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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为了“逃离”父亲,我把志愿填到了2700公里外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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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5 05: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为了“逃离”父亲,我把志愿填到了2700公里外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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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潮湿的不止眼眶,还有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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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下午过去了一半》短片



从小我就执意要逃出大山,仿佛只有走出去,才能不被耻笑,不再被困住。可是三年前,父亲病重,我用了六个小时奔回大山,一直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我与父亲似乎始终是错位的,他还能背着我翻山越岭时,我只想远离他,等我终于学会与出身与亲情和解,他的身体却已日渐衰败。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没有疫情,如果没有那段漫长的距离,也许我还能多陪他一会儿,说上几句不必遗憾的话。

我用尽全力逃离,却在转身时才发现,心早已系在原点。



1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苍老的。我出生在重组家庭,父亲年近六旬才有了我,我成为了他最小的孩子,拥有了一个宠溺的昵称:幺儿。

记得在父亲听力还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银行办理业务,工作人员会过来微笑着说:“这孙女真孝顺!”父亲铿锵有力地回了一句:“这是我姑娘!我幺儿!”工作人员震惊过后尴尬一笑:“老人家,这幺儿长得乖哦!”说完继续微笑服务,一句话瞬间让父亲喜笑颜开。

我出生在一个群山包围,交通闭塞的小村庄里,出行全靠走。6岁时,我去了最远的小学,每天6点40前出发,父亲背着我一步一迈地走到学校,县城里的小孩儿是从车上下来,我是在父亲背上醒来,下午放学他又笑脸盈盈地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人头涌动间,总会听到熟悉的喊叫声:“幺儿!爸爸在这儿!”

父亲算是个“乡村医生”,时常上山挖药,帮别人治疗一些跌打损伤的病症,能赚些钱。有时候放学,父亲会拽着我的手腕,急匆匆地穿行在县城中那些曲里拐弯的小巷道里,只为了抄近道以最低的价格去买菜市场快要收摊的菜。

渐渐地,学校的小孩和家长都知道那个看起来像我爷爷的老头是我父亲,大人们会时不时地逗弄几句:“李幺儿,你爸爸是不是你爷爷哦!” 班上有同学会大声地说悄悄话:“李幺儿的爸爸是个老头,他爸爸是他爷爷哦,她妈妈嫁了一个大老仔……”说完会淘气地看着我笑,身边凑热闹的人也对着我嬉笑,我很生气,跑上去和笑得最大声的那个撕扯,抓咬。但是,老师总是会严肃地批评先动手的我,始作俑者和他的证人就会站在旁边捂嘴偷笑,做鬼脸。后来,我经常在桌箱里摸到纸条,上面经常写着:你爸是个老仔仔,你妈嫁了个老仔……

听多了闲话,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父亲,他笑起来时,牙齿缺了好几颗,我问他:“老爸爸,你牙齿怎么不见了?”他说小时候为了吃饱饭去参军,70年代在部队做任务,干活路(川渝方言:干活儿)时候把牙摔断了,我还观察到父亲为了精神一点时常把白头发染黑,但脸上的纹路和下坠的眼皮仍然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

那时我知道了父亲和其他人的父亲不一样,他白头发比别的父亲多,笑起来皱纹比别的父亲多,就连缺的牙齿也比别的父亲多。而我当时还不知道的是,他能陪伴我的时光,也早已屈指可数。

我开始排斥父亲去送我上学,就算送,也只准他送到离学校大门几百米的岔路口,为了说服他,我找了一个铿锵有力的理由:“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人送,那些自己上下学的同学会笑我不独立!”说完推开父亲提书包的大手,掉头就跑向学校的门。再后来他就真的只站在我指定的地方看着我,看着我跑远,看着我不停。而我,不敢回头。



2


2009年,我上了中学,租住的农村老房要拆迁,房东不再放租,我们从一个鲜有人知的小村庄搬到大村庄,这个村庄的人基本都以制酒为生,到处弥漫着酒糟的刺激味。这儿的同龄人更多,离学校更近路面也更宽,我终于不用和父亲一起走好几公里的山路去上学了。

县城里拢共3所中学,除了容纳县里的学生,还会接收周边乡镇的学生,一个班级动辄就坐满七八十个人,大家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我也第一次有了一起上下学的伙伴,感受到与同龄人一起走路的轻快感,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父亲的模样。         

到了家,父亲常常就坐在煤炉边,他一边削着土豆一边问我:“幺儿,今天咋个样嘛?你们老师好不好嘛?你小矮个儿,老师给你排在第几桌嘛?”一连发出好几个问题,手上削皮动作不停,但会时不时地转过头含笑望着我,期待我会给出一些符合他心意的答案。在他眼里,他的孩子应该走进一个纪律好的班级,遇到一位极为负责的老师,座位应该在前3桌,最好在中间第2桌。但他忘了,我只有在他眼里才是特别的。

“老师同学都很好。”我给出了笼统回答,还手舞足蹈地给他介绍起情况,真假参半,目的只有一个:“老爸爸,你不用再送我了。”他笑着点点头,眼角的皱纹又扩张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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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二时,父亲甲亢病复发了。小时候闹饥荒,奶奶会用树皮混着谷糠和野菜一起煮稀饭,不好吃也不甜,父亲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就是他的身体燃料。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就患了“大脖子病”,父亲生病卧床后,没法帮人看病也没办法去挖药,家里的收入来源只剩下几百块的困难补贴。母亲开始往家里带各种“尿素”编织袋,里面塞满踩瘪的易拉罐和白色塑料瓶,立在两间屋子的墙角。母亲说这些能卖钱,我恼怒地回了句:“这能卖好多钱嘛!堵得都没地方下脚了,又臭又脏!”母亲一边用脚踩着易拉罐一边说:“才不脏哈!老娘没偷没抢,捡路边的,多少可以换点盐巴钱!”

母亲天朦朦亮就出门,等我睡醒就会看到她坐在被子一般大的编织袋中对着一堆“战利品”进行分门别类,嘴里断断续续传来:“这个生料,这是熟料,这个重是铁嘞不值钱,铝嘞轻……”时不时还能看到她翻出一些茶叶罐子,见我就含糊地说这茶叶是别人喝不完送的,她还会偷偷留下没用完的洗发水、洗衣粉,我既羞怒又不忍心拆穿。

半年后,我初三,父亲身体开始有所好转,能下床走动,母亲时常带着他在路上溜达,拄着根竹竿,母亲一边拉着他一边看着路边是否有塑料瓶,时不时地会看到两个拖着蛇皮口袋的身影在路边走走停停。

寒假来临之际,我和同学在大扫除,提着垃圾袋边走边聊,谈着假期和没看完的电视节目,我笑着说:“这么好看,我回家也补补。”可其实,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走到学校门口的垃圾箱,我透过围栏瞥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母亲穿着褪色的蓝色工装,正在翻找废品。片刻后,父亲的声音传来:“幺儿,你放学啦?”他拄着竹竿,脚边堆着装满废纸瓶子的塑料袋。母亲抬头朝我笑,我却慌了,手心发湿,不敢回应。

同学小声问:“是你爷爷来接你吗?”我急促回道:“你们先走吧。”因为太慌张,我把垃圾甩进垃圾箱时,正好砸在母亲脚边。她低头继续翻捡,我觉得自尊被碾碎,像粉尘一样在空气中四散,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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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高中后,我结交了很多“新朋友”,女生扎堆在一起讨论的都是青春偶像剧、网吧游戏、各类小说,也有女孩子读着读着就被拉回家结婚生孩子的。为了合群,我也学会了和同学一起通宵上网吧、还有进影吧,小县城信息闭塞没有电影院,会有私人刻录光盘,然后在店铺放映电影,这成了我的避难所,坐在狭暗的格子间里一坐就是一整晚,我每次都谎称去同学家学习,让朋友带话给父亲,成绩开始名落孙山。

直到有一次,帮我带话的朋友忘记了,第二天我和同村同学一起出校门,转弯处瞧见熟悉的身影,父亲头戴着黑色起球的毡帽,架着90年代四方老花镜一脸严肃地盯着校门口,黑色皮鞋上沾满干裂的黄色泥浆,母亲站在父亲左手边,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手里捏着刚几个塌瘪的可乐易拉罐以及一张看不清文字的废纸。

我在人群中心跳如麻,踌躇不前,但还是慢慢靠近叫了声老爸爸,“啪”的一声,脑子还未有反应,后脖处又一巴掌拍下来。我顿时愣在原地,眼泪先于我的意识提前到达,“哎呀!你不要打她的脑壳嘛!你手劲又大!”只听见母亲在旁边大喊一声。“你昨天晚上在哪点?我问你!老子昨天和你妈到处找,挨家挨户的问!找到大半夜!你跑去那点了?!你不读书你要搞哪样?”父亲身体伴随着吼问声颤抖着,余光扫去,母亲手里捏着我25分的数学试卷,那张随意夹在数学课本里,扔在书桌上忘记销毁的试卷,就这样地在母亲手里,我心底暗自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不敢回应父亲的质问,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只觉得羞耻无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呼吸声、人流攀谈声、父亲的吼骂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和鼻涕一起流到嘴里,又咸又苦,我下意识地绕开人群往回村的山路间跑去,这时我心里第一次涌现出一个念头:我要逃,越远越好!

逃出去,就可以远离同学们审视的目光,就不用再面对父亲拄着拐步履蹒跚的形象,就没人知道我的母亲是一个全身挂满塑料瓶的女人,我对自己说:“逃出去吧,逃出这个被群山包围,狭小逼仄的地方。”


3


2012年夏天,我要升高二了,我们又一次搬家,原因还是母亲堆积的废品引来邻居不满,房东也因此不愿再租。父亲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前头,我背着书包跟着,遇到熟人调侃:“哟,李幺儿要去当城里人啦?”我只笑笑。父亲说新家离学校更近,他对我的成绩既充满希望又束手无策,安慰我:“来得及,不怕得幺儿!”

途中,我遇到儿时伙伴小琳。她化着浓妆,穿着松垮的红西服和白高跟鞋,打扮得像要嫁人。我愣住,差点没认出来,她笑着喊我:“圆圆,是我啊!”还塞给我一把糖,原来她当天订婚,我惊讶地问:“你不读书了?”她说大伯嫌她成绩差,读书浪费钱,嫁人能换彩礼帮家里买牛。所谓“大伯”,其实就是她的父亲,因为“计划生育”,她家两个女儿都管父亲叫大伯,只有最小的儿子才有叫父亲的资格,

很快,“大伯”带着妹妹也出现,笑着给父亲递了根烟邀请他喝喜酒,父亲没有接烟,只淡淡地说:“小琳子还小嘛,穿得这样红,我还以为是去学校搞节目。”但对方却回:“哎哟,不小咯!姑娘大了留不住,早晚都要嫁人的。” 小琳的妹妹红着眼和我对视了一下,我们肩膀碰撞相交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父亲扛着我的高中书本,低声叹息:“可惜了,可惜了这个娃儿。”这句话像重锤,敲进我心里。我回头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红色身影,心里翻涌,她本该和我一样坐在教室里,而不是在16岁时嫁人。我第一次意识到想要离开小县城和大山,高考,是唯一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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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我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父亲手里,我考上了辽宁沈阳的一所大学,不是985也不是211,但却是我18岁用尽全力搏来的大学,距离老家2700公里。

父亲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录取通知书的录取信息,感受凹凸的肌理,仔细端详着上面的符号,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睛变得浑浊,这是我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地红了眼,他说:“哎哟好好好!太好了幺儿!我小屁儿(家乡长辈对小辈的昵称)终于考上了!”

直到他看到录取学校所在的位置,父亲脸色大变,生气地吼道:“怎么去那么远!一年都回不了几次家!走远了你有个事咋个办嘛?!爸爸又离得远,你有事咋个办嘛?!”我也愤怒地还嘴:“我就要去!你又不懂!家里这边没什么好学校!这边我只能上二本!”

“老子!你总是不听老子话,以后要吃大亏。”父亲被我一句话呛得发抖地吼道。母亲在旁边打圆场:“能考上就可以啰!这一年她就没好好睡过觉,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吼她嘛,又改不了了!”我和父亲僵持了近两个月,9月,火车向北驶去,我渴望看看几千公里外的生活,也渴望挣脱困住父辈的大山,更要逃离这片自小便带给我耻笑的土地。

出门前一刻,父亲还在和因为距离问题跟我赌气,我拖着行李准备下楼,他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烟斗作势要点烟,一语不发,我就没有和他告别。母亲送我坐上离家的公交车,她说:“从小你就没离家那么远,你爸就是担心你,到地方了给他回个电话,他好放心。”我点点头,车子驶离,我没回头。

我在火车安检口拉开背包要拿身份证时,摸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我不曾记得自己有放过这个包裹,顺手打开,黑色塑料袋里还小心翼翼地又套了两层塑料袋,最后一层打开,是一沓叠放整齐,新旧交错的钞票,因为用橡皮筋绕了好几圈还有明显的勒痕,这熟悉的方式一看就是父亲出远门时的老土手法,他应该很早就准备好了,我瞬间眼鼻酸涩。

坐上开往北方的火车,我第一次感受到穿越大山驶向平原的风,落日把天地隔开,麦浪翻滚,石榴鲜红,世界可以如此辽阔。在这之前,北方于我,是地理课上那股“西伯利亚冷空气”,是春晚里赵本山的笑声,也是地图上那只昂起的“鸡头”。现在,这里承载着我的出逃与救赎,是换一张新皮、重新生长的地方,也是18岁时我能抵达的最远处。

在北京转车时,我透过车窗望见天安门。那一瞬间,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在山路上牵着我唱《东方红》的样子。他常念叨的北京,他梦寐以求的远方,如今被我匆匆一眼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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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穿过河北后,东北口音渐渐多了起来。在石家庄站,一位大哥带着孩子上车。小孩问:“爸爸,咱啥时候到家呀?”他笑着回:“快了儿子!过了山海关咱就快到家了!”

列车员提醒我:“沈阳北快到了,记得收拾行李。”我也忍不住笑出声,仿佛听见了赵本山的语气。目的地近了,而我离家越来越远。

下车后,我迫不及待给父亲打电话:“老爸爸!我到了!我路过了天安门,还看到毛主席咯!还经过了长城和山海关诶,你不要担心我哈……”兴奋到忘记还在赌气。父亲依旧絮叨:“你到了我就放心咯,幺儿,在大学要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要注意安全……”几句话,就把我哄好了。我敷衍应着,却忍不住继续分享:“老爸爸你晓得吗?我们学校要坐地铁才能到诶!地铁和火车长得一个样,好稀奇哦。”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地铁,也是父亲无法想象的世界,我还在心里默默许愿:以后一定要带他来北京,带他坐飞机。

行李箱滚到砖红色宿舍楼下,我拖着它爬上五楼,推开门,六个人的小房间热闹而新鲜。就在室友父亲朝我笑的一瞬间,我看见一张晒黑、质朴、亲切的脸,仿佛能装下整个秋天的丰收。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土地,也让我想起了父亲。



4


大学的日子在兼职路上、通宵赶结课作业、一场场的专业考试中飞快溜走。为了节约车费,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从最初一年见两次,到寒假见一次。

我和父亲的交流只能通过那个唱着《东方红》的老人机,他叮嘱我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注意身体健康等等。渐渐地,父亲的回应与询问越来越单薄:“是啰是啰幺儿,爸爸把生活费给你打过去了哦,你要好好学习哦,好好吃饭哦……”最后通话会在两分钟以内就挂断。

大三那年,北方的夏季实在难捱,我选择回家。到家后,父亲神神秘秘地打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系了三四个结,兴奋地对我说:“幺儿!爸爸给你个‘好东西’,香得很,专门留到起等你回来!”他口中的神秘好东西——一个比我头大的火腿月饼和黑龙江产的俄罗斯香肠,我拿来仔细瞧了瞧,已经过期一年多,打开月饼包装一股油霉味儿,这时候父亲的听力已经逐渐不灵光了,我在他耳朵旁边大声告诉他:“老爸爸,过期咯,吃不得咯,吃了会生病!” 他恼怒回应道:“哪点吃不得嘛!我包得好好的!又没有打开过,你不吃老子吃!”。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的人,大多觉得吃上一口曾经“苏联老大哥”造的香肠是件稀奇事,在父亲的心里是没有过期东西的,而留着好东西等我成了他的习惯。

这年初冬,我半夜被寝室的窸窣声还有隐约的抽泣声吵醒,一个室友正在慌乱地打包行李,我掀开床帘问了句,室友低声说:“我爸出车祸,现在ICU,我得回家。” 她颤抖到需要抓着床沿围栏回应我,睡衣的袖口湿了一大片。

送她赶高铁的过程中,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一个月后,她回到学校,面色蜡黄、毫无生气,痛哭着重复:“他还没过上好日子,他得多疼啊……”我抱着她,泪水涌上心头,耳边却回响起父亲平日的叮嘱:“幺儿,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穿衣……”那一刻,我只想在心里祈祷:老爸爸,请慢一点,再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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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大四,我21岁,这是人的黄金时代,一切都充满可能和变数,也会一不留神就偏离轨道,既小心翼翼又慌乱,生怕怕行差踏错一步,未来会万劫不复,而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走在哪条轨道。

父亲说:“幺儿你还小,女娃儿多读点书,以后少吃点亏,慢慢来不怕得!读到30岁都可以!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爸爸给你存得有!”我知道这钱是很多年前父亲的地方退休军人补贴,存了近10年。

父亲这句话就像一个心锚,我也曾调侃过:“老爸爸,读到30岁那得多老了呀!我要真考上了,还可以继续申请助学贷款呢!”父亲会着急忙慌地说:“哪点老嘛!随你读!只要你愿意,不结婚都可以!”

我想起小琳,她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2018年我们再次见面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怎么觉得我的人生快过完了,你的还没开始。”她告诉我:“其实我有偷跑回家过,那时候还没得娃儿,也没得结婚证。只是我跑回家就被我大伯扯着头发跪在院坝里打,伯娘(她母亲)去拉,他就逮着我伯娘一起打,边打还边骂,看你生出来的贱货!赶紧滚,丢老子脸!侮辱老子门风!”

在那个小县城里,在放学途中,在山路上,我见过不少被打得满口是血的妇女,也见过十六七岁就生孩子的留守儿童,遇到时父亲也会上去拉劝,但次数多了父亲渐渐只会拉着我的手一边叹气一边重复:幺儿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少吃点亏,只要爸爸在……

她熟练地帮她第三个小孩穿衣服,边穿边笑着说:“好羡慕你哦,你有李伯这种爸爸!”我没有接话,因为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只是坐在旁边笑着把她孩子的袜子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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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选择了继续读书。2019年9月,我拿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和室友抱在一起大哭,一边哭一边给父亲打电话,嘴里使劲重复着:“老爸爸,我录取咯我录取咯!好难哦,我又有书读咯!”冥冥之中有了更多的期许与底气,心里盘算着,这次毕业时带上父亲去天安门,在伟人标准相下,在人民中央,留下几个瞬间,再把照片洗出来放大挂在床头,他睁眼便能看到。

可我忘了我只是洪荒宇宙中的一粒微粒,2020年,世界爆发了一场命运海啸,它突如其来地闯入每个个体的生活里。在持久的封控期间,年迈的父亲三天两头生病,一系列并发症让他视听能力都在急剧下降,医生说这是衰老的正常现象,年纪大了抵抗力会越发削弱。

我逃离了大山,却也忘记了父亲在日渐衰老。我与父亲的联系变得越发困难,他的听力已经衰弱到要靠身边人帮忙传达或写成文字才能沟通,两分钟的通话要3个人完成。我的活动仅限于空间在学校,父亲的活动空间仅限家中那几平米,父亲还是在担心我,担心我是否能顺利毕业,找工作,更担心自己活不到我成家立业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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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父亲摔倒了,送进医院,我困在学校,寸步难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回到大山。姐姐打视频跟我说:“父亲身体机能退化,年纪大了慢慢到时候了,都有‘轮回’。”父亲这时有甲亢、先天肺部发育不良、呼吸道感染等一系列的基础病,一摔引起很多并发症,甚至有中风,脑梗甚至死亡的风险。我心里闪过一盏快要烧完的油灯,它陈旧,忽明忽暗,表面粘着生活的油垢,还有打不开的灯盖,灌不进去的油,不过它还是在吸收空气中的氧气,想燃烧的久一点。

视频的另一端是父亲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手指颤巍巍地搅拌着碗里的汤饭,手背布满青紫的针孔,白炽灯照在那张满是斑点皱纹的脸上,眼窝深凹,混沌的眼球上有了白内障的斑点,他看见镜头里的我,干瘪发白的嘴唇努力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幺儿,爸爸没得事,你姐做的饭香的很。”我和姐姐破涕而笑,内心深处升出一股侥幸的庆幸感。“老爸爸,你要乖乖吃饭吃药,等我回家哈。”父亲点点头,像一个苍老的小孩,隔着频幕,我摸了摸他的脸。



5


2022年,我的“命运之轮”和父亲的“命运之轮”都在加速转动,疫情依旧肆虐,离校倒计时越来越近,但是我的论文几度不通过,我再次走到了岔路口:留北方或去南方,亦或是奔回那个大山围绕的故乡。踌躇之际接到母亲电话:“要不你还是先回来吧,工作还可以再找,你爸可能……”话并未说完,我也不必听完。

我要奔回群山中,我坐在飞机上俯瞰着北方,7月,土地与房屋,小麦与苞米,太阳直射,阳光公平地盖在平原上,毫无阻挡,我用了18年逃离大山奔向平原,而此刻,从平原回大山我需要6个小时。耳机里放着毛不易的《一程山路》:”如同昨夜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想起很久之前我们都忘了说,一叶曲折过后,又一道坎坷,走不出,看不破。”

到家时,父亲输着液躺在床上,大声喘着粗气,看见我,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动作牵引着输液管猛烈晃动,左手抓住床沿喊道:“哪个?”我走到他身边,眼睛不晓得先聚焦在那里,整个肉身像被抽干了水分一般,昔日有力的臂膀现已干瘪成沙漠中的枯枝,随时会被风化,手背上粗壮的血管像脱了水的河道,只有胸口上下的蠕动证明还有气息。

我上去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瞥见他身下垫着蓝白相间的尿垫,鼻子酸痛,视线模糊,头埋在他耳边大声喊道:“老爸爸,我回来啦!”他凑近耳朵只晓得点头,我又大声喊道:“我回来啦!听得到吗?!”他依然点点头:“你作业写完啦?不要逃学哦。”我模糊着视线点头说:“写完啦写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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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在的地方再次进入封控状态,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吃药时需要一边骗着一边哄着,吃完还会对我说:“有点苦,给我吃颗糖嘛!”嘴里含着糖又缓缓睡过去,睡梦中时常会呢喃着我从未见过的人——妈妈,你来啦,老大、老二、老三……我学着小时候他抱我的样子,撸起袖子抱起他,但抱他时就像抱起几岁的孩童,母亲在旁边帮他擦身子,换尿垫,清醒时会把我推开,用力地拉扯着身上的衣服,不准我靠近,周而复始,他成了困在时间里的小孩。

新年前夕城市解封,万物自由,天气明媚得刺眼,父亲一下子有了精神,他说想喝放白糖的稀饭,母亲兴奋地跑去厨房端出来喂给他,父亲摇头晃脑地喝完,转身放碗之际,他嘴巴微张着沉沉睡去。

我跑到他身旁,对着还有余温的肉身大喊,嘶吼,按压,捶打,抚摸,拥抱,亲吻,发呆。后来,120的医生来到了旁边,熟练地操作着呼吸机,嘴里说着:“病人已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节哀。”然后将呈直线的心电图和死亡证明递到我眼前,我心里生出一种矛盾感:不可能,一句话都还没说呢,他怎么舍得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呢。

就这样,父亲在呼吸间,消亡成了我手里的一把灰,装进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一夜之间,大山倾倒,所有人都跑来问我,我成为了那座山,我笨拙地应对着慰问、鼓励、叹息、吊唁。 如他所愿,将他送回群山中,葬于山顶,沉于大地,重回土地的子宫里。我对着那个四方小盒子祈愿:如果真的有轮回,老爸爸,下辈子我来当你的爸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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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我坐在父亲常坐位置,握着桌上那个裹了好几层透明膜的遥控板,按下红色的开关键:他会起身打开电视调频到cctv8,起身拄着油光泛黄的拐棍去厨房烧上一壶热水,随后端起用了十几年的搪瓷茶缸泡上一壶陈茶,时不时看一下他的老人机,5点左右他会看着手机说:“小屁儿快放学了,我去给她刮几个土豆……”夏天会穿着破洞的汗衫,冬天会带着褪色的毡帽,随着电视里的剧情,看着字幕哈哈大笑,我的时间就像年久失修的齿轮,停滞不前,无法咬合。

我进入了漫长的停滞期,空空的。脑子里循环播放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模样,吃饭喝茶时,洗脸刷牙时,写字看书时,如同被打乱了设置的结构,时时刻刻,每分每秒。整理父亲旧书时,我翻到以前高考那年写的日记,日记里密密麻麻记录了对高考的惶恐,对未来的迷慌,翻到最后一篇的结尾处看到熟悉的字迹:

我最关爱的幺儿,你失败了也不要灰心,爸爸早给你说过,在科学的大道上没有平坦的小径可走,只有不畏艰险的人才能攀登高峰,你总说爸爸讲的已是远久,但一定要不骄、不躁、不怕困难,一次跌倒,重新起来……父的提谈。

至此,潮湿的不止眼眶,还有余生。“潺潺流水终于穿过了群山一座座,好像多年之后你依然执着,白云是否也听过你的诉说,笑着你 笑着我,白云是否也听过你的诉说,笑着你 笑着我。”书写间,再次听到《一程山路》,只想说:“嘿,小老头,记得回来看看我,蝴蝶,蜘蛛,小鸟都行。”


编辑 | 小满       实习 | 永嘉



幺儿有颗糖

本心指向哪里,我就大大方方的去,理直气壮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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