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雨玲 自由的弃子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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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雨玲 自由的弃子 | 谷雨

在周日刚刚结束的全运会乒乓球女单比赛中，30岁的朱雨玲最终获得了第四名，她在半决赛中输给了孙颖莎，在铜牌争夺战中输给了陈梦。

这是遗憾的，但对于一个此前已有三年时间没有打球、复出一年多、没有专业体育系统保障和支持的运动员来说，这仍然可以称之为一个奇迹。今年7月，在WTT美国大满贯比赛上，她接连击败中国选手王曼昱、陈熠、日本选手伊藤美诚，夺得了冠军。

作为一名运动员，朱雨玲有着坎坷的职业生涯。2021年之前，她是中国乒乓球女队主力，世界排名第一，为国家荣誉而战，却在巅峰时遭遇多重危机：失败、舆论批评、疫情、纤维腺瘤…….最终她身心不堪重负，在极大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乒乓球生涯。

此后几年她开启了自己的第二段人生：攻读博士、担任教师。但她心中放不下小白球，于是又再度拿起球拍，成为了一名独立运动员。她不代表国家，也不代表省份，她想为自己打球。

她的故事展示了一个被放弃的运动员如何走向自由和开阔之地，就如她所说的：“我希望这次回来把乒乓球打够，把乒乓球打明白，把乒乓球打痛快，这一切都是我主宰，而不是你们外界所有人。有一天我放下球拍说我要退役了，我是可以跟乒乓球好好告别的。”

文 | 王焕熔

编辑 |  江臾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来吧，来什么我都不怕你”

球拍击打声在拉斯维加斯奥尔良体育馆炸开。2025年7月13日，WTT美国大满贯女单半决赛进入鏖战，30岁的澳门选手朱雨玲身体侧开，右臂疾挥，白球掠过球台，直逼对面的日本选手伊藤美诚——一个曾带给她长久阴影的名字。

朱雨玲先赢两局，伊藤又连追两局，比赛进入关键的第五局，屏幕前的解说员预测：“气势一般在追上来的那一方。”

情况看上去不太乐观。朱雨玲开始降低心理预期，想象输球后的赛后总结，“今天你 2: 0 领先，发动得很好，心态已经释放了，也打出了精神面貌，你的学生应该会很为你骄傲的。但今天你是失败者，回去要加强训练。”

她似乎要重演七年前瑞典公开赛的失败。那场决赛中，18岁的伊藤美诚不到半个小时就以4:0击溃了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朱雨玲。比赛结束，国内舆论汹涌而至，“被伊藤打残了”“输给伊藤丢中国的脸”……朱雨玲的社交媒体收到蜂拥而来的辱骂私信，外界接连批评她技术落后、战术保守。

朱雨玲的球迷wink告诉我，当时的国乒队员一旦输了外战，就会遭遇大规模舆论批评。这背后蕴含的是强烈的民族情绪——乒乓球是国球，是中国形象的代表。里约奥运会后，中国乒乓球队在歌曲《再出发》中唱道，“国球盛世也是一种必然……传承一代一代冠军风范。”大家普遍认为，优秀前辈打下的江山要守住，不行就让更有能力的人上。

在朱雨玲的记忆中，她作为职业运动员的命运，从那场 0:4 起开始变调。2019年3月8日，朱雨玲落选世乒赛单打，这一年，她没出现在世界大赛的单打和团体名单里。她想参加原定于2020年举行的东京奥运会，拼命加练证明自己，但仍然渐渐失去了主力位置，“我现在不敢说，一定是因为伊藤这场球，但它是一个导火索。”她告诉我。

朱雨玲无法接受。后来她被诊断出纤维腺瘤，有癌变风险。东京奥运会延期一年，她选择保守治疗，继续备战，直到疼痛让她彻夜难眠，医生下了迫切的手术指令，她才走进手术室。这同时意味着，她的国家队生涯结束了。

此后三年，朱雨玲去读博，当老师，进入更加广阔的世界，她再也没碰过乒乓球拍，也刻意地，不再关注乒乓球的任何信息，但乒乓球始终是她的一处伤痕，一个心结。

去年复出时，朋友昕瑜问她，有什么担心吗？“怕输，怕输给伊藤。”朱雨玲回答。

“运动员总会输的，怕输，你就永远不要上场。”朱雨玲的学生为她点破了这个朴素的道理。

复出之后的第十个月，朱雨玲跟伊藤美诚在美国相遇。

赛前准备时，朱雨玲第一次完整看完此前输给伊藤美诚的录像。以前她总在结尾前停下，不想确认那个输球时刻，但这次她看到了最后一个球，一笔一笔做技术统计：正手、反手、发球、接发球，第几板失误。她当初以为是技不如人，现在发现是自己乱了阵脚，“只要把握自己的接发球环节，这球不下风，这球能打。”她说。

回到美国大满贯半决赛现场，第五局打到胶着时，对面一个球猛地拍了过来，朱雨玲打了个“回头”，顶住了这个球，在被动中得分，她看到伊藤美诚愣住的表情，“哎哟，她惊了，她脑子里在想，纳尼，为什么没打死？”

那个球是朱雨玲心中的转折点，她认为自己在气势上站住了脚，而伊藤美诚蔫了下去，连续出现无谓失误，最后朱雨玲以11:6拿下这局。

接下来的第六局，双方咬得很紧，始终没有拉开差距。最终比分来到10:8，朱雨玲手握赛末点发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裁判忽然举起右手喊暂停，警告场边“ No Flashes，please”（禁止闪光灯）。在上局手握赛点时，朱雨玲也同样受到闪光灯干扰。

这一站比赛，朱雨玲遭遇了各种突发情况。上场前，她的陪练被认为没有教练资格，不得进行场外指导。跟王曼昱对打到关键球，场上灯光失控，上演了一分多钟的灯光秀，运动员的眼睛被闪得睁不开。

但此刻的朱雨玲内心极其坚定，她想：“来吧，来什么我都不怕你，哪怕今天把闸拉了我都不怕。”

球拍在掌心微微颤动，朱雨玲“搓”了一下，白球轻盈地越过网，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球台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像节拍，也像心跳。

伊藤美诚小幅度挥拍，击球，下网。

朱雨玲赢了。

一天后的决赛，她又战胜了中国小将陈熠。颁奖仪式上，奖杯递到她面前，12斤重，她差点举不起来，观众席高喊着“champion”，她注视着奖杯，很久才确认这个事实，“嗯，我是冠军。”

朱雨玲斩获美国大满贯冠军

离开国家队三年，复出不到一年，无专业体育系统保障和支持的情况下，朱雨玲依然斩获了美国大满贯冠军。国乒队总教练李隼感叹她的进步速度之快，超出想象。她在四川省队时的教练邹国齐也称赞这个徒弟“不可思议，创造了奇迹”，尤其为她的复仇感到畅快，“不仅是乒乓球的胜利，而且是人生的胜利。”

9月中旬，在澳门训练馆的休息室里，我见到了朱雨玲，她穿着休闲牛仔服，戴着大框金属眼镜，眼睛很黑，很亮，我们从职业生涯的至暗时刻聊到纠结已久的复出，一个反抗的灵魂仿佛从这个瘦小的身体里冲了出来。

她告诉我：“我希望这次回来把乒乓球打够，把乒乓球打明白，把乒乓球打痛快，这一切都是我主宰，而不是你们外界所有人。有一天我放下球拍说我要退役了，我是可以跟乒乓球好好告别的。这个圈是我自己画的。”

“我不够强大”

夺冠后，外界对朱雨玲的关注上升，她的粉丝上涨，十几家媒体发去采访邀约，她卸载了社交媒体，对经纪人说要冷静一下，梳理和沉淀自己，把所有采访延后。

“我不适合做竞技运动员”，朱雨玲告诉我。当所有人都赞美她时，她时常觉得压力大，接不住，想到邹国齐教练用四川话教育她，“别人说你好，那都是老鼠药。”

她排斥镜头，不习惯作为公众人物被注视。早年一次公开赛，朱雨玲对战日本国民偶像福原爱，全场人都在喊福原爱的名字为她加油，轮到朱雨玲出场，“紧张得不行，走路都顺拐”，她想赶紧结束比赛，不管输赢都打快一些，最后输掉了比赛。

她形容自己是个玻璃材质的矿泉水瓶——性格敏感，能感知到周围的一切。自从10岁时在运动队因为成绩好被集体孤立后，她慢慢学会了观察别人，可以读懂别人的眼神、想法、情绪。一旦听到别人指责她的声音，耳边就会像放音乐一样循环播放，“这是我人性的弱点，我不够强大，我在面对一些事情时，肯定不了自我的价值。”

在赛场上，有个性的运动员喜欢展示自己，教练也鼓励运动员要有激情，赢了输了都喊出来，但朱雨玲始终喊不出来，在她的价值观里，冲别人喊是不礼貌的行为，会冒犯到别人，即使要喊，也是有怒气、怨气，被逼着不喊不行了，“否则我不会给对方带来这样的冲击。”

她的技术特点也并不主流。乒乓球的五大要素是旋转、节奏、落点、力量和速度，许多顶尖选手以力量和速度见长，李晓霞有正手爆冲，刘诗雯能高速衔接，但朱雨玲身体素质弱，在力量和速度上不占优势，她一直占据的是前三大要素，百分之七八十都要靠此赢球。

美国大满贯女单八强赛，朱雨玲战胜韩国选手申裕斌

对她来说，比赛不是绝对力量的压制，更像一场脑力游戏。朱雨玲曾对母亲钟红分析，每局的11分是怎么凑出来的——发球赢两分，前三板控制得两分，她不轻易丢球，不同的球用不同的方法解题。

国乒队总教练李隼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朱雨玲，就看中了她“人比球好”的潜质。当时她参加国家二队的选拔赛，在16人中排名倒数第几，虽然成绩不好，但李隼发现朱雨玲很有特点——都已经竞争国家队了，她还在“玩球”的状态：拍子没完全握准，基本功比别人差，但打球的空间感特别好，特别合理。

经验和直觉告诉李隼，这是一个天赋极强的选手，“说白了人家吭哧瘪肚地从小开始卷，但她靠着天赋没怎么训练也能打上来，而且越到关键时刻，赢球概率越高，具备打高水平的能力。”

朱雨玲的手感是天生的。中国乒乓球队的传统是大赛前组织一次集体“会诊”，运动员说出自己的问题，教练像看病一样帮助解决。朱雨玲第一次会诊时就自信地说，“我竞技状态好的时候，想让对方打哪儿就打哪儿。”教练们听了很吃惊，李隼认为朱雨玲这点很像张怡宁，防守好，擅长折腾对手，“这是她们绝对的天赋，可不是说别人能做到的。”

尽管拥有极高天赋，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个性的关系，朱雨玲都是那种胸无大志的运动员，对于乒乓球保持着轻松愉悦的态度。

在其他运动员立志去国家队打世界冠军时，朱雨玲想的是，“进国家队混一圈挺好，证明我没白打，上不去就回省队。”15岁时，朱雨玲在日本公开赛中夺得亚军，第一次拥有世界排名，记者采访她，怎么打到今天？她回答，黄金心态，不是很想赢。

刚进国家队时，朱雨玲就意识到自己是个“异类”，别人想的是赢球，她只想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好，穿衣要保暖，零食要买好，还结交了一群好朋友，每天嘻嘻哈哈的。

不过，严格的训练方式很快就“改造”了她。二队的教练批评她自由散漫的态度，还采用了严格的体罚方式——比赛没有赢、训练态度不认真、能力不够，就直接上手打。朱雨玲一被打就哭，越哭越被打。每天回到宿舍，她哭过劲儿了，继续关心自己，不要影响吃饭睡觉。

持续的体罚激发了她不服输和豁出去的狠劲儿，她发誓一定要逃出教练的“魔掌”，打到国家一队去，“他就再也不能打我了。”国家二队和一队训练时中间只隔一个挡板。朱雨玲每天故意在离一队最近的球台训练，心里想着，“这个挡板我一定要跨过去。”

靠着这样的信念，2010年，她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世青赛女单冠军；2011年，她进了国家一队，分到了李隼教练的组，跟着偶像张怡宁一起训练。

此后，她的脑子里像安装了定时炸弹，7:30集合，8:30集合，15:00集合，19:00业务学习，22:30关灯。一周七天每天如此，周末也不休息，“宿舍7个人，星期天6个人都早起去训练了，你一个人躺在房间里睡大觉，你觉得能睡得好吗？”她说。

朱雨玲的经纪人张嘉歆曾是体育记者，长期报道国家乒乓球队。她记得，队里随时都在打大循环，二十多场球，五六天连轴转，不到最后一场，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分数和名次，比国际大赛还要难打。

比赛期间，场馆气氛极度压抑，教练和记者都不敢大声说话，有的队员一边打一边流泪，有的队员打完下来“哭得嗷嗷的”，“真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感觉，那个环境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张嘉歆说，她很心疼这群队员。

朱雨玲曾在一次大循环中连输9个2:3，最后整个人虚脱，倒在球馆挡板后狭窄的过道里，裁判叫名字她也听不见，“死我都不想起来了。”

但这就是中国乒乓球队长盛不衰的秘诀。“国家队不是不进则退，而是缓进则退。”钟红说，“所有人都告诉你只能赢，如果输了你就什么也不是。”

残酷的竞争机制逐步颠覆了朱雨玲的价值观。朱雨玲意识到，那些背负了包袱、有远大志向的运动员更适应竞技体育的残酷性，因为“冠军只有一个，竞技体育是不想结果地all in。”

朱雨玲的启蒙教练王强强有一次到国家队探望她，观察到她眼神呆滞，一聊到乒乓球对答如流，但对生活上的事一概不知。军事化的管理节奏中，运动员没有私人时间，也没有个人思想。“小孩都整成这样了，变成机器了……但是都这么练，不然练不出来。”他感慨。

起初两年，朱雨玲的成绩并无起色。同期的运动员陈梦成为大循环冠军时，她还排名倒数。转折点发生在2013年世乒赛选拔，面临淘汰出国家队的压力时，朱雨玲突然表现神勇，击败文佳、陈梦，拿到最后一个直通巴黎的单打席位，并在比赛中为中国队扫除了最大对手——新加坡队的冯天薇。此后的队内大循环，朱雨玲再没跌出过前五，渐渐坐稳了主力位置。

朱雨玲像是上了一辆高速列车，她不再是为自己打球，而是为国家荣誉而战。

所有资源都倾向于五个主力队员，早上醒来时营养品已经准备好，外出打球领队会解决各种行政事务，比赛时翻译人员负责对外交流，受伤了队医会快速治疗，“你只要想打乒乓球这一件事就行。”朱雨玲回忆。

到了主力阶段，朱雨玲成长了，认为自己应该背负“小领军人物”的责任。2018年世乒赛团体赛决赛对战日本，前两局打成平手，生死攸关的第三局，朱雨玲上场，以3:0干脆地战胜了石川佳纯，“中国队的气势一下就翻上来了。”李隼赞叹。

当李隼第一次对朱雨玲说“你有大满贯潜质”时，朱雨玲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队友为她解释，三大赛（世乒赛、世界杯、奥运会）都取得冠军。她很惊喜，“真的吗？我居然可以？”

当时北京一家奶茶店有一款奶茶叫“大满贯”，朱雨玲经常点，一边吸着珍珠、芋圆、布丁，一边给自己洗脑，“我一定要打大满贯。”

那几年，李隼每天都给她很高的训练要求，无数人在背后撵着她，托举她，把期望放在她身上。她咬牙坚持，往“死里练”，心中的目标让她感知不到累，“是真的感觉不到，你的目标太坚定了，要打冠军。”

 孤独的自我战斗

2016年里约奥运会，朱雨玲作为替补参加，那是她离奥运最近的一次。比赛结束，她和李隼教练在场馆合影，并在社交媒体上写下，“今天距离2020年东京奥运会还有1458天，我已进入备战状态！来吧东京！”

很多人在评论中留言：“等你和樊振东撑起一片天”，“你们也功不可没”，“东京看你的了”……朱雨玲的亲友都带着美好的愿望，下一届奥运会只要不出大问题，就轮到他俩了。

2017年女乒世界杯，朱雨玲夺得冠军，完成了大满贯的第一步，一度登顶世界第一。然而，就在朱雨玲进入职业生涯巅峰期时，作为教练的李隼已经预想到日后的危机。

他分析，朱雨玲技术上最大的问题是杀伤力和攻击性不够。而近几年女子乒坛发展迅速，新生代运动员轮番登场，孙颖莎、王曼昱、伊藤美诚、早田希娜……她们的打法更加凶狠，趋于男性化，这也是技术发展的必然趋势。

与此同时，国际乒联对器材和规则的改革成为这种趋势的催化剂，赛璐珞球被换为塑料球，有缝球变为无缝球——抑制旋转，球速更慢，增强了可视化和观赏性。力量速度型选手更适合改革后的比赛，擅长旋转、节奏变化的朱雨玲式打法不停被冲击。

李隼的执教理念是，必须要走到前面去。他要求朱雨玲改变，加强跑动，加强正手的杀伤力和球的质量———“你要想成为真正的冠军，你必须要在风头上，打法首先要先进。”

但运动员处于世界第一的位置时，往往是保守的，看不到那么远，也难以迅速改变。李隼印象最深的一次，他让朱雨玲攻，她死活不攻，下了赛场后，李隼发了火。某种程度上，李隼也能理解她的心理，“技术也够用，习惯的东西也可以制胜，我冒这个险干嘛？”

李隼也曾要求张怡宁“该攻就攻”，被反问道，“一板打死和三板打死有什么区别？我反正都可以得分”。这种想法在当时有道理，但放在如今的乒坛，第二板没打死，对手可能就转攻了，“一般都是你不把我杀死，你缓一下我就把你杀死。”李隼说。

除了技术，朱雨玲还要克服性格上的弱点。李隼认为，朱雨玲处于下风时的反弹能力不错，但真正要发起攻击时，置对方于死地的那一下，她会显得保守和胆小，而且朱雨玲还没有寻找到关键时刻支撑她的杀手锏，没有“一招制敌”的球，下不了“黑手”。

2017年杜塞尔多夫世乒赛，朱雨玲决赛对战丁宁，2:1领先，到了第四局最后的关键球，她差点就要赢了，结果“杀手那一下没杀着”，杀着了就是3:1领先，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她就真正达到顶峰了”，李隼回忆。

朱雨玲也承认自己心理上的弱势，“到最后那一点点的时候，永远顶不上去，永远软弱，永远自己吓自己，强势不起来。”

李隼常说，完成大满贯的过程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很多人都能登上8000米，但真正登顶的人很少，而冲击奥运冠军的决定性因素是，能否战胜自己的弱点。

李晓霞的成功是一个例证，李隼记得，她最初求胜的欲望比朱雨玲还弱，但她用强大的技术弥补了性格上软弱的一面，最终做到了——只要左手一举，就无人能敌。李隼总结，人和球一定要相辅相成。

朱雨玲努力尝试改变打法，但每次全发力，就像超速开车一样，她的心脏都承受不了。她天生恐高，坐飞机时要死死抓着旁边人的手。为了向李隼证明胆量，朱雨玲甚至去挑战澳门塔蹦极，她至今记得当天天气很凉，倒计时“three、two、one”结束时，她喊了声“wait”，工作人员安慰道“It’s ok”，推了她一把。全程两百米，朱雨玲没敢睁开眼睛，最后落在充气垫上双腿发软。

2017年朱雨玲挑战澳门塔蹦极

那次蹦极像打了一针强心剂，2017年朱雨玲成绩不错，但到了2018年，药效就过了。

终究还是性格使然。朱雨玲在瓶颈期的改造很艰难，走两步退一步，“没有当的一下就上来”。李隼预想到，她真正完成大满贯要拖的时间很长，而教练员的工作只是挖掘潜力，鼓励运动员，等到最后登顶的那段路，将是一场孤独的自我战斗，谁都帮不了她。

雪上加霜的是，朱雨玲还没突破自己弱点时，这对师徒连同整个国家队开始面临多重危机。

据《澎湃新闻》报道，日本申办东京奥运会成功后，日本乒协就获得了奥委会每年3亿日元（约人民币1984万元）的拨款，他们全力启动“2020计划”，效仿中国集训模式，招募中国教练，每年在青少年培养上投入超过600万人民币，让伊藤美诚、平野美宇等年轻运动员参加国际比赛，并期待在东京奥运会的主场战胜国乒。

2015年苏州世乒赛，伊藤美诚就引起了李隼的注意，当时14岁的她首次参加世乒赛，对阵巅峰期的李晓霞，2:0领先，险些取胜。李隼感受到她骨子里极强的求胜欲望，“非常可怕，毫不动摇，不像有的运动员一跟中国队打就怂了，信心不足。”他隐约预感到，这个运动员日后会对中国队构成很大威胁。

2017年5月，中国乒协宣布暂停孔令辉职务，李隼临危受命，成为女队主教练。他刚上任不久，中国队便受到冲击——2018年世乒赛团体赛决赛，伊藤美诚战胜了刘诗雯，同年瑞典公开赛，伊藤美诚接连战胜丁宁、刘诗雯、朱雨玲，击溃了整个女队主力，夺得冠军。李隼的推测成为现实。

这也是开头提到的那场影响朱雨玲职业命运的失败，李隼当时是朱雨玲的场外指导，明显感觉到她的优势全被伊藤破掉了，“说实在的，就有点给她打懵了。”

赛后，朱雨玲遭到大规模舆论批评和造谣。她跟李隼交流技战术的画面，被恶意揣测为她顶撞教练，也有人解读为两人吵架，中国队不再重视她。朱雨玲后来看了一部韩国电视剧《幽灵》，剧情涉及网络舆论如何助推女明星的坠楼死亡，这让她意识到网络会成为无形杀手，她卸载了社交媒体，跟外界保持距离。

但线下的谩骂没有停止，输给伊藤后的某场比赛，朱雨玲顶着观众席嘈杂的声音赢了下来，此后她一在赛场看到两人交头接耳，就感觉对方是在骂自己。

李隼知道朱雨玲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她比我都聪明，好多东西都是自己想到，比较省心，带她不太累。”但这种性格也是一柄双刃剑，李隼觉得，有时候她又会想得过多，过于严重了，而且她不善于跟别人沟通，也不太跟父母交流，“很多东西就自己闷在那里。”

相比朱雨玲，李隼的三个大满贯弟子都更不好带，她们脾气火爆，经常跟李隼折腾。“张怡宁真跟你拍桌子，跟你干，王楠脾气一上来半个月不理你，李晓霞也拍桌子——‘操，我打不了，你让张怡宁打，她打得好’。”但朱雨玲干不出这种事儿，“她不敢，可能还是胆小。”

李隼当时劝朱雨玲不要被网上的声音干扰，但亲身经历过后李隼才知道，要完全屏蔽外界几乎不可能，就算不上网，还有亲戚朋友发微信、短信来关心，对当事人来说，越关心心里越难受。

女队主力全都输球，国家队也面临前所未有的舆论压力，李隼当时被网上“骂蒙了”，家里人也受牵连，别人老来打听怎么回事。2018年底，刘国梁刚回归乒协，整个国乒系统都在承担输球压力，“舆论说得非常难听。”

瑞典公开赛结束后，全队赶赴奥地利比赛，李隼记得，大家都没话说，憋着劲儿想办法。他当时暗下决心，唯一的方法就是赢回来，“我就要打败你，打败你这声不就没了吗？”

紧接着整个队伍开始铆足劲儿研究，怎么能把伊藤美诚打败。李隼鼓励朱雨玲，“你想办法打回来就是了，对不对？”他鼓励所有人，包括18岁的孙颖莎，“你要能打败她。”他记得孙颖莎都傻了，“她多小，自个儿都想象不到。”

中国乒乓球队在国际赛场长期占据统治地位。李隼相信这套系统运行的逻辑和优势——每当面临危机的关键时刻，一定有人站出来，而且历史经验也证明，每个节点一定会出现这种人，他当时的用人原则是，“谁打败伊藤，我就要用谁。”

成魔

2019年是角逐奥运人选最关键的一年，但对朱雨玲来说，这是最低谷的一年。

这一年，国乒女队主力对伊藤美诚实现了集体“复仇”。国际赛场上，丁宁、陈梦、孙颖莎、王曼昱相继对伊藤形成针对性压制。团体世界杯决赛中，孙颖莎以3:2逆转伊藤美诚，助力中国队卫冕冠军。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中日对决中，朱雨玲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整年，队内没给她报名重要国际大赛的单打和团体，她只在世乒赛和亚锦赛上打了女双。

但朱雨玲没有放弃，她试图证明自己，更加拼命地训练，中午和晚上都加练，常常练到赶不上运动员班车，累到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想说。因为太急于证明自己，谁告诉她停下来，她就把对方当作敌人，“跟哪吒一样，已经成魔了，控制不住了，扭曲。”她回忆。

那年底的奥地利公开赛，朱雨玲拼了命都要跟伊藤美诚见面，但当打到决赛，再次面对这个“心魔”时，她却1:4落败了。

在李隼看来，第二次失败对朱雨玲的打击更大。之后的日子，朱雨玲感到无比疲惫，却依然不敢休息，警告自己不许累。又过了一段时间，内心的声音消失了，朱雨玲变得麻木，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母亲钟红看她的状态，急得掉眼泪，后来她翻看女儿的训练日记，才发现她当时处于抑郁状态。

2020年1月1日，国乒直通釜山世乒赛队内选拔开始。朱雨玲逼着自己要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她感觉手里拿的不是拍子，而是一把刀，“谁来都砍”。决赛，朱雨玲和陈梦、孙颖莎打“血战到底”，4:2连胜。拿到冠军的那一刻，她跟裁判握完手就哭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打完比赛落泪。

朱雨玲看上去终于获得了一个证明自己、靠近奥运梦想的机会。

但命运弄人，不久后疫情席卷全球。原定于2020年3月举办的团体世乒赛被推迟了三次，最终被宣布取消。这也是世乒赛自二战以来首次被取消。

那年3月，国际奥委会宣布，东京奥运会将推迟一年举办，这为奥运会的人员选拔增加了不确定性。李隼看来，此时朱雨玲已经知道自己的弱点所在，有了改进的心愿，那就仍然有希望，“只要继续突破，把伊藤这些新生代运动员都赢了，在队内保持好的排名，就能参加奥运会了。”

可惜的是，就在李隼所说的“向弱点发起总攻的阶段，真正斗争的时候”，朱雨玲的身体出现了问题。2020年体检时，朱雨玲被诊断出纤维腺瘤，属于高危类型，有恶性癌变可能，她当场傻眼了，“我这么年轻，不可能。”

在医院会诊时，医生让她立刻办住院手续，“还想打球吗？尽快做掉吧。”朱雨玲心里清楚，如果做手术，职业生涯就断了，她央求医生先保守治疗，撑到明年东京奥运会打完，“我想知道我倒在了哪个地方，我不认命，我想不能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应该能主宰我的命运。”

接受保守治疗一个多月后，朱雨玲的病灶缩小了。她心心念念重回主力位置。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2020年9月，国际乒联公布世界杯邀请名单，每个协会最多2人参赛，刘诗雯和朱雨玲入围，伊藤美诚也在其中。9月底，刘诗雯宣布退赛，由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陈梦替补。

2020年10月全国锦标赛上，朱雨玲带领四川省队赢得第三。一个月后就是世界杯。朱雨玲至今记得，全锦赛结束第二天，领导找她谈话，“打得不错，恢复这么好，看来你还是很有实力，下周世界杯你还是别去了。”

朱雨玲意识到自己被彻底放弃了，她回忆当时，“都没有力气说为什么三个字，”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我先走了。”

10月6日，国际乒联公布，朱雨玲因为身体原因退出女子世界杯。此后，由孙颖莎替补出战。陈梦和孙颖莎最终分别获得世界杯冠亚军，后来她们也成为2021年东京奥运会的冠亚军。孙颖莎在世界杯单打和奥运会女单、女团比赛中都击败了伊藤美诚。

李隼认为，疫情一定程度改变了这批运动员的命运——延期的一年，新一代运动员赢得了证明自己的机会，打出了头，而没有疫情的话，奥运会的第一阵容大概率是丁宁、刘诗雯、朱雨玲，“如果老的还没不行，年轻的还没那么棒。作为教练你没有这种胆量（用新人），肯定还是老的稳妥一点。”

三四个月的时间，肿瘤从1.3cm长到2.3cm，朱雨玲离开了国家队，回到四川省队，为2021年全运会备战，她心想，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个比赛了。

2021年初，国家队在海南封闭集训，备战东京奥运会，让朱雨玲去做陪练，她觉得屈辱，拒绝了，四川省队的领导给她做工作，上价值，“哪怕你要退役，你的事迹我们都一定会好好传播，你绝对是我们四川的楷模榜样……”她还是去了。封闭训练结束后，她回去为全运会拼命加练，坚持了20多天之后，肿瘤开始疼痛，她去医院复查，肿瘤已经长到了3.0cm，主治医生劝她，“咱别闹了，回来切了，你还年轻，下辈子还能再打乒乓球吗？”

朱雨玲已经扛了很久，这样下去不知道压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会是什么，她给领导发信息，“我要做手术，”然后她去北京做术前检查，排手术时间。疫情期间，家属不得进入病房，朱雨玲独自签了手术风险告知书。

国家队时期的朱雨玲

2021年9月28日，早上6点多，朱雨玲被护士叫起来，穿上手术衣。7点多，在手术室的床上，她的两只手被抬起来，那一刻她脑海瞬间闪过，小时候去菜市场看到杀鳝鱼的情景——一个长板凳，上面有个钉子，摊贩把鳝鱼的头扎在上面，开肠破肚，而此刻自己就是那条鳝鱼。

点滴注射进最大的静脉血管，她想起2017年跳澳门塔，脚迈出去一步，喊着不行不行，还是下去了，“都谈不上勇敢，是你不得不。”

麻醉师对她说，“闭眼休息一会儿，没事，放松。”

朱雨玲闭上眼睛，睡着了。

当陪练的那段日子，朱雨玲每天胡思乱想，曾这样祈求过上天：“求求你，我把我曾经获得的所有乒乓球荣誉，全部都还给你，我可以拿金牌换我一个身体健康，我可以一无所有，你让我活下去。”

两个小时过去，她半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人在胸口缝针了，医生对朱雨玲说，“良性的，妹妹。”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好了，无敌了，“我可以下来自己走回去吗？”

麻醉退去，疼痛蔓延至全身，朱雨玲痛得打不进去最爱的游戏，她没吃止疼药，也没开止疼泵，生忍了一夜，但她感到幸福，死里逃生。

躺在病床上，她想或许还能再拿起拍子，但医生告诉她，必须休息六个月，不能剧烈运动。打球的念想彻底断了。出院后回到家，她告诉父母，“我不打了，我干什么都可以，我信命了。”

“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手术后休养的日子，朱雨玲每天醒来，没有集合闹钟，不用训练，不看技术录像，时间变得既漫长又短暂，她每晚都熬夜，不甘心闭上眼睛结束这一天。一开始还很快乐，但她很快又焦虑起来。

她9岁就进入运动员系统，沿着既定的轨道行走，几点钟，该做什么样的事情，一切都被安排好，十几年的时间，不读书，不娱乐，只打球，走在路上包里永远放着球和拍子，所有的思考都围绕着乒乓球，这是她生命的全部，也是热爱的事业。

如今脱离高强度的训练环境，精神危机也慢慢浮现。她突然理解了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头，为什么从监狱出来反而会自杀——适应了“牢笼”，却对自由水土不服。于是她给自己排满日程，填补空虚感，证明自己不是在混日子。

生活中的朱雨玲

钟红眼中，这场病让朱雨玲被迫停下休息，也给了她独立思考未来的时间，她认为：“以往是所有人推着（她）走到上面，人没有太多自主性，在洪流当中只能拼命往前跑，但是结果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但接下来的人生需要有能力去自己控制自己。”

很多乒乓球运动员退役后都会当教练、开球馆、直播卖器材，这是他们的舒适区，可以利用冠军的影响力继续生存。但朱雨玲的选择不同，如果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她本来计划2025年退役，然后去读书。

2017年，22岁的朱雨玲作为四川省代表团的一员，在十九大期间去人民大会堂开会，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外面的世界。会上的工作人员宣读过去五年的工作报告，民生、经济、环境.......她一页一页往后翻做笔记，到了50多页，仍然没有一句话是讲体育，再到六七十页左右，突然出现了“广泛开展全民健身活动，加快推进体育强国建设，筹办好北京冬奥会、冬残奥会。”

体育系统的人曾上下学习无数次——“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跟体育紧密相连”，但在这个国家大事的会场上，厚厚的报告里体育只占据一句话，乒乓球更是体育中的一个小项。朱雨玲看着身边，个个都是省部级、厅局级的干部，大家聊国家的执政举措、金融政策、AI发展趋势，她听不懂，也插不进嘴，别人都把她当小孩子看待，问她，“运动员辛不辛苦？比赛赢了还是输了？”

那个情景下，朱雨玲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她仿佛看到了竖立在运动员四周高高的围墙，围墙里面，所有人绕着运动员转，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但至今为止，自己接受的所有赞美都在一个设定好的身份和维度，她意识到，“你离开这集体你什么都不是。”

手术恢复后，朱雨玲申请了电子科技大学的管理学博士，这是与里斯本大学学院联合培养的项目，学员大多是企业高管，朱雨玲是第一个申请的运动员。

面试官问她，为什么要来？毕不了业怎么办？

她回答，我来这里是寻找答案，而不是要结果的。她想知道自己在乒乓球以外的事情上还能干成什么样，吸收到多少东西。博士生导师肖文感受到了朱雨玲身上强烈的学习欲望和动力——她愿意去挑战不确定性，而且不想给自己过早刻板化。这种特质打动了在场的三位专家。

进入学术生活，最初是不适的。对于一个常年在球馆训练的运动员来说，在教室连续坐30分钟头不栽下去都很困难。她的基础知识薄弱，黑板上的统计学公式像天书，第一天上课，她挨个指着问同桌，这念什么呀？π。那个呢？β。“哦，诶？旁边不是手表Ω吗？”

但肖文很快发现，她的迁移思考能力和内化知识的能力都很强。战略管理课上，肖文跟学生探讨一个话题， “一个企业应该把核心能力作为优势，但如果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企业还拿以前的方式做事，核心能力不做动态升级，就会变为核心刚性，导致转型升级困难。”

这个商业概念让朱雨玲联想到自己的运动生涯，她跟肖文讲述运动员转型的迷茫和困惑，认为自己就是“核心能力变成核心刚性”的例证——“优点同时也是弱点，一直抱着核心竞争力不放，最后它害了你。”

后来朱雨玲的论文选题定为《精英运动员转型》，她希望从自己的生命经验出发做研究，给同样处境的人建议。在做背景调查时，她发现，不同国家的体育发展模式差异极大，像中国、前苏联、朝鲜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长期以举国体制推动竞技体育；而在日本等市场化体系中，运动员多在完成基础教育后进入职业体系，更强调教育与竞技的平衡。

访谈运动员的过程，朱雨玲再次感叹中国运动员的职业高光就像烟花一样，绚烂而短暂。退役后，大家的身份认同立刻消失，都要面临落差感。她还发现，因为要承担母职，女性运动员的人生选择更多为了家庭或者伴侣，“一般是妥协的那一方。”

2023年9月，朱雨玲出发去里斯本开题答辩。同学们在外面游玩照相时，她对着大海念英文演讲稿。她是全班唯一一个选择英文答辩的学生，其他人都安排了专业翻译。朱雨玲从零基础开始，请英语私教，跟留学生交流，每次肖文跟朱雨玲联系，发现她不是在学英语，就是在去学的路上。最后她用英语流利地完成了答辩，获得了外国教授的一致通过。

读博时期的朱雨玲

读博的同时，朱雨玲还受邀去天津大学当体育老师，她认真备课、写逐字稿、教理工科学生打球、带校队参加比赛。她没有世界冠军的架子，课后跟学生一起去食堂吃饭、在教师公寓打掼蛋、为学生庆祝生日。朱雨玲主动请教这些“学霸”，高三是怎么度过的，学生们讲自己吃了什么苦，她也聊起自己的经历，学生们安慰她：“没必要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

进入了真实的世界，朱雨玲在其他领域找到了价值感和自信，也收获了乒乓球之外的社会关系，感受到人与人连接的温暖，“我突然变成一个‘人’了。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源济

See you

“越狱”的噩梦又来了。

朱雨玲看到自己拿起拍子，回到国家队训练，她想逃，翻围墙、跳栏杆、钻过布满蜘蛛网的角落，但一次次都被人逮回去，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发了疯，拿着刀砍自己、砍别人。惊醒后，她心想，30岁不到，就有心结了，虽然可以靠读书、当老师和时间去消化，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心结只能自己解开。

钟红记得，2022年初，朱雨玲给国家队打报告提出离队，队内只有一个要求，“不能对外公开”。外界议论纷纷，有人说她多次输给伊藤美诚，导致在国家队一落千丈。有人讽刺她“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也有人说是身体原因让国家队不得不放弃她。

朱雨玲伤透了心，退役后，她不看比赛，把手机的个性化推荐关掉，隔绝所有乒乓球的信息，也避免接触相关的人。

在天津大学上课时，有学生大胆发问，“老师，再碰一次伊藤美诚，你还能赢吗？”那道旧伤口又被触碰到了，她回答，“有你的加油，我一定能赢。”

朱雨玲和她在天津大学的同学们

在一次博士生聚餐上，朱雨玲忽然握住导师肖文的手说，“我现在做梦还会惊醒，梦到自己还要拿拍子。”肖文察觉到，乒乓球还是压在她心底，但她处于混沌状态，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再去面对。

她启发朱雨玲，“说不定，这就是你研究的意外发现——你跟乒乓球之间不是good bye（彻底告别），而是 see you（再次见面）。”

2024年初，朱雨玲以乒乓球世界冠军的身份通过澳门的人才引进。9月，澳门将举办WTT冠军赛，体育局和乒协向朱雨玲提议，以外卡的身份出战。

命运再次递来机会。

起初，朱雨玲非常犹豫，怕遭受二次伤害。但她不断叩问自己的内心，打这么多年乒乓球，就这样放下了，遗憾吗？如果我重新拿起球拍，这一次放下，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主？

朱雨玲最后决定复出，直视乒乓球，也直面内心，“我想把之前那段经历抹掉，让自己是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一个不成魔的人，一个没有任何污染的人，我想跟陪伴自己时间最长的乒乓球逐渐告别，可能是一年，两年，五年.......我想要自己画上这个句点。”

刚恢复训练时，她很无助，移动“像乌龟一样慢”，手感太差了，视觉也很差，仿佛拍子不是握在自己手上。朋友昕瑜的丈夫曾是一名射击世界冠军，他说过，“如果我回不到自己的巅峰状态，我就不想再拿起这把枪。”朱雨玲最懂这种心情。

她慢慢开始加体能训练，但不敢加太多，一周只能练两三天，要匹配自己身体状态，昕瑜看她手上的老茧重新磨破，变成水泡，然后硬掉、结痂，上面再长出一层更厚的新茧。

手术后朱雨玲每半年复查一次，身边的人都叮嘱她，千万不能有精神压力，她没有制定比赛目标，只希望站在场上把比赛打完，“别低血糖，别受伤，别晕过去，别被自己吓死了。”

2024年9月9日，WTT冠军赛在澳门东亚运动会体育馆举办，球迷的加油声像海浪，一束光落在运动员入口，朱雨玲从漆黑的通道走出来，跟大家招手，笑容明亮。

她在役时，还没有WTT比赛。如今的赛场对她来说很陌生，候场时间很长，灯光的炫酷程度类似演唱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Superstar，“我一个运动员怎么能跟明星挂上钩呢？”她刚开始很受冲击。

但朱雨玲让自己适应新的游戏规则。1/16决赛她对战波兰球员巴约，开场2:7落后，追到13:11，接下来两局打到了13:11、12:10，她艰难取胜。最后一球落地时，她出了画框，转播没拍到她。但坐在台下的昕瑜清晰地看到，她释然地笑了。昕瑜当场落泪，“我一直觉得比到达灵山更重要的是出发的勇气，她真的做到了。”

1/8决赛对战王曼昱的赛后采访，她回忆起退役前最后一次国际比赛也是跟她交手，“我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背过身去。钟红觉得，那一刻她想起了沉重的东西，“乒乓球带给她的委屈太多了，一些真相即使到今天她也没办法说，这是最难受的。”

那场比赛王曼昱仅用18分钟速胜。李隼看到，朱雨玲完全没有比赛的感觉，王曼昱反手一弹、一撕，“直接把她打穿了”，他担心朱雨玲会被年轻运动员“打没劲儿了”。经纪人张嘉歆也为朱雨玲惋惜，“看不到以前打球充满灵性的小朱了。”

朱雨玲跟昕瑜表露过自我怀疑，“我现在很差，排名很低，积分很低。”昕瑜劝她转换心态，不要想着像过去一样老拿冠军，要更多享受还能站在赛场上的机会，像倪夏莲阿姨一样，到60多岁还可以快乐乒乓。

恢复世界排名时，朱雨玲排到100多位，昕瑜跟她开玩笑，“你的世界排名已经比我高中年级排名还要高了，你很棒。”两个女孩对着屏幕哈哈大笑。

朱雨玲逐渐放下世界冠军的姿态，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从低级别的支线赛打起。首先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澳门没有职业乒乓球队，澳门乒协没有服务高水平运动员的经验，无法提供跟国家队相同的保障支持。

她的训练条件很艰苦，无固定教练、无专属训练台、无高水平陪练。在国家队时，朱雨玲对面有三个陪练，轮流给她发球，还能随时调配模仿特殊打法的运动员。而现在只有一个陪练站在她对面的正手位，朱雨玲弄了一个反弹板，放置在反手位，相当于第二个陪练。因为缺乏特殊打法练习，一旦遇到桥本帆乃香这样的削球手，朱雨玲的取胜概率非常小。

她要身兼多职——司机、厨师、财务，要精打细算。对手的便当往往营养搭配齐全，她在时间紧张时只能吃方便面。她还需要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走错机场；行李被航空公司弄丢；在卡塔尔比赛上场前，球鞋突然开胶了，她只带了一双鞋，站在场边担心，“不会打着打着鞋底掉了吧。”

刚开始朱雨玲不习惯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但转念一想，“所有经历都在帮我健全人格。”昕瑜认为，经过磨炼后的朱雨玲，已经具备领队的统筹协调能力，把她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下去。

朱雨玲后来请昕瑜当自己的领队，帮忙解决现实问题。昕瑜印象最深的是今年4月的仁川冠军赛，朱雨玲对战日乒排名最高的选手早田希娜，对方团队庞大：主管教练、体能教练、康复师、营养师、陪练、技术人员……观赛区有几十位穿着统一制服的队友加油，而朱雨玲身后只有昕瑜一人。

比赛前，朱雨玲的陪练发高烧，无法进行场外指导，她只好拎着拍子独自上场。昕瑜和她都做好了输的准备，提前订好回国的机票，但是没想到朱雨玲凭着一腔热血，3:2逆转早田希娜，把赛会的3号种子挡在了8强外。比赛结束朱雨玲的手臂累到酸胀发抖，昕瑜改签不了机票离开了，没人帮她按摩放松。

下一场比赛，朱雨玲又是独自上场。

靠着“以赛代练”，她状态回升。多哈球星挑战赛16强，新加坡大满贯8强，仁川冠军赛4强。太原挑战赛时，她在第二轮击败了一号种子钱天一，此后经纪人张嘉歆每天都要去官方酒店前台续住，一直到酒店几乎没人了，朱雨玲最后拿到了亚军。

2025太原挑战赛结束后，朱雨玲和学生们的庆祝合照

昕瑜唯一的执念是希望她进世界前十，这样就能享受主办方的专车，不用自己费力租车，朱雨玲笑着保证，“我一定努力让你坐上。”

2025年7月，夺得美国大满贯冠军后，朱雨玲上升到世界排名第六位。

做自己的主人

坐在澳门训练馆的休息室里，朱雨玲给我复盘了美国大满贯比赛，她把那个冠军称作“特定环境的限定版本”，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复制。

拉斯维加斯海拔在610至910米之间，空气稀薄、气压和湿度偏低，对球速、旋转和弧线有很大影响，朱雨玲看来，这种条件更适合她的“合理”打法——不该发力时不发力。而且她曾在鄂尔多斯打过三年联赛，有在高海拔环境下作战的经验。

16进8比赛中朱雨玲对战王曼昱，是一场十年前的技术与最先进技术的对决。赢下比赛后，朱雨玲心里有种笃定的清醒，“换一个地儿，我肯定赢不了她，那个地方再打一次，我相信她也不会输。”

但这就是竞技体育，“多有魅力，永远超出你想象。”

走到现在，朱雨玲觉得一切像命运的安排，偏偏在她退役那年，澳门启动人才引进，又给了她外卡；偏偏她再次遇到了伊藤美诚，完成了复仇，然后拿了冠军。“不知道这样讲合不合适，也许是我这种没有放弃的信念，感动了老天。”

美国大满贯决赛赢下陈熠后，她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反而请大家为这位年轻小将鼓掌。经纪人张嘉歆知道，夸赞对手是很难的，“她真的是在享受比赛，享受跟对手的较量。”

如今的朱雨玲面对输赢更放松了，她允许自己犯错、输球，“拍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人取消我的比赛资格。我不管第几轮输给谁，都有总结的地方，这个原因都来自于看得见的。不拿结果衡量自己的价值，才真正享受到乒乓球的快乐。”

在全运会半决赛上输给孙颖莎之后，她接受赛后采访时，笑着说：“我希望经常跟莎莎打比赛就好了，我如果经常跟莎莎打比赛，就说明我一定打得还不错。”

李隼称赞她把“真正享受乒乓球”诠释得很好——“脱下中国队这身衣服，她仍然珍惜在场上的机会，每场球都尽力打好，每个球都认真处理。”WTT中国大满贯上，他看到朱雨玲对战陈幸同，侧身比例比对手高，主动进攻的能力很有进步，那种竞技状态让他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中国队主力朱雨玲，“拼命跟你争，跟你咬，跟你斗智斗勇。”

朱雨玲在WTT中国大满贯的赛场

邹国齐教练认为，技术的呈现也跟心态有关，关键是她放下了包袱，“原来作为国家运动员背负球迷的希望、组织的希望，有为国争光的压力，不能输。她现在为自己打球，她喜欢打球，我的观点是她的思想解放，起了很大的作用。”

最近，朱雨玲和邹国齐讨论一个比赛细节——在7:5领先时，运动员往往容易放慢、保守、犯错误，此时在心态上应该怎么打。

邹国齐建议归零，按照0:0打。朱雨玲则说，她要按照对方领先7:5去打。相比于过去教练授予的经验，她要把自己放得更低。

朱雨玲开始真正享受竞技场，白球打过来的瞬间，她必须立刻做出抉择，情绪、阅历都会毫无修饰地暴露出来，竞技场让她看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思想比技术更重要，这是如今朱雨玲对乒乓球的理解。她在赛场上悟出了很多人生哲学，“比如我有三个战术选项，就像人生面临多条道路。人会趋利避害，选择优于自己的。但后来发现只要摇摆了，选哪个都是错，必须坚定地选择。因为有个东西叫timing，时机很重要，错过了那个时机，三个选项都不对。”

分析到这，她又话锋一转，“即使这一分你计算正确，最终也不一定会赢。如果你给对方种一个种子，慢慢打，赢的概率又会大得多。它又告诉你，不要太看重眼前的成败得失。”

冠军只是一个过程，不是目的。朱雨玲现在最多的烦恼是打球如何进步，她已经连续两年被乒超联赛拒之门外。苦于没有高水平的对手、陪练、教练，今年她加入日本木下神奈川俱乐部，以外援身份征战2025—2026赛季T联赛。

经纪人张嘉歆起初比较犹豫，因为张本美和在同一个俱乐部，两个人常在场上交手，“万一对方看破你的水平和技术怎么办？”朱雨玲没有在意，“反正我也了解她的。”张嘉歆感叹，她现在是“强者的主体性思维”了。

继续征战，朱雨玲想探索自己的上限在哪里，她好奇能否打破“运动员30岁后没有黄金期”的刻板印象，“别人认为我最多一年半载就打不动了，有人觉得你也不能打世界三大赛，打得有什么意义？但有没有意义我自己说了算，谁也别想来干扰我，主宰我。我现在就是做自己的主人，我也不知道还能打多久，但我现在就想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今年初，朱雨玲在卡塔尔的比赛一结束，就和昕瑜、陪练一起去了沙漠。车子行驶在漫天的黄沙里，突然眼前出现碧蓝色的大海，海水冲击着沙滩，两种互不相融的事物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三人发出感叹——这个世界太大了，还有太多想象不到的事物存在着。朱雨玲戴着黑色墨镜、黑色鸭舌帽，张开双手站在黄沙上，风迎面拂来，她的身体到灵魂，都感觉到了自由。（来源：腾讯新闻）

◦ wink、张嘉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