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特色的建筑对话

源济

从曼哈顿到莫斯科，从伦敦到拉各斯，WSJ. Magazine 2013年创新人物奖建筑类获奖人戴维·阿贾耶的一系列突破性作品构成了一种全球化的新型建筑设计。

Photography by Sze Tsung Leong

戴维·阿贾耶

（WSJ. Magazine 2013年创新人物系列文章。本文介绍的是WSJ. Magazine 2013年创新人物奖建筑类获奖人：戴维·阿贾耶(David Adjaye)。）

曼

哈顿北端第155街和 尼古拉斯大街交汇处正在建设的保障房综合体展现出了一个奇特的形象。

毕竟这里是“糖山”(Sugar Hill)。这个名字是20世纪初期蜂拥而至的非裔美国人起的，因为他们把它看作是哈勒姆地区(Harlem)的“甜区”(sweet spot)。如今这个地区到处都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褐砂石房屋和高耸的公寓楼。从外面轮廓看，这栋也将为无家可归者提供住宿的高层建筑是一个厚实的庞然大物，地面楼层呈交错状；笨重的体积加上它石墨色混凝土制成的脊纹挂板，使其粗糙感和力量感特别突出。但是，请走近了看这些挂板，当角度适当、光线适当的时候，你便可以看到外 面花朵图案的踪迹：蚀刻在粗糙表面的一朵朵巨型玫瑰花。

Photography by Sze Tsung Leong

从曼哈顿到莫斯科，从伦敦到拉各斯，戴维·阿贾耶的设计化作了一座又一座开创性的建筑。2013年，他获得了WSJ. Magazine建筑类创新人物奖。

尽管庞大又富有力量感，这栋大楼与其周围的城市环境仍然有着一种和睦的关系：花朵图案呼应着附近一些公寓楼的装饰元素，参差不齐的楼层又对应着 尼古拉斯大街上那些有棱有角的联排住宅。这栋建筑不求融入周围的环境，而是建立了一种不寻常的建筑学对话，带着一种直率与亲密跟周围的建筑交谈。这样的直率和亲密对于任何建筑来说都是少见的，更何况是贫困社区的一个保障房项目。很少有建筑设计师能够实现这样的对话，然而对于戴维·阿贾耶(David Adjaye)来说，与自身阅历以及建筑行业以外的人对话的能力，已经成为他的标志。正是这样的标志，带着这位设计师走向了职业生涯的巅峰时刻：华盛顿国立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的设计。

现年47岁的阿贾耶差不多跟所有人都能交上话。在哈勒姆的工地，他停下脚步为一名要去工头办公室的求职者指路。在驾车去工地的路上，在吃午饭或喝咖啡的过程中，他的手机铃声几乎就没有歇过。他的事务所在三大洲四个城市（伦敦、纽约、柏林和加纳首都阿克拉）都有分支机构，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有某个地方是上班时间。但跟他通话的不只是他的员工。有一次在向别人介绍西非历史的时候，加纳总统的礼宾团队打来电话，要他安排会面。两分钟不到，手机又响了，这次的事情还要更为紧迫。阿贾耶说：“是我未婚妻，我们的婚礼得安排。”他在去年跟前模特、现在担任商业顾问的阿什莉·肖·斯各特(Ashley Shaw Scott)订了婚。

视频：戴维·阿贾耶：地标建筑背后的名字
华盛顿国立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的设计者戴维·阿贾耶(David Adjaye)被评为了WSJ. Magazine 2013年创新人物奖艺术类获奖人。

这位设计师挂断电话，开玩笑地说：“半个世界都以为我们已经结婚了。关于我的维基百科页面就是这么说的，其实弄错了。”因此他现在除了要指挥一家举足轻重的全球化设计公司，还不得不招架亲友们的问话：为什么没有邀请他们？当然对于任何一个掌管一家70人的公司、而这家公司又获得了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和美国建筑师学会(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无数奖项的人来说，同时处理多件杂事是一项必备技能。但阿贾耶曾经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里面掌握高水平的管理技能。他说：“过去五年左右，这一切开始在事务所实行。”他所说的这“一切”指的是五年的职业发展。而在这一过程中，他的事务所创造了21世纪最迷人的一些建筑设计。

自从2000年成立自己的事务所，并在伦敦及周边为演员伊万·麦克格雷格(Ewan McGregor)和艺术家克里斯·奥菲莉(Chris Ofili)等名人客户设计一系列的住房项目以来，这位常驻伦敦的设计师一直是建筑设计行家的关注对象。早期住宅设计为他的事务所设定了基本的美学参数：偏好简单而大胆的造型，同时不喜欢材料过分考究。

第一批项目的成功为事务所带来了一些重要机构的业务，包括2005年奥斯陆的诺贝尔和平中心(Nobel Peace Center)和两年过后丹佛的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然而帮助阿贾耶着眼于更远的异乡、在德国和美国设立办事机构的，却是2008年的经济危机。阿贾耶说：“促使我们行动的催化剂是经济危机。我们不得不全盘重组，基本上是不成功便成仁。”在将公司改造成一家真正全球化的事务所之后，他接到了更大的海外项目，并与知名设计公司Knoll联合推出了一个家具产品系列。更重要的是，改造公司揭示了一个新的极其新颍的文化议程，将阿贾耶的大胆设计风格同他的出身和理想联系在了一起。

阿贾耶出生于坦桑尼亚的达累斯萨拉姆(Dar es Salaam)，父亲是一位周游列国的外交官，在祖国加纳独立之后不久便加入了这个国家的外交部门。领袖人物克瓦米·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成立共和国的初期，一群有干劲、有学问的年轻人摩拳擦掌，要改变经受了几百年殖民统治的非洲，老阿贾耶便是其中的一员。恩克鲁玛发起的泛非洲运动试图把整个大洲纳入一个共同的政治和社会结构，超越国别界线，形成更广泛的非洲身份认同。为履行外交任务，阿贾耶一家最远搬到过埃及、黎巴嫩等地，所以三兄弟（戴维是老大）经历了一段跨国成长历程。至少在一段时间看来，这一历程就像是泛非洲运动的一个延续。那段时光、那种精神仍然是建筑设计师阿贾耶检验自己的一个标准。他回忆说：“父亲清楚地表达了对我的一系列期望，他总是很温和地表达。也就是关于坚守身份认同、不被其他文化吓倒的几点，还有就是要明白，有那么一个超越国界而存在的世界。”

这些期望已经在阿贾耶对国立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的设计当中重现。该馆位于华盛顿国家广场(National Mall)，预计将于2015年开放。四年前，阿贾耶及其合作方凭借一套有别于今天广场上任何建筑的方案，击败Foster + Partners、Diller Scofidio + Renfro等更大、更资深的事务所，拿下了合同。它是一栋充满非洲元素的建筑。从数字效果图看，这座建筑就像倒金字塔的堆叠。据阿贾耶说，这个造型借鉴了约鲁巴人的雕刻。博物馆正面用装饰性青铜架构成的图案让人想起非洲的金属制品；光线照进建筑将会形成迷人的图案，就像非洲一些传统住宅的茅草格子一样。博物馆魁梧的身驱坐落在华盛顿纪念碑(Washington Monument)附近最后一片可建地块上，似乎能让人联想到通布图(Timbuktu)、大津巴韦(Great Zimbabwe)等非洲古建筑那种质 的庞大威严。按阿贾耶的说法，他的目标是确立一种“经典”非洲的情感，使他设计的建筑能在非裔美国人的文化传统与他们共同的非洲渊源之间建立某种联系。

然而，这座博物馆以及阿贾耶全部设计如此让人眼前一亮的原因，不只在于它如何从整体上透露着一种“非洲性”。评论家、慕尼黑美术馆(Haus der Kunst)馆长奥克威·恩维佐(Okwui Enwezor)是阿贾耶的老友，他指出，阿贾耶“考察非洲设计的复杂性并不是为了盗用某种人种学或人类学意义上的感觉，而是为了它将进行重新整合”。也就是说，阿贾耶希望把非洲设计文化中的一部分特征变成当代建筑设计语言中一个常态的、流动的部分。

从近期作品中可以看到他正在把多种文化特色糅在一起。史密斯森学会(Smithsonian)的国立非裔美国人历史和文化博物馆那种抽象化图形和层层堆叠的质感不仅呼应着非洲的传统设计，也呼应着阿贾耶孩提时代看到的20世纪非洲城市建筑风格；这种风格又借鉴了众多欧洲的范例，而这些欧洲设计范例的本身，又借鉴了曾经启发许多早期现代主义设计师的非洲艺术。

影响力的矢量指向各个方向，按恩维佐的说法，它们是“交织”在阿贾耶作品的网络里面。以粗糙的用料和充满力量感的造型，阿贾耶的建筑用一种新的全球性方言与人沟通，在拉各斯与华盛顿、伦敦东区与哈勒姆之间构成了一场对话。

Courtesy of Adjaye Associates

历史经验 | 非裔美国人博物馆效果图，其造型借鉴了约鲁巴人的雕刻。

阿贾耶对跨文化对话的追求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因为他的成长、求学经历促使他亲自去填补空缺。由于四海为家，父母的老师又是在欧洲上的学，所以阿贾耶不得不耗费多年的时间积累工作所需的艺术知识和技术知识。他说：“我对非洲史的所有了解，基本上都得自学。”他的很大一部分建筑学知识也是靠自学。

60年代中期恩克鲁玛的政治运动走向没落，当初的泛非洲之梦破灭。阿贾耶一家在外交部门继续待了多年，但他们很少回到加纳。当阿贾耶最小的弟弟患了一场病、出现严重脑损伤的时候，他们一家放弃漂泊，在英国过上了较为稳定的新生活。这一变化需要一定的时间去适应。阿贾耶说，当年13岁的他“是第一次感受到寒冷气候，我记得第一次看到雪的时候，我朝着弟弟尖叫，让他看外面；之前我们只在漫画里面看到过雪”。这次搬家也影响了这位设计师的空间感受：习惯了开放式大门和阳光庭院的他突然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古板的伦敦联排住房里。他指出，在较暖和的城市，“内与外之间的关系比较模糊，这一点加强了邻居之间的联系，更有一种开阔的社区的感觉”。打那以后，寻找一种打通内外之别的新方法成为阿贾耶作品的一个重点关注对象。比如哈勒姆的公寓楼项目就配有一个前院以及楼盘内部托儿所的室内游乐场，使它的底层有一种村落般的感觉。

阿贾耶早年对空间和规划的兴趣并没有完全转化为当设计师的理想。他说，“建筑设计来得很晚”，差不多是一场偶然。阿贾耶的“初恋”（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他的内心追求）是美术。家里人中有科学家、公务员和会计师，而他却选择就读米德赛克斯大学(Middlesex University)的一个美术班。就读期间，一群熟人请他和一位同学为伦敦的一家咖啡馆做设计，结果这个项目意外走红，被英国一家设计杂志刊载。不久之后，多家建筑设计师事务所向阿贾耶发来了工作邀请。

阿贾耶抛弃了纯美术梦想，为Chassay + Last、Pentagram等伦敦知名事务所工作多年。值得一提的是，多数建筑设计师都花了数年时间来攻读学位，而阿贾耶接受的正规教育只有伦敦南岸大学(London South Bank University)的一年（该校老师认为他的专业经验相当于接受了足够的教育），以及之后在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拿到的一个硕士学位。在读硕士的两年期间，他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前往东亚、地中海地区实地考察建筑物，而不是坐在教室里想象。阿贾耶说：“我觉得大部分建筑设计训练过程其实都是跑去接受专门学校、专门教学过程的监护。”由于没有这种包袱，阿贾耶得以自由地探索自己的道路，而同辈人很少能够做到这一点。

另一位好友、时装设计师杜罗·奥罗武(Duro Olowu)说：“戴维有着敏锐的直觉，非常善于表达他所喜欢的东西。”阿贾耶的建筑设计方法虽然总是借鉴他对非洲等地艺术、历史的研究，但直觉大于分析。这一点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的朋友和客户当中有很多人都是艺术家。丹麦-冰岛籍装置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会告诉阿贾耶，他觉得在艺术上采用哪些元素对于提升空间的体验质量是绝对值得的。他说：“我们感兴趣的是一个表面、一种材料的心理-社会张力，以及怎样营造一种氛围。戴维不过是用了一套不同的工具。”

由于阿贾耶活跃而富有创造性的气质（加上他不断跟建筑工人和服务员说话的健谈性格），不管是在其他国家设立新办事处，还是坐飞机到特立尼达岛和上海与客户见面，他都是得心应手。但阿贾耶事务所的扩张不只是业务范围的拓展，也是他整个文化议程的一个关键部分。非洲正在开展的几笔新业务、以及他最近为了做这些业务而在阿克拉设立的办事处显得尤为重要。他说，“非洲国家的经济增长使人对这个大洲有了新的信心。”某些国家的GDP增长率在8%到15%之间。阿贾耶准备从中掘金。在他看来，非洲大陆对于他在华盛顿设计的那种地标性的高端建筑来说正好是一片沃土，而约翰内斯堡和开罗之间没有其他“明星设计师”级别的事务所，他算是第一个。阿贾耶不仅把非洲引入世界，也把世界引入非洲。

非洲似乎已做好了准备。室内设计师雷妮·弗拉韦约(Reni Folawiyo)说：“你会发现人们的眼界已经比以往开阔了一些，想要的东西也比以前更多。”前不久，她委托阿贾耶为自己新的概念店“Alara”做设计。该店位于尼日利亚的拉各斯，预计将于今年晚些时候开张。其半透明的橱窗似乎是在向非洲现代主义建筑的遮阳板（如英国设计师麦克斯韦尔·弗莱(Maxwell Fry)的作品）致敬，而上面的图案又直白地展示着非洲织物的几何形状。这栋建筑设计成一系列打开的书卷的形状，让人想起阿贾耶在华盛顿新设计的那些公共图书馆中的一家的那种群聚、共享的感觉。这家概念店仅仅是开始。阿贾耶在撒哈拉以南地区正在开展的项目当中，有一个是为加纳王子镇(Princes Town)一处50万平方英尺（约合4.6万平方米）的度假村设计总体规划图。离度假村仅仅几英里的地方，就是当初欧洲人收购奴隶运往美洲的海边要塞。

仅仅是阿贾耶目前的工作量，就足以让人觉得他确实是要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所有人：他正在设计的Maiyet公司印度瓦拉纳西(Varanasi)纺织工厂的参观者，新设计的纽约Soho区Proenza Schouler专卖店将会蜂拥而至的时尚达人，以及往北间隔几十个街区那栋高楼的新入户家庭。阿贾耶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交往的愿望，是理解他工作的关键所在。埃利亚松说：“我觉得塑造空间也是在表达自我、诉说感受。戴维说话或思考的时候，他实际上就是在构筑空间。”在阿贾耶看来，接下来的路仍然是“打开我的直觉”，从一个项目走向另一个项目，从一个创意走向另一个创意。但他要去的地方与全球化时代的新式建筑设计有着惊人的相似。

IAN VOL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