屎在文学路上寄放了更多希望。他与偶像韩寒同龄，后者却已经凭着天赋和努力在文学甚至其他领域都有所成就。他同样有一颗反叛的心，却在工地挣扎了十多年，这才慢慢开始起步。年龄越大，束缚的东西越多，初中都没上完的他也没有底气说自己这条路能走多远。





好在有心努力的人生活中也不会缺少惊喜，王二屎的文才慢慢被更多人察觉到。他最近签了一家网站，让他的文字又多了一个传播途径。文学的标准从来不会因为人的身份而降低或升高，他也希望对读者和自己负责。作家徐星在看过他的小说后说：“坚持下来，只要付出足够，暂时远离名利，以后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