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No.314：神木之“神”

源济

神木之“神”

摄影/《东方早报》周平浪 编辑/邹怡

作为典型因煤而兴的资源城市，神木的勃兴始自2003年前后。在这之前，这座西北县城还是以种植、售卖红枣和杂粮为主要产业的国家贫困县。仿佛在一夜之间，种种资源价格一飞冲天，由于神木的煤田资源是世界上最好的煤田，几乎不含瓦斯，埋藏浅、开采成本极低，几百人便可轻松运转千万吨级的煤矿。于是在短短几年内，神木的原煤产能从几百万吨一下扩张至超过两亿吨，无数民间财富乘着煤炭漂流。

但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煤价行情下跌，大量煤矿停产，矛盾开始出现，问题逐步爆发。

 

传奇城市的前世今生

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位于陕、晋、蒙接壤地带，地处偏远，东西环山。1984年，勘测约千亿吨储量的神府煤田经陕西185勘探队发现，同年神木成立了煤炭局，并确立“以煤致富，振兴神木”的发展方针，这块罕见的黑色宝藏开始让神木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

仿佛过去二十年中国经济的缩影，原本贫穷的小城开足了马力，呼啸前行。随着地方财政收入逐年增加，除了推进免费医疗、免费教育等一系列民生工程，时任县委书记的郭宝成于2007年开始建造占地11平方公里的神木新村，从窟野河一路向北延伸，一幢幢高楼从农地河滩拔地而起。

2012年神木GDP突破千亿，从国家贫困县一跃成为陕西第一个全国百强县。继任书记雷正西更是前后推动了包括耗资3.9亿的县城引水工程、筹集12多亿资金的“十大造林工程”，以及两山三桥的亮化工程等合计耗资40多亿元的五大城建项目，并支出2.49亿元维持神木免费医疗政策。

几乎与此同步，还有神木的大街小巷上出现的大量豪车，劳斯莱斯、迈巴赫、兰博基尼…至今仍有不少当地人对此津津乐道。那些年，一夜暴富的人们随着神木免费医疗一起，构建出“神木模式”下的独特景观。

但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终究没能摆脱盛极而衰的命运。

 

因煤而生的民间借贷

“那时候，我每年都能分到六七毛钱。”王玉斌念念不忘的黄金岁月指的是2006年，当时经朋友介绍，他将十万积蓄入股鄂尔多斯一家煤矿，一年就能拿到六七万的分红。

“但2008年我的十万块就被退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为啥。”

在煤矿孕育的种种财富传奇中，靠着在车站打杂谋生的王玉斌，只能算是再小不过的虾米。相比之下，作为曾经的神木首富，张占彪的故事才是当地最为人所乐道的一篇。张最初从事瓷器生意，也是改革开放后神木最早的民营企业家之一，但直到2004年左右投资了两处煤矿后，迅速积累的财富才真正让他成为当地人眼中“头脑精明”的典范，而他的座驾，曾号称陕西第一豪车——价值700万的迈巴赫，至今仍为人们口耳相传。

就在那几年里，煤价一路飙升，挟裹着巨大财富的煤矿随之成为各路资本眼红的对象，如洪水般横冲直撞的资本流向一切可能追逐高额回报的地方——煤矿的价值从几十万、几百万被炒至几千万乃至数亿元。

在父亲去世后，张占彪的儿子选择在2010年，将严重溢价的煤矿迅速套现。

据金融分析师李慧忠给出的数据，截止2012年，综合估量神木县的煤炭资源配置情况，民间资本在当地占据的煤炭财富约为3-5%，正是这不足5%的私人煤矿支撑了神木的财富传奇。

优质资源的稀少珍贵，同样意味着准入门槛的日益提高。随着曾经依靠入股煤矿分红的中小额民间游资不断被淘汰出局，渐渐被拦在了煤矿逐渐升高的门槛之外。

而张占彪的侄子张西兵，却还梦想着能在疯狂的煤矿市场中分一杯羹。2009年，他经由神木当地官员介绍认识了几个号称是中央某局干部以及人民日报社副主任的“官员”，经过几番交道，他以3分5厘的利息借了200万元的高利贷，加上自己积攒的300万元，希望疏通关系来获取开采煤矿的许可。

2010年1月12日，张西兵最后一次打入对方账号250万元后，便再也没能联系上他们。而受骗上当的张西兵家中，如今住进了一位60岁的老太——为了逼他尽快还钱，一名债主将自己60岁的母亲送到了张西兵家中，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月。

“我为什么要找关系开煤矿？因为开成了至少就值几个亿！”而在张西兵看来，所谓地下钱庄，也只是民间游资借以流入顶层优质资源的工具。

2008年12月25日，雷正西出席“神木县惠民小额贷款有限责任公司”剪彩，担任公司董事长的是与龚爱爱并称“神木四大富婆”之一的刘银娥。

人们至今仍然无法忘却那次事件，雷的公开出席对于公众更多意味着一个信号，便是政府权力开始为民间借贷“站台”。

“雷正西问题不在于贪，关键是他对民间借贷太过放纵。”在当地一位从媒体转行煤矿的王成光（化名）看来，09年前后是神木地下钱庄最为疯狂的一年，自此，地下钱庄开始公开涌现在街头巷尾，人们手头的现金也迅速变成各式各样的票据、收条。“随便一家旅馆里面，可能就有几个房间是常年租用的地下钱庄。”

几年后的今天，人们纷纷将民间借贷的崩盘归咎于煤价近年的大幅下降，却没有意识到，这场最终几乎涉及到神木所有阶层人群的危机，其实早在煤价下跌前便已埋下伏笔。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

2013年7月29日正午，神木县委大楼，空无一人的书记办公室正中，一幅约两米宽的中国水墨画上刻画着塞北风光，几只骆驼排成一列，踱向远方的古城楼，而原本摆放着雷正西的照片已被悄然离任的主人带走。

窗对面的人民广场上波澜不惊，只有几个老头老太正在锻炼身体，偶尔往贴在墙上的政府公告瞟上一眼。

“广大涉楼群众一定要正视现实，不听谣、不信谣、不传谣。”

这一通告针对的是几日来张贴在神木街头巷尾的集会通知。6月25日，神木呼家圪台楼盘的老板王和平被传在鄂尔多斯猝死，资金短缺已令该项目停工三月，但已经完工的6、7栋高层却早已预售了8、90%。这一天，大批业主约定在人民广场集结，试图讨要一个说法。

仅仅在7月，县政府便至少三次面对这种状况。7月8日，同样是王和平的楼盘，由于拖欠逾两千万工钱，上百名工人聚集到政府门前，试图讨要工钱，最终9人被拘。

2013年7月12日早上6点，神木人刘旺财（化名）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神木经济一落千丈 神木人民人人要账 三角债务你拖我拖 赶走正西神木解放 定于七月十五号上午十点，全县人民到广场结合 开送鬼西归大会……”

煤炭经济下滑、民间借贷危机、不满当地政府以及免费政策取消的传闻，越来越多的愤怒与恐惧开始在人们心中发酵。三天后的上午，数万人聚集在县委大楼外，试图讨要一个说法。这次轰动全国的集会，最终以4人被拘，政府出面辟谣“雷正西仍兼任神木县委书记”告终。

这天上午，书记办公室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接新任书记尉俊东的到来。雷正西终究没有摆脱任期过半便草草离职的命运，而尉俊东即将面对的神木，却早已度过那段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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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神木，一辆辆煤车缓缓驶过神盘公路，不远处是仍在建造中的“陕西安居工程”神木经济适用房。经适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神木模式”下的独特景观引来无数艳羡。神木，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贫困县，摇身一变成为一夜暴富的神话。摄影/《东方早报》周平浪 编辑/邹怡





2013年7月23日，陕西神木，一个女孩在当地婚礼上表演陕北大鼓。在这座一夜暴富的煤矿之城，明星与豪车是富人点缀婚礼的常用手段，2010年神木“集资大王”刘旭明在自己婚礼上便空运了20辆林肯，并邀请大量明星出席。





婚礼大堂外，几名男子正在登记收到的礼金数量。“大手大脚惯了，现在本地人去婚礼最少也得给500块礼金。”收邀当日出席的訾先生说道。”'





在“神木神话”中，煤矿是这里点石成金的关键。2013年7月24日，陕西神木，神渭输煤管道的工人正在午休。北起神木红柳林煤矿的神渭输煤管道全长727公里，号称世界最长，预计2014年6月竣工验收。





一位煤老板正在等待与县金融办的领导见面。在神木孕育的财富神话中，富人们大肆购置的豪车与奢侈品往往成为当地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2013年7月23日，陕西神木县医院，持续四年之久的免费医疗尚未远去。2009年3月，神木全面推行全民免费医疗制度， 2011年又推出15年免费教育，被媒体誉为“神木模式”，备受关注。





2013年7月23日，陕西神木县前坡路，两个在窟野河畔复习的女孩。19岁的王小艳在神木县第七中学就读高二，18岁的李燕则在神木县职教中学读书。“现在上学确实不要钱，不过就算要钱，我们也还是回去上学。”李燕说，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当个老师。





夜色下，一家名为英伦宫殿的娱乐会所依旧灯火辉煌。这类神木最常见的娱乐场所通常都配备大量保镖，也往往是生意人洽谈业务，拉拢感情的地点，每到夜晚，一批被当地人称为“公主”的女孩便会在此等待接客。





2012年神木GDP突破千亿，成为陕西第一个全国百强县。神木这个小县城的大街小巷上，也出现了富人们一掷千金买下的大量豪车，宝马、劳斯莱斯、迈巴赫、兰博基尼……





容纳数百幢高楼的神木新村占地11平方公里，自2006年起由县政府推行，至今仍在缓慢施工。房地产行业在神木一度疯狂发展。这个人口只有十几万的县城，房价一度超过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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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7月25日，陕西神木，连通主城区和铧山经济适用房的铧山索道开始试运营。铧山索道是雷正西在位期间上马的市政建设项目，钢索全长1100米，总投资1300万元。雷正西自2010年上任，便开始“挥霍式”地对城市进行建改，力图将神木建设成“陕西最美县城”。





神木亚华宾馆的顶层将县城一览无余。作为神木最早一批高级酒店，亚华宾馆曾于2002年接待过彼时考察神木的江泽民。





在神木一场骤然落下的暴雨中，远处东山上不计其数的景观灯依旧在闪烁不停。这项“点灯工程”是雷正西成为县委书记后，着手立项的大规模城建项目之一，而就在这场暴雨中，神木四中附近的老龙池桥损毁，导致四人死亡。





因煤而生的，还有神木的民间借贷，在一度不断走高的煤价下，许多人都梦想着能从中分一杯羹。已经结婚生子的王成平日依靠放贷维生，尽管他去年借给朋友的310万如今难以收回，但他仍旧显得十分轻松，“钱不是问题，以前赚得还够用一段日子。”





然而，随着经济下滑，一度在神木雨后春笋般发展的民间借贷变成了神木人的“噩梦”，不少家庭数百万元的积蓄化为乌有。神木县法院台阶上站满了等待开庭的市民。2013年半年内，神木县法院受理的民间借贷纠纷案件已达两千七百余件，几乎是2011年的四倍之巨。





2013年7月28日，神木县惠民贷款公司已经停业，公司董事长则是与房姐龚爱爱并称“神木四大富婆”的刘银娥。由陕西省金融办批准成立，神木县委书记雷正西亲手剪彩，这间成立于2008年的陕西省首家小额贷款公司曾风光无限。





在神木经济下行、民间借贷断裂的危机之下，人们内心的愤怒和恐惧已无法压制。2013年7月15日，数万神木人聚集在县委大楼外，试图讨要一个说法。而这场轰动全国的集会，最终以雷正西不再担任神木县委书记一职告终。 “神话”最好的时光，已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