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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 (1): 红色骑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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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8 09: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morning 于 2012-4-18 22:11 编辑

从今天起,决定给胡同的同学介绍一些自己以前看过的书。 这些书有的很有名,有的没什么名气,但都有一个特点,在某一个时代或者特定年代,它们都是禁书。

被禁的原因从表面上五花八门,道德,宗教,政治,等等。但归根到底,实际上都只是一个原因:它们不符合以国家的意识形态话语、用权利第一的标准评价的文学作品。这些禁书甚至明白的指出,那些在高堂殿宇中宣扬的,正义和邪恶,真理和谎言,以至于革命和反革命,往往是一场对大众的洗脑闹剧而已。但是现实的可悲就在于,谎言对群众的吸引力量,在一个时代往往更加强大和无情,

所以读禁书,往往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尤其是当自己平时所被灌输的被击得粉碎的时候。就像一个人在鲁迅的黑屋里醒来,发现其他人还在沉睡, 清醒之后,看着周围熟睡香甜的人们,往往有被打扰了睡眠的痛苦。

然而,像罗曼罗兰所说的: 一个人从出生到他成熟前,是被灌满了各种谎言,他(她)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呕吐,把这些谎言都吐出来。

现在,开始吧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1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morning 于 2012-4-18 22:12 编辑

20世纪俄罗斯文学天才伊萨克·巴别尔。1920年,二十六岁的他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跟随布琼尼统帅的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进攻波兰。战争历时三个月。巴别尔目击了欧洲历史上,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的骑兵会战。1923年至1924年,他根据这次征战,陆续创作了三十多篇短小精悍的文章,有战地速写,也有军旅故事,这就是《红色骑兵军》。

《红色骑兵军》取材于作家本人在布琼尼麾下的战斗经历,但是这些战地实录式的故事绝非通常意义上的革命战争文学,因为没有正邪分明的营垒,没有军事上的谋略较量,更没有浴血奋战攻城掠地的激情与豪迈。

说《红色骑兵军》,首先想起的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时候看连环画,对保尔和他战友们的亮相印象深刻:他们头戴缀有红五星、带个尖儿的圆锥形翻毛帽,肩挎步枪、高举马刀,旋风般冲入画面。保尔曾经就是第一骑兵军中的一名战士。就题材而言,《骑兵军》和《钢铁》有部分重合。

然而这两部作品所描述的,看起来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支队伍。在《钢铁》中,保尔们的马刀代表了一种压倒性的正义力量和红色激情,几近完美,至于他们的敌手,无论白军、落后分子还是波兰人,都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在伊萨克·巴别尔笔下,更多地描述了战争的残酷和他对人性的思考,他认为自己是“在参加一个盛大的、无休无止的追悼会”,把哥萨克士兵称为“一群有纪律的野兽”。

战争岁月的腥风血雨使他清醒地看到以恶制恶的负面效应--过度的暴力和杀戮开启了以革命的名义戕害革命理想的凶衅。所以在这部由30多则短篇组成的小说集里,他用讽喻的手法表达了一种睥睨善恶颠倒的立场。巴别尔对他所描写的这场战争显然怀有一种矛盾心理,一方面是旧制度的锥心之痛,另一方面却在忧虑战火对文化和宗教民俗造成的极度毁伤。《基大利》一篇中,他借那个开杂货铺的犹太老者的诘问点到了思想的痛处:"革命--我们对它说'行',那么,礼拜六呢,难道要我们对礼拜六说'不行'?"礼拜六是犹太教的圣日,如同许多传统事物一样,这些与旧制度相缠绕的东西并不能跟旧制度一起埋葬。然而,摧枯拉朽的哥萨克骑兵们不由分说地改变了整个世界,把斗争变成了癫狂,同时把革命这事情也给戏剧化了。巴别尔在书里大量叙说战争的日常暴行,写了游兵散勇的个人复仇,也写了那些"思维健全的疯人"。

《骑兵军》发表后,布琼尼对它很不满,指责他把骑兵军写成了马赫诺匪帮。1939年,巴别尔被捕,他哀求让他完成他“最后的作品”,但仍于1940年初被处决。1957年《骑兵军》在苏联重新出版,并很快在欧美文学界刮起新的“巴别尔旋风”。

巴别尔认为“语言的明确性和力量”就在于再也无法从一句话里剔除什么,他对自己作品的要求近乎苛刻,每写完一篇,都感觉自己会老好几岁。但是他所获得的回报也是丰厚的:《骑兵军》问世后,他赢得了巨大的国际声誉。博尔赫斯称赞这本书独一无二,并认为其中的一篇小说《盐》享有散文难以企及、只有诗歌才能获得的荣耀:很多人都能将它背出来。以“电报体”著称的海明威致信爱伦堡,说:“看完巴别尔的,我觉得我还能更凝练些。”在意大利,由于卡尔维诺等人的高度赞许,巴别尔曾被《欧洲人》杂志评为世界100位最佳小说家中的第一位。


莫言: 前苏联作家巴别尔的《骑兵军》,薄薄的一本小书,严格地说不是小说,而是随笔。这本书在当时的苏联,引起过激烈的争议。那位著名的红军骑兵元帅布琼尼曾痛骂作者,但高尔基一直为此书辩护。这本书对红军骑兵的描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这本书让我联想到中国的战争文学,在所谓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下,编造的都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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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色骑兵军  - 盐

亲爱的主编同志,我想给您描绘一下那些个挖我们墙脚的妇女是何等地没有觉悟。您遍访国内战争的各条战线,写了许多报道,我相信您不会忽略一个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风刁恶的火车站。这个火车站位于某个遥远的国度的某个鲜为人知的地方,我当然去过那里,喝过私酿啤酒,用以润湿唇髭,但没有咽下肚去。关于上述车站,有许多东西可写,然而就如我们家乡的俗话所说,别把上帝拉的屎搬过来当宝贝。所以我只写给你看我亲眼见到的。  

七天前,一个月色如洗的宁静的夜晚,我们骑兵军那列劳苦功高的军用列车满载士兵,在那个车站上停了下来。全军战士都满怀激情地要把我们的共同事业推向前进,急于奔向别尔季切夫。可是我们发觉我们的专列却偏偏不起动,我们的‘加夫里尔号’
【注:“加夫里尔号”原为波罗的海舰队的驱逐舰,1916年起服役,1919年国内战争期间,因在科波尔湾和喀琅施塔得击退英国军舰进攻而著名。1919年10月被击沉。】无意启碇,它为什么要在这里中途停泊?

原来这次中途停泊对我们的共同事业来说意义重大,因为背袋贩子【注: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这些凶恶的敌人,其中妇女同样也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颜无耻地对付铁路当局。他们大胆地抓住火车的扶手,在铁皮车顶上飞快地奔来跑去,又是跳又是蹦,闹得不可开交,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携有大名鼎鼎的盐,一袋足有五普特重。

然而背袋贩子资本的胜利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战士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跳出车厢,终于让备受凌辱的铁路工作人员得以喘口气。车站周围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妇女。战士们出于恻隐之心,让一些女人坐进了生有炉子的车厢,可是有些女人却没让搭乘。我们二排那节车厢里也坐进了两个姑娘,头遍铃响的时候,有个挺体面的女人抱着个娃娃,走到我们车厢前说:  

“‘亲爱的哥萨克兄弟,让我上车吧,自从打仗以来,我成天抱着个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车站受苦受难,这回我想乘车去跟我丈夫团圆,可铁路上怎么也不让我搭车,哥萨克兄弟,难道你们就不可怜可怜我?’  

“‘妇人,’我对她说,‘话说在前面,您的命运怎么定,得看我们排里是不是同意。’于是我对我们排的战士们说,有个挺体面的妇女要求搭乘咱们的车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团圆,她手里的确抱着个娃娃,你们的意见怎样,让她上车还是不让?  “‘让她上吧,’弟兄们说,‘她跟咱们过招后,就不会稀罕她那个丈夫了!……’  

“‘不,’我客客气气地对弟兄们说,‘弟兄们,我向你们鞠躬致谢,可听你们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我着实吃惊。弟兄们,想想你们是怎么长大的,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因此你们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不太应该吧……’"  

哥萨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巴尔马绍夫,说得有道理,便让这个女人上车,她千恩万谢地爬进车厢。每个哥萨克都被我这番充满真理的话烧得心头火辣辣的,安顿她坐下,争先恐后地说: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谁也不会上角落里来碰您的,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抚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至于您,妇人,尽管放心地坐在这儿……’"

响起第三遍铃声,列车开动了。美不胜收的夜景映满了天幕。天幕上缀满了油灯一般大的星星。战士们思念起库班的夜和库班绿莹莹的星斗。渐渐地,小枕头像鸟儿一样飘飘忽忽地飞逝了。而车轮则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下岗了,于是红军的鼓手在红色的鼓上击响了晨鼓,哥萨克们发现我坐在铺上一夜没睡,满脸忧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尔马绍夫,’哥萨克们对我说,‘你干吗这么发愁,坐了一宿没睡?’  “‘战士们,多谢关心,请原谅,让我跟那个女公民讲几句? “啊?…’??”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铺位上站起身来,睡意像头逃避恶犬追逐的狼那样从睡铺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抢过孩子,扯开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边包着整整一普特盐。  

“‘同志们,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婶要奶喝,没尿湿她的裙子,也没吵得大家不能睡……’  “‘亲爱的哥萨克弟兄们,原谅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进来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灾难……’"  

巴尔马绍夫可以原谅你的愤恨,’我回答那妇人说,‘巴尔马绍夫为你的灾难花的代价还不算大。何况巴尔马绍夫花了多少代价,会讨还多少代价的。可是妇人,你看看哥萨克们,他们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国劳动人民母亲的地位。你看看这两个姑娘,她们现在还在那儿哭,一夜下来,她们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库班麦田里种麦的我们的妻子,她们守着活寡,耗尽了女人的力气,而她们的丈夫,也都过着光棍一样的日子,人性本恶,便身不由己地强暴落到他们生活中来的姑娘……可你,他们却没有碰一下,尽管你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该。再看看俄罗斯,遍体鳞伤……’"

可她却对我说:  “‘我的盐完蛋了,我不怕讲真话。您可不是在为俄罗斯着想,您是在救犹太佬的命……’"  

“现在不谈什么犹太佬,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犹太佬跟这事挨不着边。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个骑着价值千金的骏马、挥舞着马刀、威吓我们的白匪将军还要反革命……他,那个将军,在亮处,是看得见的,从哪条路上都看得见,劳动人民可以想办法把他结果掉。可你们这些数也数不过来的女人,抱着你们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却像跳蚤一样,躲在暗处,看不见你们,而你们却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认,我把这个女公民扔下了飞驰的列车,可她却像铁打的一样,坐了一会儿,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条卑劣的路。我看到这个女人居然平安无事,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我想跳下车去或者自杀,或者把她杀死。

可哥萨克们舍不得我,劝我说:  “‘给她一枪。’"

于是我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为此,我们二排全体战士,向您,亲爱的主编同志,向你们,编辑部全体同志,鞠躬致意,你们对待一切叛徒绝不可心慈手软,因为他们要把我们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罗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体战士的代笔者――革命战士尼基塔.巴尔马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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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色骑兵军 - 家书

这是我们收发室那个叫库尔丘科夫的男孩子向我口授,由我代书的一封家书。这封信是不应该遗忘的。我全文抄录了下来,一字未改,完全保留了本来面目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  本函首先急于要告诉您的是托上帝的福,我还活着,而且身体健康,我希望从您那儿也能听到同样的话。我向您深深地鞠躬,而且是一躬到底,此外,还向…… 

下面他开列了一大堆亲戚、教亲和干亲的名字。我们就从略了。全文从第二段起照抄不误。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奥多罗芙娜.库尔丘科娃,我急于要函告您,我现在加入了布琼尼同志的红色骑兵军,您的干亲家尼康.瓦西里耶奇也在这里。如今他已当上红色英雄了。他把我调到他手下,我们在政治部收发室负责向前沿阵地分发书籍和报刊――中央执行委员会的《莫斯科消息报》、《莫斯科真理报》和我军的军报《红色骑兵报》,这是张嫉恶如仇的报纸,前沿阵地的每个战士都盼着看这张报纸,看过后就会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砍杀卑鄙的波兰小贵族。

我在尼康.瓦西里耶奇手下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求您尽可能多给我邮点什么吃的来吧。求您把那头花斑公猪宰了,打成邮包,寄到布琼尼同志的政治部,写明交瓦西里?库尔丘科夫收。每天晚上我躺下睡觉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又没衣服盖,冻得浑身发抖。

请您来封信吧,告诉我,我的斯捷普卡活着还是嗝儿屁了,求您好好照料它,写封信来告诉我――它绊蹄伤了的那条腿好了还是没好,还有它两条前腿上的疥疮好了吗,给它钉马掌没有?我求您,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天天都给它用肥皂洗前腿,我留了块肥皂在家里,搁在圣像后边,要是叫爹用光了,就劳驾您上克拉斯诺达夫去买一块,您做了好事,上帝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我还要告诉您,这儿是个穷地方,庄稼汉为了逃避我们这些红色勇士,全都牵着马躲到树林里去了,这儿小麦种得很少,长势不好,稀稀拉拉的,我们看了笑痛肚子。这儿的庄户人种黑麦,也种我们那种燕麦。这儿的啤酒草全用木架撑起,因此长势很好,当地人用这种草酿私酒。  

在本函的这一段,我急着要跟您谈谈爹的事,谈谈一年前他老人家怎样杀死了我哥哥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科尔丘科夫。我们巴甫利钦柯的红色骑兵旅向罗斯托夫市发起进攻时,部队叛变了。当时爹在邓尼金部队里当连长。有人见到他老人家,说他老人家身上挂满勋章,跟在旧制度下一样。由于那次叛变,我们全都成了俘虏。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叫爹发现了。爹就动手宰割费奥多尔哥哥,一边割,一边骂:浑球,红色狗腿子,狗娘养的,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脏话,他一刀一刀割,直割到天黑,费奥多尔.季莫菲伊奇哥哥断气。当时我写了封信禀告您,您儿子坟头上没有立十字架。可这封信叫爹给截住了,他拷问我,破口大骂:你们全是你娘的崽子,全是那个浪货的贱种,我操大了你娘的肚子,今后还要操大她肚子,我的生活给毁了,为了正教,我要把我的骨肉一个不留地干掉,还骂了其他许许多多脏话。我在他那里受的罪,跟救世主耶稣基督受的罪一模一样。幸好我很快就逃脱了爹的毒手,回到了巴甫利钦柯同志的骑兵旅,回到了自己的部队。我们旅奉命去伏龙涅什休整,补充人员和给养。我们在那里补充了人员,还补充了马匹、被服、枪支,以及一切应该发给我们的东西。

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可以给您形容一下沃龙涅什,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城,比克拉斯诺达尔要大些,城里人一个个都长得特别漂亮,还有条小河可以洗澡。我们每人每天配给两磅面包、半磅肉和相当多的糖,所以一起床就能喝加糖的茶,连吃晚饭时也能喝到糖茶,我们已经忘掉忍饥挨饿是怎么回事了,每天午饭我上谢莫菲伊奇哥哥那儿去吃煎饼或者烤鹅,随后就躺下来睡午觉。那时谢苗.季莫菲伊奇由于作战勇敢,全团上下一致拥戴他当团长,于是布琼尼同志下达了委任状,发给他两匹战马、上等军服,拨一辆大车供他专用,替他运箱笼包裹,还授予他一枚红旗勋章,而我呢,作为他的弟弟,在他鞍前马后工作。如今哪个街坊邻居胆敢欺侮你,那么谢苗.季莫菲伊奇就可以要他的小命。

后来我们开始追歼邓尼金将军,杀死了他成千上万的人,把他的部队逼入黑海,可是上哪儿也没见到我爹,谢苗.季莫菲伊奇因为太舍不得费奥多尔哥哥了,所以搜遍所有的阵地,捉拿他老人家。可是,亲爱的妈妈,您是知道我爹是什么样的人的,您知道他的性子有多犟,瞧他都干了些什么,不要脸的,竟把红胡子染成了黑胡子,黑得像老鸦那样,他换了便装,躲在迈伊科普市,因此没有一个居民认出他就是旧制度下那个最歹毒的、杀人不眨眼的警官。可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有一天,您那个干亲家尼西里耶奇偶然在一个居民家里看见了他,就给谢苗.季莫菲伊奇去了封信。我们――我、谢苗哥哥和队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小伙子,立刻跨上战马,一口气跑了两百俄里,前去追捕他。

我们在迈伊科普市都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后方一点儿不支持前方,到处都在叛变,就像在旧制度下那样,大街小巷里都住着犹太人。谢苗.季莫菲伊奇在迈伊科普市跟犹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肯交出爹,便把他关进了监狱,加以监护,他们说,已接到命令不杀俘虏,您别生我们的气,我们会审判他,他会受到应有的惩处。可是谢苗.季莫菲伊奇还是降服了他们,他用真凭实据证明他是堂堂的团长,还拿出了布琼尼同志亲自授予的全部红旗勋章,谁要是胆敢替爹狡辩,不把人交出来,他就把谁一刀砍死,有一个砍一个。部队里的小伙子也这么威逼说。

谢苗.季莫菲伊奇终于抓到了爹,一抓到便用鞭子抽他,还让所有的士兵在院子里排列成战斗队形。这时谢苗把水泼到我爹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的络腮胡子上,只见颜色顺着胡子淌了下来。于是谢苗问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  “爹,落到我手里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我要遭罪了。”  

于是谢苗问他:  “那么费奥多尔呢,他落到您手里,叫您一刀刀宰割,他好受吗?”  

“不好受,”爹说,“费奥多尔遭殃了。”  

于是谢苗问他:  “爹,您想过没有,您也会遭殃的?”  

“没有,”爹说,“我没想到我会遭殃。”  

于是谢苗转过身子对着大家,说:  “可我想到,要是我落到爹手里,您决不会饶我。现在,爹,我们就来结果您的性命……”这时,季莫菲伊.罗奇翁奈奇便冲着谢苗破口大骂,又是骂娘,又是骂圣母,还扇了谢苗一耳光,就在这时谢苗把我支出院子,所以,亲爱的妈妈叶甫多基娅.费奥多罗芙娜,我没法给您形容爹是怎么给结果掉的,因为我给支出了院子。  

这件事以后,我们驻扎在新罗西斯克市。我可以谈谈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后边已没有陆地,只有水,那是黑海,我们在这个城里一直待到五月,然后调往波兰战线,狠命地杀波兰佬。  

您的亲爱的儿子瓦西里.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就此搁笔。好妈妈,请您好好照料斯捷普卡,您做了好事,上帝是不会抛下您不管的。  

这就是库尔丘科夫的家书,一字未改。我写完后,他拿过信去,贴肉揣在怀里。  

“库尔丘科夫,”我问那孩子,“你父亲凶吗?”  

“我的父亲是条恶狗,”他忧伤地说。  

“母亲要好些吧?”  

“母亲还可以。要是您有兴趣,这是我们的合家欢……”  他把一张磨损了的照片递给我,上面照得有季莫菲伊奇.库尔丘科夫,是个腰圆膀粗的警官,戴一顶警官制帽,一部络腮胡子梳理得整整齐齐,笔直地站在那里,高高的颧骨,一双淡颜色的眼睛虽然有神,却显得愚昧。他身旁的竹椅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农妇,穿一件加长了的上衣,长着一张肺痨病患者那种发亮的、怯生生的脸。在靠墙壁那边,紧挨着外省照相馆里那种土里土气的绘有花和鸽子的背景,耸立着两个小伙子――身材高大得出奇,呆头呆脑,大脸盘,暴眼珠,泥塑木雕地站着,好像是在听训。这是库尔丘科夫家的两兄弟――费奥多尔和谢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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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色骑兵军 - 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我们由霍京市向小城别列斯捷奇科转移。战士们在高高的马鞍上打盹。歌声有气无力,好似行将干涸的溪水不死不活的流淌声。一座座千年的古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狰狞的尸体。庄稼汉都穿着白衬衣,一见到我们便摘下帽子,捏在手里绞着。师长巴甫利钦柯的毡斗篷在师部上方飘动,像是一面阴森森的旆旌。他那毛绒的围巾帽围在毡斗篷外,腰际挂着一把弯刀。  

我们穿过一座座哥萨克人的古墓和博格丹?赫马尔尼茨基的塔楼。从一块墓碑后面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弹班杜拉琴【注:乌克兰弹拨乐器的一种。】的老人,他用童声唱着赞美哥萨克人昔日荣光的歌子。我们默默地听着他唱,后来,我们打开了所有的军旗,在震耳欲聋的军乐声中,开进了别列斯捷奇科。家家户户都用铁销闩住了护窗板,于是寂静,主宰一切的寂静,便登上了这个小城镇的宝座。  

我被分派在一个艳闻四播的红发寡妇家住。我一安顿好,便梳洗一下上街了。路灯柱子上挂着告示,说是师政治委员维诺格拉多夫今晚将做报告,传达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  

“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  

哥萨克们拐过街角走掉了。我跟在他们身后,开始观光别列斯捷奇科的市容。城内住的大都是犹太人,俄罗斯族的皮革工人散居在城郊。他们很爱清洁,房屋是白色的,安有绿色的百叶窗。这些小市民不喝伏特加,只喝啤酒或者蜂蜜,在屋前的花园内种植烟草,并且像加利奇的农民那样,用一种弯状的长烟杆吸烟。  

往昔的习俗在别列斯捷奇科城内已不复存在,可是在城郊却根深蒂固,幼芽在历时三个世纪之后,仍在沃伦地区古俗温暖的腐殖土上绽出新绿。【注:波兰犹太人的宗教神秘主义团体哈西德派出现于十八世纪中叶,故有此说。】犹太人在这里用发财致富的绳索把俄罗斯庄稼汉、波兰老爷、捷克移民和罗兹工厂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伙走私者,是边界地区最有能耐的人,而且又是斗士,几乎永远为宗教信仰而战。哈西德派把终日忙碌的居民,像小酒馆老板、贩夫走卒、经纪人之类,置于他们令人窒息的主宰之下。男孩子们依旧穿着长袍,踏着百年不变的道路,去哈西德派的犹太小学学习经文,老婆子依旧跟过去一样带着新嫁娘去柴迪克【注:柴迪克是哈西德派的宣教师,意为“正义者”,职务世袭。】那里祈求多子多福。  

这里的犹太人的住房很宽敞,都漆成白色或者浅蓝色。这种建筑形式有很大缺陷,数百年来未见改进。屋后没有院场,只有一排板棚,有的两层,有的三层。板棚终年不见太阳,里边阴暗得难以形容,下面有暗道通至地窖和马厩。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这些暗道可以躲避枪弹和强盗。日积月累,这里生活垃圾和畜粪堆积如山。刺鼻的秽气和粪便酸腐的恶臭使这类暗道的氛围阴森可怖。  

别列斯捷奇科直到今天仍然笼罩在臭气中,人人身上都有一股腐烂的鲱鱼的气味。这个小城镇散发着臭气,等待着新时代的到来,城里不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见到处都是有关边境发生的种种祸事的褪了色的告示。日落前,我已对这些告示厌烦了,便向城外走去,登上了山岗,走进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荒废了的城堡,伯爵不久前还是别列斯捷奇科的统治者。  落霞的宁静使城堡外的荒草幽幽泛蓝。月亮爬到了水塘上空,绿得好似蜥蜴。隔着窗户,我望见了拉齐波尔斯基伯爵的领地――牧场和啤酒花种植场,暮色好似一条条波纹绸铺在种植场上。  

先前居住在这个城堡里的是伯爵夫人和他的儿子,夫人九十高龄,精神失常。她对儿子十分恼火,因为儿子没给这个眼看要绝种的家族生下一男半女,据庄稼汉告诉我,伯爵夫人还用车夫的马鞭抽打儿子。  

山岗下的广场上正在召开群众大会。农民、犹太人、城郊的皮革工人都来了。维诺格拉多夫亢奋的讲话声和他马刺的声音在人们的头顶上空震响。他在宣讲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精神,而我沿着城堡的墙壁来回踱步,墙上刻着一群宁芙【注:希腊神话中一些住在山上、树林里、沼泽地、水泉江河边的低级女神(或仙女),形象是美丽的少女,性格善良,皆长生不老,但非永生不死。】仙女的雕像,她们鼓出眼睛,跳着古老的环舞,后来我在屋角踩得稀脏的地板上,捡到一张撕剩一半的信笺。上边用褪了色的墨水这么写道:  “Berestetchko,1820?保校幔酰欤?mon bien aimé,on dit que lempereur Napoléon est mort,est-ce vrai? Moi,je me sens bien,les couches ont été faciles,notre petit héros achéve sept semaines…”【注:法语,意为“别列斯捷奇科,1820年。保罗,我的心爱的,据说拿破仑皇帝死了,这是真的吗?分娩很轻松,我们的小英雄要满七周了……”】

山下,政治委员的声音还没有停息,他满腔热情地要那些如坠五里雾中的小市民和被抢得精光的犹太人相信:  “你们就是政权。这儿的一切都属于你们。贵族老爷从此不再存在。我这就着手准备革命委员会的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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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色骑兵军 - 泅渡兹勃鲁契河

六师师长电告,诺沃格拉德-沃伦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晓攻克。师部当即由克拉毕夫诺开拔,向该市进发。我们辎重车队殿后,沿着尼古拉一世用庄稼汉的白骨由布列斯特铺至华沙的公路,一字儿排开,喧声辚辚地向前驶去。

我们四周的田野里,盛开着紫红色的罂粟花,下午的熏风拂弄着日见黄熟的黑麦,而荞麦则宛若处子,伫立天陲,像是远方修道院的粉墙。静静的沃伦(1)逶迤西行,离开我们,朝白桦林珍珠般亮闪闪的雾霭而去,随后又爬上野花似锦的山冈,将困乏的双手胡乱地伸进啤酒草的草丛。橙黄色的太阳浮游天际,活像一颗被砍下的头颅,云缝中闪耀着柔和的夕晖,落霞好似一面面军旗,在我们头顶猎猎飘拂。在傍晚的凉意中,昨天血战的腥味和死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黑下来的兹勃鲁契河水声滔滔,正在将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滩的浪花之结扎紧。桥梁都已毁坏,我们只得泅渡过河。庄严的朗月横卧于波涛之上。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没至胸口,哗哗的水流从数以百计的马腿间奔腾而过。有人眼看要没顶了,死命地咒骂着圣母。河里满是黑乎乎的大车,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闪亮的浪谷之上,喧声、口哨声和歌声混作一团。  

深夜,我们抵达诺沃格拉德市。我在拨给我住的那间屋里,看到了一个孕妇和两个红头发、细脖子的犹太男人,还有个犹太男人贴着墙在蒙头大睡。在拨给我住的这间屋里,几个柜子全给兜底翻过,好几件女式皮袄撕成了破布片,撂得一地都是,地上还有人粪和瓷器的碎片,这都是犹太人视为至宝的瓷器,每年过逾越节才拿出来用一次。

“打扫一下,”我对那女人说,“你们怎么过日子的,这么脏,一家子好几口人……”

两个犹太男人应声而动。他们穿着毡底鞋,一蹦一跳地走动着,收拾掉在地上的垃圾。他们像猴子那样不发一声地蹦跳着,活像玩杂耍的日本人,他们的脖子一个劲地转动,都鼓了起来。他们把一条破烂的羽绒褥子铺在地板上,让我靠墙睡在第三个犹太人身旁。怯生生的贫困在我们地铺上方汇聚拢来。

万籁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我揉着肿胀的腿,躺到破褥子上,睡着了。我梦见了六师师长。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牡马追赶旅长,朝他的眼睛连开两枪。子弹打穿了旅长的脑袋,他的两颗眼珠掉到地上。“你为什么带着你的旅掉转枪头?”六师师长萨维茨基冲着脑袋瓜开花的旅长怒吼道,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原来那个孕妇在用手指摩挲我的脸。

“老爷,”她对我说,“您在梦里又是叫又是踢。我这就给您的地铺挪个角落,省得您踢着我爹……”

她的两条骨瘦如柴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地板上站了起来。她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一个死了的老头儿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喉咙给切开了,脸砍成了两半,大胡子上沾满了血污,藏青色的,沉得像块铅。

“老爷,”犹太女人一边抖搂着褥子,一边说,“波兰人砍他的时候,他求他们说:‘把我拉到后门去杀掉,别让我女儿看到我活活死去。’可他们才不管哩,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是在这间屋里断气的,临死还念着我……现在我想知道,”那女人突然放开嗓门,声震屋宇地说,“我想知道,在整个世界上,你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像我爹这样的父亲……”

(1)【注:有两处地方称沃伦。一是沃伦台地,古时属立陶宛-波兰公国,沿德涅斯特河左岸分布,地表为河谷所切割,呈长丘、干沟地形。一是沃伦领地,系公元九世纪至十八世纪历史地区,地届今乌克兰及波兰交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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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09: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色骑兵军 - 我的第一只鹅

六师师长萨维茨基远远望见我,便站了起来,他身躯魁伟健美得令我惊叹。他站起身后,他紫红色的马裤、歪戴着的紫红色小帽和别在胸前的一大堆勋章,把农家小屋隔成了两半,就像军旗把天空隔成两半一样。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和肥皂凉爽发甜的气味。他两条修长的腿活像两个给齐肩套在锃光瓦亮的高统马靴内的姑娘。

他朝我笑了笑,用马鞭敲了下桌子,把参谋长刚开始口授的那道命令拿了过来。这道命令是下达给团长伊凡·切斯诺科夫的,令他率所部朝丘古诺夫·多勃雷沃特卡方向进发,与遭遇之敌交火,并歼灭之……

“……我将此项歼敌任务,”师长亲自动笔写下去,把一张纸都涂满了,“一并交由切斯诺科夫全权负责,而我有权将其就地枪毙,您,切斯诺科夫同志,与我同在前线作战已非一月,对此当不会质疑……”

六师师长签了个带花尾的名字,将命令扔给了他的勤务兵,然后把那双灰色的眼睛转向我,只见快乐在他那双眼睛里欢跳。

我将暂调我来师部的调令呈给他。

“执行命令!”师长说,“执行命令,我想把你安排到哪儿都行,除了前沿。你有文化吗?”

“有,”我一边回答,一边羡慕他那钢铁般的身躯和他身上的青春气息,“是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

“原来是喝墨水的,”他笑了起来,大声说,“还架着副眼镜。好一个臭知识分子!……他们也不问一声,就把你这号人派来了,可这儿会把戴眼镜的整死的,怎么,你要跟我们住上一阵子了?”

“住上一阵子,”我回答说,便跟着设营员去村里找住处。

设营员把我的小箱子扛在肩上。我前面是环形村道,黄不棱登的,像南瓜。天上,奄奄一息的太阳正在吐出粉红色的气息。

我们走近用一排排绘有彩色花纹的原木搭成的农舍,设营员停下来,突然面带歉意地微笑着说:

“我们这儿专拿戴眼镜的开涮,劝阻不了。功劳最大的人在这儿也会气得肺都炸裂。您呀,去搞一个女太太,档次越高的越好,那就能取得战士们的好感……”

他掮着我的箱子迟迟疑疑地走到我紧跟前,又倒退一步,心一横,跑进了第一个院场。哥萨克们正坐在干草上相互修面。

“喂,战士们,”设营员一边打招呼,一边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根据萨维茨基同志的命令,你们必须接纳这个人住在这儿,不得对他动粗,因为这个人念过不少书……”

设营员脸涨得通红,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举起手来向哥萨克们敬礼。一个蓄有亚麻色垂发,长有一张漂亮的梁赞人脸庞的小伙子走到我的箱子前,一把提起箱子,扔出院外。然后掉过身子,把屁股冲着我,放出一串臊人的响声。

“零零号大炮,”一个年纪较大的哥萨克朝他喊道,放声笑了起来,“叫逃跑的尝尝味道……”

那小伙子就这么一点儿并不高明的伎俩,施展完了,便走开了。于是我趴在地上,把散得一地的手稿和几件破衣服放回箱子,拎到院场的另一边。农舍旁砖砌的行军灶上,锅里正在煮猪肉,热气腾腾的,像是从远方故乡的村子里飘来的炊烟,勾起了我孤身在外、饥肠辘辘的乡愁。我把干草铺在坏掉的箱子上,权作枕头,躺到地上,打算把《真理报》上登载的列宁在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讲话看完。夕阳从锯齿状的山冈后边照射着我。哥萨克们在我脚边走来走去。那个小伙子没完没了地拿我取笑,也不觉得累。我爱不释手的文句沿着荆棘丛生的小道朝我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到我身边。于是我把报纸撂下,朝正在门廊下搓线的女房东走去。

“女掌柜的,”我说,“我要吃东西……”

老婆子抬起她那双半瞎了的眼睛的暴眼珠,朝我看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我说同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一提吃的事儿,我宁愿上吊。”

“他妈的,”我气呼呼地咕噜着,朝老婆子当胸就是一拳,“你敢跟我说这种话……”

我掉过头去,看到不远处撂着一把别人的马刀。有只端庄的鹅正在院场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安详地梳理着羽毛。我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把鹅踹倒在地,鹅头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声断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白的鹅颈横在粪便里,死鹅的翅膀还在扑棱。

“他妈的!”我一边说,一边用马刀拨弄着鹅,“女掌柜的,把这鹅给我烤一烤。”

老婆子半瞎的眼睛和架在上边的眼镜闪着光。她拿起鹅,兜在围裙里,向厨房走去。

“我说同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宁愿上吊,”说罢,带上门走了进去。

院场里,哥萨克们已围坐在他们的锅前。他们像一群祭司,笔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而且谁都没看鹅一眼。

“这小子跟咱们还合得来,”其中一个议论我说,挤了挤眼睛,舀起一匙肉汤。

哥萨克们像相互尊重的庄稼人那样斯斯文文地吃着晚饭,我用沙子擦净马刀,走到大门外,又回到院场里,心里十分痛苦。月亮像个廉价的耳环,挂在院场的上空。

“老弟,”哥萨克的头头苏罗夫科夫突然对我说,“你的鹅还没煮熟前,先坐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吃点儿吧……”

他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备用的匙,递给我。我们喝光了自煮的肉汤,吃光了猪肉。

“报上都说些什么?”那个蓄有亚麻色垂发的小伙子一边问我,一边给我腾出了一块地方。

“列宁在报上说,”我一边掏出《真理报》,一边回答道,“贫乏遍及我们各个方面……”

于是我像个亢奋的聋子那样扯直嗓门,把列宁的讲话念给哥萨克们听。

夜晚用它苍茫的被单将我裹在提神醒脑的湿润之中,夜晚把它慈母的手掌按在我发烫的额头上。

我朗诵着,欣喜若狂,捕捉着隐于列宁直率的讲述中的弦外之音。

“真理能让不管怎么样的鼻孔通气,”我念完报告,苏罗夫科夫说道,“要把真理从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挑出来别提有多难,可他就像鸡啄米那样一啄一个准儿。”

苏罗夫科夫这话是指列宁,他是师部直属骑兵连的排长,后来我们到甘草棚去睡觉。六个人睡在一起,挤作一团取暖,腿压着腿,草棚顶上尽是窟窿眼,任星星钻进棚内。

我做了好多梦,还梦见了女人,可我的心却叫杀生染红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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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4-18 10:0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录:《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背后的历史(删节) -作者: 剑仙的书屋

苏联人最擅长的把戏就是“革命输出”,支持别国,特别是在邻国搞苏维埃政权,然后堂儿皇之把别的国家以“加盟”的形式,纳入自己的版图。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暗暗透露出这种思想:

“同波兰白军的战争结束了。红军几乎已经打到华沙城下,只是因为远离后方基地,得不到人力和物力的补充,没能攻破波军的最后防线,就撤了回来。波兰人把红军的这次撤退叫做“维斯瓦河上的奇迹”。这样一来,地主老爷的白色波兰又存在下来了,建立波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理想暂时没有能够实现。到处是血迹的国家需要休息一下。”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北京燕山出版社 196页]

我由此想到了在二战后,斯大林对苏维埃大家庭的模式更是情有独衷,斯大林希望南斯拉夫和保加利亚合并,罗马利亚和匈牙利合并,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合并,然后这合并了的三个国家再“自愿”加入苏维埃大家庭;但这回并没重蹈波罗的海三国的覆辙,铁托与斯大林的率先决裂,打乱了这个进程,使斯大林的“巴尔干联邦”计划胎死腹中。从波罗的海三国乃至芬兰,伊朗北部,中国的新疆这些国家和地区的遭遇上看,苏联的那套大家庭的模式比沙俄更具有“侵略性”。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中,还大量描写了彼得留拉匪帮屠杀犹太人的情况,其中那戈卢勃上校和帕夫柳克的罪行令人可憎,但实际情况是除了彼得留拉匪帮,波兰白军外,苏俄红军哥萨克骑兵也有屠犹的情况,而且不是红军哥萨克的个别情况,在另一本苏联文学,伊萨克·巴别克的《骑兵军》中,作者把哥萨克对犹太人的仇恨描写得淋漓尽致,也把红军哥萨克的嗜血的野性真实地反映出来。无论是苏俄哥萨克的红色骑兵,还是争取独立的“乌克兰人民军”,都从没有停止对犹太人的暴行和杀戮。


“我被分派在一个艳闻四播的红发寡妇家住。我一安顿好,便梳洗一下上街了。路灯柱子上挂着告示,说是师政治委员维诺格拉多夫今晚将做报告,传达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在我窗前,有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那老人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机枪队的一名鬈发的小伙子揪过老头的脑袋,夹到胳肢窝里。犹太老头不再吱声,两条腿劈了开来。鬈毛用右手抽出匕首,轻手轻脚地杀死了老头,不让血溅出来。事毕,他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窗。

“要是谁有兴趣,”他说,“就出来收尸吧。这个自由是有的……”
[《骑兵军》人民文学出版社 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巴别克这样的描写,惹恼了第一骑兵军的军长布琼尼,布琼尼指责巴别尔诬蔑纪律严明的红军,把他们描写成一群彻头彻尾的“马赫诺匪帮”。在高尔基的保护下,巴别克安稳地过了几年,但高尔基死后,巴别克失去了保护人,于1939年5月15日被捕,以间谍和颠覆国家的罪名,在1940年1月被秘密处决,就像《骑兵军》中描述的哥萨克以间谍罪处死那个犹太老人一样,被干掉了。(巴别克也是个犹太人,当初他隐瞒了犹太人的身份以随军记者的名义去体验苏波战争,写下了这部《骑兵军》)

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中,红军战士安德罗修克说过一个故事:苏联红军的三个侦察兵强奸了波兰妇女,结果全被连长枪毙了。保尔也曾说过虐待波兰白军俘虏,是要被枪毙的。

但实际上在波苏战争中,苏俄红军,特别是红军哥萨克骑兵杀人如麻,嗜血如命在当时是最臭名昭著的。在1920年6月在波兰小城Berdyczow,红军哥萨克骑兵把600多名波兰伤兵和修女关在一起,活活烧死。在波兰人眼里,苏俄红军并不是俄国人所宣传那样,把波兰贫苦人民从罪恶的资产阶级手中解放出来的“解放者”,而是地地道道的侵略者,在苏俄红军从波兰撤退途中,如果有某一战士或伤病员落了单,往往会招到波兰人棍棒的“招呼”,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做出这种事的大部分人不是什么地主白匪,资产阶级残余,而是苏俄红军所要“解放”的波兰农民。苏军将领托多尔斯基曾在日记中气愤的写道:“波兰农民的觉悟是如此之低,他们的脑筋竟然被狭隘的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所填满,向阶级兄弟舞枪弄棒。”在《钢铁》一书中作者描述苏俄红军兵败是由于“因为远离后方基地,得不到人力和物力的补充。”从另一个侧面上讲也反映了苏俄红军无法从波兰农民那里弄到多少粮食。


波苏战争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骑兵作战”,几乎在中国的历史教科书上找不到影子的战争,却被西方历史学家赋予了“欧洲保卫战”的头衔,有重大的历史政治意义,在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看来,如果波兰被苏俄占领,那么中欧的德国,匈牙利,捷克将会不保,整个欧洲将会陷入多米诺骨牌效应,整个欧洲将会淹没在红色的革命浪潮之中,而毕苏斯基则是保住了欧洲文明免遭赤色浪潮吞没的英雄。


“妈妈,我发过誓,只要全世界的资产阶级还没消灭光,我就不找姑娘谈情说爱。什么,你说要等很久?不,妈妈,资产阶级的日子长不了啦……一个人民大众的共和国就要建立起来,将来你们这些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都送到意大利去养老。那个国家可暖和了,就在海边上。那儿根本没有冬天,妈妈。我们把你们安顿在资本家住过的宫殿里,让你们在温暖的阳光底下晒晒老骨头。我们再到美洲去消灭资产阶级。”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北京燕山出版社 273页]

在苏联时期,乌克兰在苏联的领导下得到一定的发展,农业发达的乌克兰一直是苏联的“粮仓”,但在苏联建立初期,由于领导人推行强制征粮政策和强行推行农业集体化,导致乌克兰出现大饥荒。上世纪30年代,乌克兰又成了“大清洗”的重灾区,大批乌克兰干部和知识分子遭到监禁和枪决,还有大批乌克兰民众被迫迁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这些都让俄乌两族之间的裂痕不断扩大。以至于到了二战的时候,德军入侵,而相当多的乌克兰妇女拿出了自家的农产品欢迎德军的到来,把纳粹德军当成民族的“解放者”,这不能说不让人感到悲哀。

另外苏联极力干预和阻挠乌克兰人对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研究,采取了一种偏激和压迫的手段来消除乌克兰的文化特性,这样大大伤害了乌克兰人的民族感情。中国华东师范大学赵云中教授在他的著作《乌克兰:沉重的历史脚步》中叙述道:“自20世纪20年代末起,苏联在文化和科学领域开展了反对“敌对意识形态”的斗争。乌克兰史学被贴上“民族主义”的标签,其代表人物被打成“民族沙文主义者”。这类意识形态的整肃,在随后的数十年中反复进行,许多乌克兰史学家受到谴责,罪名是“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实际上就指民族分裂主义。依靠政治高压建立了官方的乌克兰史学,一些献媚的著作被奉为金科玉律,不容争辩和非议。这些官方的口径几乎一字不差地从一本书搬到另一本书。于是,在乌克兰历史书籍中只有一种声音,重复着曲意逢迎政治需要的一模一样的词句,一切都以对待俄罗斯的态度为评价标准。”

有恶因就有恶果,在1991年12月1日,乌克兰举行全民公决中,3700多万乌克兰选民,83%的人参加投票,结果90%以上的人赞成乌克兰脱离苏联,成立独立的国家,绝大多数乌克兰人对苏联没有丝毫的眷恋。


我认为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这本小说还是要把文学和历史一分为二来看。其实抛开历史争议和意识形态,客观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这本书的确能使读者热爱生活,是部励志向上,鼓舞人心的作品。但现在乌克兰已是独立的主权国家了,苏联也不存在了,中国人对乌克兰的历史了解太少了,许多乌克兰人很恼火中国人对《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小说的热情崇拜。

至于伊萨克·巴别克,这个犹太天才作家,他的《骑兵军》在中国的影响虽然比不上《钢铁》,但这本禁而不绝的《骑兵军》以他的新颖独特,震撼人心的真实性更值得让人细细品位。

如果说尼·奥斯特洛夫的早死是历史的遗憾的话;那么伊萨克·巴别克被冤杀则是历史的悲剧。

“我是无辜的,我从未做过间谍......我只请求一件事,让我完成我的作品。”这是巴别克被枪决前,他最后的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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