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国境的girls help girls
按照原计划,哈迪亚原打算先到巴基斯坦待一年,再想办法前往加拿大,但过程比预想中要艰难。
《一个阿富汗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始料未及的变量。这篇发布在公众号“正面连接”的文章得到大量转载,哈迪亚用稿费支付了在巴基斯坦第一个月的房租。
很快,一位叫安琪的中国出版编辑也联系上了她。安琪佩服哈迪亚的勇气,在被禁锢的环境中还如此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因此邀请她就过往的经历写一本书,让更多人看到当下阿富汗女性的真实生活。
这个提议让哈迪亚十分兴奋,两人在女性议题上产生共鸣。哈迪亚觉得,世界任何角落的女性都能深刻理解彼此。这种共同理念迅速推进了合作,哈迪亚很快就交了稿——近四五年间,她持续在写作,早已积攒了一本作品集。她从未想过这些故事可以发表,只是靠写作来纾解自己的痛苦。
多次沟通下来,安琪觉得哈迪亚正如她笔下的女性人物一样,尽管生活充满艰难险阻,但依然保持积极乐观,“你不会觉得对方是一个病恹恹、对生活失去了希望的人。”
哈迪亚和孩子的合照。(图/受访者提供)
一直到签完合同,安琪都觉得进展很顺利。但当她给哈迪亚打款时,问题就接踵而来:
第一次,安琪用公司的账户汇款,结果辗转了半个多月后,这笔钱就被打回来了,因为哈迪亚不在阿富汗,提供的是哥哥的账户,但中转的银行反馈说收款人在某个“禁令名单”里。
后来,安琪尝试用个人途径打款,哈迪亚也换成了她丈夫的账户。这一次终于成功了,但因为境外汇款有限额,安琪只能先给她转一部分应急——哈迪亚的确非常缺钱。
过了一段时间,安琪通知哈迪亚,准备次日给她汇尾款,却收到哈迪亚紧急的消息:巴基斯坦警方正在伊斯兰堡挨家挨户搜查,要驱逐阿富汗难民,他们一家当天正准备逃到别的城市去。但哈迪亚很需要这一笔钱,所以决定在伊斯兰堡多待一天,等拿到钱再走。
想到一家三口冒着被遣返的危险在等她,安琪很焦灼,担心他们就因为多等了这一天而遭遇不测——在一个女性独自出远门都不被允许的国度,很难想象被遣返的后果;但如果他们到了别的城市,这钱又未必能汇出去。
万幸的是,次日安琪还是成功把尾款汇出去了,哈迪亚一家也顺利离开了伊斯兰堡,终是虚惊一场。
图书出版进入正轨后,安琪发现找译者也是一个难题。哈迪亚全稿都是用波斯文写作,在中国,精通波斯语的学者大多集中在体制或高校,但辗转数回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译者。最终,安琪是在小红书上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位阿富汗人:内克佩·艾哈迈德·莫尼尔。
他在中国生活了8年,毕业于太原理工大学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和江南大学工商管理专业,精通汉语、波斯语、英语。身为阿富汗人,莫尼尔能更精准地传达哈迪亚想要表达的内容,弥补了中阿两国文化差异上的巨大鸿沟。
合作达成后,哈迪亚给安琪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道:和你合作,就像是拯救我的生命和未来。她此前的收入微薄,仅够糊口,但依靠这本书的版税,哈迪亚终于凑齐了所需金额,成功启动了加拿大的移民流程。
哈迪亚给安琪写的信。(图/受访者提供)
安琪说,这或许是她作为一位普通编辑不可多得的高光时刻,也实现了她职业生涯中一点小小的英雄主义。
安琪畅想着,如果有一天能邀请哈迪亚来中国,她一定会去机场接她,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她还想带哈迪亚逛一逛北京,吃一吃涮肉。
唯一的遗憾是,在书籍最终发行前两周,哈迪亚64岁的父亲在家突发心脏病离世。他一向爱看书,曾为女儿即将出书的消息欣喜若狂,自2024年底起就不断追问这本书何时能出版,好奇中国读者会作何反应,却不幸在今年的7月23日突然病发,送到医院时已经与世长辞。
哈迪亚为之叹惋。“我把此书献给他的灵魂。若他尚在人世,一定会比我还欣喜。”
直到现在,哈迪亚仍未收到这本首版自中国的新书。她没有电话,住所也经常变动,每一天都不确定第二天会在哪。安琪曾想过拜托一位准备去巴基斯坦攀岩的朋友捎带一本过去,终因路线太复杂而搁置。
今年5月,哈迪亚成功申请了加拿大难民身份。因申请人数量众多,负责此案的律师告诉她,要做好在巴基斯坦至少再住一年,甚至可能长达两年的心理准备。
但哈迪亚满怀希望。她想,如果能顺利到达加拿大,她就能更自由地写作。“写作对我来说是一场抗争,和压制、抹杀、忽视、持续暴力的斗争。”她很高兴自己能为数百万在阿富汗深陷困境、不愿被遗忘的女性发声。
哈迪亚在家中写作。(图/受访者提供)
持续书写的阿富汗女性,也不止哈迪亚一个。2021年8月后,许多女性开始通过写作抗议新局势,从女性视角记录历史。那些曾享有盛誉的女性作家、记者和诗人,开始在异国他乡发表作品。而在阿富汗境内,仍有女孩以笔名写作,从事新闻工作,创作诗歌、小说和短篇故事。
如今,哈迪亚继续书写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女性寻求庇护的故事,还在创作一部移民女性遭遇家庭暴力的短篇小说集。她还想继续学业,对新闻和女性研究感兴趣,希望有机会就在加拿大重启学业。
在《一个阿富汗女人的来信》这本书的最后,哈迪亚以一个女作家的小说结尾。在这个故事中,一位女性被丈夫嘲讽“就是个写字的,根本不是什么好人,根本‘不干净’”。
在阿富汗,女性外出工作或上学会被一些人视为“违背”伊斯兰教义中的“女性贞洁观”,混社会就是“不干净”,或因与陌生男子共处一室而被贴上“不称职女性”的标签。
哈迪亚说不清,这到底是其他女性的故事,还是她自己的故事。或许书中所有的阿富汗女性,都是她的生命映照。
2020年,在阿富汗仍拥有工作的哈迪亚和同事们。(图/受访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