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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健身] 抛弃健身房的中产,把这个冷门运动捧成了“新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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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8-31 09:2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抛弃健身房的中产,把这个冷门运动捧成了“新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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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人工合成的材料制造出接近真实岩壁的触感,新风系统运转出风声,音响代替鸟鸣……攀岩馆就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更容易抵达的“自然”,一个可以暂时跳脱日常秩序的栖身之地。



记者|孙若茜

摄影|黄宇


周六下午,我再一次去了“飞猫攀岩”,这是一家几个月前才开业的攀岩馆(文中下称“岩馆”),面积不大,就开在北京朝阳门SOHO,二环路的里边。因为离得近,前几天,我误打误撞地在那儿完成了攀岩的初体验,更准确地说是爬攀石线路的体验。这一次,我是为了工作去的,包里揣着笔记本和录音笔,但临出门前我还是把攀岩鞋也一并塞了进去。不得不说,攀岩这项运动,真的很容易让人上瘾。

我没想到,周末的岩馆里会有那么多人,地面铺设的防护垫之间塞满了一双双脚,暂时在岩壁下休息的岩友们坐在垫子的边缘——大家只能微微占据边缘,因为岩壁上的人随时都可能从墙上掉到垫子中间。每个人的视线都注视在岩壁上,在陷入沉思和对着墙指指点点之间不断切换着托腮、叉腰、挠头之类的姿势,他们正在读线。室内攀岩独有的乐趣之一就在于攀爬之前要提前“解读”墙上的线路,在脑子里预设出自己的攀爬动作,这段类似解谜的过程,好玩儿程度绝对不亚于攀爬本身。这时候比岩友还要更加专注的恐怕只有林立在他们中间的手机支架了,所有的手机屏幕都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视频录制的红点。攀岩初体验后,我正夜夜沉迷于刷小红书上的攀岩视频,此刻竟有了一种身在片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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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耀的她》剧照

老板小红也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毕竟岩馆开业不久。他告诉我,试营业时门票免费,馆里有过站满70人的场面,空间就真的完全饱和了。而我们约好采访的这一天,馆里少说也有五六十人了。因为小红要临时给一个小朋友上体验课,采访只能稍向后延,我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复习——仅仅在几天前,我也像这个小朋友一样,被同时拥有教练身份的小红带领着,先是热身,然后学习了一些基本的规则和技巧,比如如何能安全地摔落、如何在岩点上换脚、如何发力等等。此后他引导我爬了几条岩馆里最初级,也就是那些起点旁边贴着白色和粉色胶带,被标注为V0和V1等级的线路。因为抓握岩点而手掌发红、生疼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休息,顺便读了读岩馆里其他等级的线路,从V2、V3一直到难度级别最高的V5、V6,按照对自己身体的判断,我把它们定义成了:“应该能行”“努力努力”“好好练有希望”“相信奇迹”和“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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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攀岩馆的难度线路区,如果攀爬者足够专注,同样能收获野攀时的“心流”状态

小红发现我站在一旁看热闹,催我上墙:“来都来了,你扫个保险,自己先去爬一会儿。”投保意外险的二维码就立在前台最显眼的位置,在岩馆里,风险意识、安全意识永远是比其他身外之物都重要的装备。馆里的岩友们正三五一伙地对着各自面前某个正在爬墙的人呼喊“伸手,伸手就有了!”“左手,先上左手!”诸如此类,当那人爬到最高处,有人开始热情地领掌,而当那人爬到一半就掉下来,围观的人脸上会显露出比那躺倒的人还要更多的遗憾,倒地的人带着些羞愧和懊恼,你会以为他很难再爬起来了,可是他翻个身就又回到了岩壁前。“我今天必须把这条线路磕下来!”“可以的,可以的。”我小声接了下话茬,大概因为我也是这么一边较劲,一边上瘾的吧。我沉迷在这样的热闹里,回想上一次见到一群陌生人共振出如此高的情绪价值,大概还是在去看演唱会的时候。

制造攀爬的欲望

这两年,北京的岩馆越开越大,小红的“飞猫攀岩”应该是这半年以来开业的最小的岩馆。在筹划阶段,他去上海探馆——从去年开始,城市岩馆的数量飞快地增长,最夸张的就是上海,半径五公里的范围内一下可以找到十几家岩馆。在那当中,小红见到很多看起来非常精致的小岩馆,有的甚至还不到200平方米。那时,他正在找适合做岩馆的场地,在他的概念里,岩馆的空间少说也要大几百平方米,要想容纳足够多难度攀爬线路的岩壁,层高至少要接近15米。但这种场地在北京又贵又少。

上海的小型岩馆给了小红一些启发,既然上海可以这么做,那北京为什么不行?以北京目前的岩馆密度,小体量的岩馆应该还拥有生存的空间。北京的大型岩馆大都分布在四环、五环,小红的小岩馆就开在了二环路的里边。这样一来,岩馆周边密集的办公区就能确保一部分岩友可以在午休或下班后到馆里规律地爬墙;便捷的交通还能使另一部分岩友在岩馆每一次换新线路后,也能愿意来爬两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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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岩馆的老板大都是资深岩友,小红也不例外,除了在自己的岩馆攀爬,野外攀岩也是他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受访者 供图)

大型的岩馆提供层次更丰富的专业路线,小红要求自己的岩馆对新手友好,馆里70多条攀石线路中,接近50条都是V3及以下级别的初、中级水平,他要岩馆能提供足够多的情绪价值。岩馆一直开到晚上11点,如果有人爬得上瘾不愿意走,小红就等着。寻找场地的时候,他坚持要一个允许24小时营业的地方。他说这是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那个每天都要爬到岩馆闭店也不愿意离开的岩友。那时候,他在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晚上九十点钟下班是家常便饭。公司在望京,下班以后打开网约车软件,总有一两百人正在排队,一两个小时之后车才会到。因此,很多人都会像他一样,跑到附近的健身房、岩馆,去跑步机上、去墙上等车。但是车来了,线没“磕”下来,还是会不愿意走。

再比如那些手机支架,小红发现,以前提到攀岩,一般人会想到的关键词是:小众、极限、高风险……现在,这些词可能都排在一个“潮”字后面。以前进入岩馆的人大都纯粹为了攀岩,请别人帮忙拍视频的不多,有时做了很漂亮的动作或是爬完了难度很高的线路,岩友们会去找岩馆下载馆里的监控所录下的视频片段,这也是过去在台球厅经常会用的办法。现在,拍摄短视频几乎成了新晋岩友们在岩馆内的刚需,尤其3~5米高的攀石线路,有的线完整地爬下来本身就用不了一分钟,完美适配短视频的时长,拍摄角度不用转换,也就不需要再剪辑,可以很轻松地发社交媒体。不过,要想拍得好看,馆里的灯光也要有讲究,架设的角度要让光影能凸显出背部肌肉的线条。另外,每一次馆里更换线路,总要设置一两条看起来爬得很帅但实际爬起来很简单的线路哄岩友们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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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短视频加以记录,几乎已经成了岩友们攀爬时的刚需

不论体量大小,岩馆大都以一两个月为底线,在一定周期内对馆里的线路进行大换血。定线员的工作既要靠脑力设计线路,又要靠体力将岩点一个个钉上墙,亲自试爬线路,所以需要的时间成本很高。小型岩馆里几十条线路,大概闭馆两天所有的线路就能一次性换完,但是在大型岩馆,攀岩线路有上百条甚至几百条,那么换线的工作就会分区域进行,也许你每次去到一个岩馆里,都会发现某个区域被“换线中”围了起来,但这基本也意味着,每次去的时候其他的区域会有新的线路可以攀爬。

至于对线路风格的要求,岩馆一般不会向定线员提得非常具体,定线员会通过自己的经验,综合岩馆的定位、最近一段时间流行的线路风格之类,将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岩点钉在岩壁不同的位置上,制造出一条条崭新的攀爬线路。线路是岩馆出售的核心内容,虽然大多数定线员都不是岩馆的固定员工,只有被邀请定线的时候才会出现,但他们绝对称得上岩馆的灵魂人物。他们制造的是线路,也是岩友们在岩馆中的攀爬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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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国家级定线员,阿豪正在为自己的攀岩馆更换新线路

小红经常邀请阿豪给他的岩馆定线,阿豪是国家级定线员,自己本身也在经营一家叫“浩石”的岩馆。他告诉我,现在大部分岩馆对线路有着相对一致的需求,每一次翻新线路,大家无非都希望馆里能有几条炫酷一点儿的、比较流行的线,几条非常需要技巧的线以及几条难度很高的“镇馆之线”。以我的理解,就是既要好玩儿又要好看,既能让人享受到攀爬本身的乐趣,还要能在社交平台上“拿得出手”。

至于所谓线路的流行,大都由国际赛事的专业线路引领,说的并不是某一条线在各个岩馆中都被进行复制粘贴,而是某一类动作在一段时间里令岩友们都很想尝试。比如前一段时间流行过一个爬线的过程中需要转身的动作,而最近流行的是“电”——阿豪解释说,就像被岩点电到,每每刚抓住一个岩点就要快速地去抓下一个,只有保持一定的换手速度才能完成线路。这些动作具体从哪场赛事中衍生而来,阿豪记不清了,他把这样的线路叫作“老百姓世界杯线”,也有人叫它们“装杯线”,就是要让普通的攀岩爱好者也能体验到顶级的国际赛事,攀岩线路引导运动员们做出的特定动作。赛事中,线路难度大,所以运动员动作会比较夸张,要想将它们移植到岩馆中,就要给难度做减法,一条难度在V8、V9甚至V10以上的线路,怎么能在保留特定动作的同时将难度降低到对大部分岩友们都更为友好的V2、V3水平?阿豪说,这就要靠定线员的定线能力了。

把专业“卷”入日常

在刷了很多岩友“飞檐走壁”的视频之后,我咬牙切齿地发誓要跟着小红书里的某位博主“半年从小白爬到V5”。采访后我才知道,原来攀岩线路的难度级别并没有真正客观、统一的判定标准,全由定线员感性地判断。所谓感性,当然也并不仅仅是定线员依靠自身的专业和经验说“我觉得……”,而是要综合考虑到岩馆的定位,当一个岩馆想要给新手们提供更多的情绪价值时,一条在其他岩馆被标注V1的初级线路,在这家馆里可能被标注成V2甚至V3级别。

“半年爬到V5?在我们这儿绝不可能。”说这话的是“岩时”攀岩馆的老板客栈,“就算是专业运动员来了,也会去爬岩馆里的V2线路。”据说,2017年第一家岩时开业的时候,攀岩圈里有个梗:岩时一开,北京的攀岩水平倒退了10年。岩友们抱怨岩时的线太难爬了,明明自己已经在其他岩馆爬到了V5、V6的水平,到了岩时却只能爬V2级别的线路。事实上,并不是他们的水平退步了,而是衡量的标准被抬高了。因此,岩友们把这家开在大望路的岩馆叫作“绝望路”,但有意思的是,往往抱怨越多的岩友来馆里的次数越多。在客栈看来,市场对于岩馆的要求一定是越发趋于专业化的,哪怕岩友自己并不追求专业的攀爬能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希望自己进入的是专业的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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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友“客栈”正在野外的岩壁上攀岩,他开攀岩馆的初衷是提高自己的攀爬水平(受访者 供图)

当年,客栈开岩馆的初衷就是提高自己的攀岩水平,北京当时的岩馆已经无法再满足他的需求。他对岩馆的需求很单纯,就是线路,没有我们现在想要的那些灯光、音响、氛围等等锦上添花的服务。那时他常去的是东四环外百子湾路的奥莱攀岩馆,2008年建成后的很多年里,它都是北京乃至全国最好的岩馆,馆里聚集了很多高水平的岩友,据说,国家队也经常在那儿训练。客栈把房子买在了岩馆附近,那时他还在南五环上班,老婆在北四环上班,住在东四环纯粹为了方便攀岩。

当时客栈是施耐德电气的工程师,工作时间还算自由,效率高的话能经常翘班攀岩。在开始攀岩之前,他徒步、登山、攀冰,相比之下,他发现攀岩的环境可真是舒服多了,不必长途跋涉,几乎全年可爬。于是,他几乎天天都爬。虽然客栈只对线路有要求,但是想要满足一个如此高出勤率的资深岩友对线路的挑剔和渴望,保证专业性、丰富度、线路更新的速度,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一点,在客栈自己当了岩馆老板,依然执着于对线路的要求,他才有了切身的体会,那是后话了。

不管怎么说,为了满足自己攀岩就要开一家岩馆,这听起来还是有点儿任性的。客栈说,他其实很理性,从有了想法到真正开馆,他花了三年:探访其他岩馆,了解政策、搭建模型、推测市场趋势等等。直到2016年,日本提出将攀岩正式列入东京奥运会的比赛项目,客栈才下了最终的决心——他由此推测,攀岩这项运动未来必将被推广、普及,拓宽至大众市场。他也设想过,万一市场发展不起来,怎么办?他算了算,2014年时买的房子在两年时间里涨价了不少,假设岩馆持续亏损三年,窟窿也刚好能够补上。就这样,第一家岩时攀岩馆开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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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是谁》剧照

一年以后,作为岩点的经销商,客栈到德国参加Outdoor展会,顺道去了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在那个被视作欧洲攀登中心的小镇,在世界最大的岩馆里,有满头白发还在攀岩的人。客栈忽然意识到,在那里攀岩就是人们生活中日常的运动选择和需求。在中国,这项极易成瘾的运动也必将会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像每天去健身房打卡一样地进入岩馆。考察了德国、日本等地的岩馆后,客栈断定,岩馆可以越开越大,也应该越开越大。带着这样的想法,2022年,他在北京西三旗开了一家岩壁面积达到3000平方米的岩馆,在当时以及此后的好几年,它都是亚洲范围内规模最大的岩馆,客栈为它取的名字就叫“岩时攀登中心”。

巴黎奥运会后,央视曾盘点收视率,攀岩项目在所有奥运会比赛项目中的观众关注度位列第二。近一两年,奥运会为这项原本小众的运动在大众层面的推动,才开始真正地在线下显现。客栈用了几年时间将岩时攀岩馆在北京从一家开到了四家,这次采访前不久,第一家上海的岩时攀岩馆开业了,而此刻,就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客栈已经在上海确立了三家门店的开业计划。像岩时攀岩馆这样已经建立起品牌及口碑的成熟岩馆,如今是大城市商业综合体“抢夺”的对象。

是自然,是桃花源

站在岩时攀登中心的难度线路区,被四周十几米高的岩壁包裹,线路上百条,岩点几千个,对我这样没有“难度”经验的人来说,抬头仰望,会立即感到震撼,但又会在一种向上攀爬的欲望中望而却步。向上攀爬也是人类的一种原始冲动吗?趴在岩壁上的人像蚂蚁一样默默向上移动——和被一群人围观的攀石线路不同,难度线路区没有过分的热闹,几乎没有旁人来“参与”你的线路,5米、10米……如何继续,该伸左手还是右脚?你只能依赖自己,属于自己,离地面越远,离自己越近。很多采访对象都和我说起过他们在野外攀岩时的体会,一种美妙的进入心流的状态——耳边的风声鸟鸣逐渐听不到了,和你在一起的仿佛只有自己的呼吸。说起这种感受时,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是极高的专注状态给予的馈赠,在生活的碎片中,我们几乎不可能获得同等的感受。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在岩馆的岩壁上,即便他们都清楚人造的空间与真正的自然之间横亘着不必用语言描述的差异,他们也几乎都体会过同样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岩馆不仅仅是一个供人攀爬的运动空间,或许可以说它是一种将自然挪至身边的渴望,人工合成的材料制造出接近真实岩壁的触感,新风系统运转出风声,音响代替鸟鸣……攀岩就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更容易抵达的“自然”,一个可以暂时跳脱日常秩序的栖身之地。

那天,当我走进“CAMP4岩肆”的时候,Yuhua正坐在靠窗的角落里,戴着金属细框的眼镜,守着咖啡,对着电脑,脸上一副正在办公的沉静。桌下,她穿着短裤和人字拖。我猜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合上电脑,换上攀岩鞋,走到岩馆的二层、三层,飞身上墙。等到太阳落山,身上开始微微地酸痛,她会洗掉手上的镁粉,换回人字拖,坐到吧台,点一杯岩馆自己的精酿,墙上贴着20款酒的名字和风味,或许她会在“独立性消解”和“小动态”这两款酒之间犹豫,最终选择前者。也许,喝完她会点那另一杯,反正按照馆里的规矩,酒后就不能再上墙了,多一杯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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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ua“常驻”攀岩馆,她说这里就是她的桃花源

我的想象并不是基于对Yuhua这个人的了解,而是来自这家岩馆在三层的空间内将餐饮和攀岩整合在一起的架构。与其说,我是在脑中导演了Yuhua的行动轨迹,倒不如说是在感受自己该如何与这个空间相处——我计划,每写完1000字的稿子,就到楼上去爬一会儿墙,岩点能帮我拉伸疲惫的手指、胳膊、肩颈以及僵硬的脑神经,写写爬爬,无数次从墙上掉落后,天很快就会黑得像我腿上跌撞出的淤青,我有了足够的理由喝上一杯,甚至两杯、三杯……这会是一个理想的工作日。

Yuhua“常驻”岩馆,自从五年前她开始规律攀岩,岩馆就成了她的桃花源。那时候,她的工作压力很大,每天至少喝四杯咖啡,只睡四五个小时,醒来后整天都陷在严重的偏头痛里。说是“整天”也不准确,因为她发现,攀岩的时候她是不会头疼的。再后来,只要一走进岩馆,她的头疼就会消失,可是走出岩馆头疼就会回来。

Yuhua清楚自己的头疼是情绪的躯体化反应,而岩馆之所以能治愈她,就是因为她暂时抽离出了现实的生活,脱掉了为工作披上的“那层皮”,跳出了以往的评价体系——岩馆里没有人在意别人的学历、工作、职位、收入,让岩友们之间发生联结的只有墙壁上的线路,所有的讨论都关于怎么去完成一条线路的攀爬。Yuhua发现,这让她与这个世界之间建立了一种非常简单却更有意义的联结,使她找到了一种归属感。所以,就算不攀岩,她也愿意去岩馆和岩友们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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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完美》剧照

Yuhua是沿着好学生路径成长起来的,在英国读了三年本科后,直接申请了剑桥的认知脑科学博士进入科研。可是一段时间后,她发现科研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纯粹,充斥着人情世故,且一眼就能望到人生的终点。毕业后,Yuhua回国找了一份与专业完全不相关的工作——做管理咨询。就在她身心俱疲的适应期中,她的爷爷去世了。对Yuhua来说,这件事带来的巨大打击并不在于她与爷爷有多么亲近,而是突然发现长久以来,她所做的努力——好好学习、体面工作,隐约中都是为了博取这位不太乐于夸奖别人的长辈的认可。“爷爷走了,我原本的价值体系好像就突然崩塌了。如果我不再需要获得他的认可,那么我要获得谁的认可,我自己吗?我该干什么?我从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在重建价值体系的过程中,另一件事对Yuhua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位岩友在野攀时出了事故。她当时的想法是:“至少他至死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早就开始在为生活寻找另一个选项了,只不过她总以为那会是另一份工作,从未想过或许可以直接跳出原有的轨迹。两个月后,她辞职了。在日常的攀爬中,她发起并参与了一本权威著作的翻译——《攀岩医学实践指南》(Climbing Medicine:A Practical Guide),希望攀岩能在更广大的人群中成为一项更可持续的运动,“一起爬到80岁”。

CAMP4岩肆的老板许正前在开岩馆前也曾在咨询公司上过班,用他的话说,“收入不上不下,但是很疲惫”。他的工作节奏随着接手的项目波动,新项目一来,两三个月就要“脱层皮”。一个午休,他心血来潮到公司楼下的团结湖公园跑步,三公里之后就瘫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浑身冒冷汗。身体失控的感觉让他想到,如果不改变生活状态,有一天会猝死吧?“我当时好像有了一种求生的本能,不管工作干得怎么样,生活怎么样,人总得先能健康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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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正前在他的攀岩馆中试爬一条新线路

于是,他离开公司,花了半年时间到处徒步。走到西藏时,他碰到了大学时代曾一起攀岩的周鹏。2008年,周鹏曾经担任过北京奥运会珠峰火炬队的队员,后来成了职业的自由攀登者。毕业八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周鹏的生活状态让正前隐隐羡慕——不用上班,就登山、攀岩,好像每天都很自由。他并不是想要复制周鹏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见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采访的时候,正前问我:“你了解攀岩的历史吗?”我并不想用大量的篇幅细细回溯,但也想要分享几个经常被用来定义那段历史的关键词:小众、边缘、反抗精神、反消费主义……当下,当攀岩的人越来越多,人群的构成越来越丰富多样时,我们还能通过这些词看待这项运动吗?生活中,我们还是很容易听到这样的故事:一个人迷上攀岩,去了阳朔,在那儿的攀岩胜地驻扎下来,每个月用几百块包个旅馆的房间住,饿了就嗦一碗六块钱的米粉,然后每天骑着电动小摩托,往返于住所和岩场、岩壁之间,那些词汇在攀岩这项运动和这些个体之间依然存在着隐秘的互动。我们总是会生出些羡慕和疑惑:他们是怎么活的?答案里也总会有他们的生存之道,他们的生活成本不高,他们带人攀岩,做教练、做向导……

Yuhua和正前都和我提到过他们对物质需求的下降,在将攀岩作为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之后,这在岩友中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房子能住就行,衣服和鞋越买越少。正前说,他现在还留着一箱子领带、衬衫、西装,已经很久没用上了。在他的日常开销里,房租一度占据70%,除此以外的生活成本一降再降。退出全职工作,可支配的收入少了,这是生活成本下降的一个直接诱因,但是,他们都发现,生活中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似乎,他们身边热爱攀岩的人都更执着于某种独属于自己的精神追求,也许因为攀岩这项运动本身就是会引导,甚至逼迫一个人习惯于独立思考。当然,听完这些,也许我们还是会忍不住问:他们是怎么活的?不再是问他们如何养活自己,而是在问我们自己,为什么他们可以改变原有的生活,而我们总是想想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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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爱为营》剧照

我的采访对象们,大都经历过跳出原有生活秩序的时刻,他们曾经是公司的白领、程序员、工程师,辞职后去开岩馆。我几乎问过每一个人,为什么没有干脆为了攀岩去白河、去阳朔?像小红,原本就是白河人嘛,他给我看过一张1998年拍的照片,他身后的背景是白河的岩场之一“NB峡谷”(New B Gorge)。只不过那时候岩场还没有开发,他也还是个孩子,他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悄悄转动,把他带向攀岩。小红回答说:我还没有那么超脱。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城市中心依然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这回答倒把我的想法引向相反的方向:去了阳朔、去了黎明、去任何都市外的地方将攀岩作为生活重心,对于一个岩友来说,就是更加超脱、更能代表热爱,甚至用一个更粗暴的形容——那就是更高级的,甚至终极的选择吗?当然不能这么说,那只是每个人不同的选择。

聊了一下午,正前和Yuhua问我:“要不要喝一杯?”他们告诉我,岩馆的酿酒师也是个资深的岩友,曾经把他在CAMP4岩肆最早的自酿之一带到过南极,但是现在不爬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酿酒师就是那本记述国内自由攀登者故事的《比山更高》的书里写到的清华大学前登山队队长赵兴政,美洲、非洲、欧洲……他拥有过太多“最高峰”的攀登经历,换句话说,他和我这样的“岩友”可不是一种“岩友”。怎么就不爬了?其实,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我们也能从他令人惊艳的攀爬履历里为他找出一些不再攀登的理由:搭档的意外受伤、遭遇雪崩、经历岩壁上的装备失效、一次次面对身边人的死亡或自己接近死亡。但当我坐在他的对面,还是第一句就问了这个问题。我最想听他分享的不是在各大洲的最高峰登顶时的感受,而是下山以后,栖于岩馆的岩壁之下,在岩馆一层的拐角,在拐角背后的酿造间里那些日常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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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拥有过诸多“最高峰”的攀登经历后,如今的赵兴政不再登山,而是专注在攀岩馆的酿造间里自己酿酒

在讲述了那些书里也或多或少写到过的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些当时或有不甘,或有恐惧,或有心痛的往事之后,他对我说:所有发生的一切,除了发生本身,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不再登山以后,他回看自己,发现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登山。曾经有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有的人登山,站得高是为了看得远,有的人站得高是为了被看见。他不确定自己的那段攀登经历的内驱力究竟来自向内的求索,还是外在的关注,就像他现在也并不知道酿酒这件事是一种怎样的选择。

登山和酿酒是那么的不同,前者是一件在过程间不断获得即时反馈的事,在攀登线路中,从对自身状态的判断到对搭档的判断,从物资是不是充足到每一个手点是不是足够结实,每一个攀爬动作,甚至每一个呼吸都会即时地反馈至生命的安全。攀登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做决策,需要极高的投入度。酿酒却是一个等待慢反馈的事情,酒的酿造日期距离喝到酒,可能要一个月或更久。直到酒入口,你才能被带回酿造日那天,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有怎么样的影响,这个过程有期许也有对不确定性的接纳。它们是那么的不同,赵兴政觉得人就是没必要按照过去的生活轨迹去约束未来的轨迹——可能明天就不酿酒了,他也保留着这种可能性。

攀岩是由登山运动衍生出来的专项运动,岩馆、岩壁在过去对于赵兴政来说就是训练场地,我不必问他现在为什么不在馆里爬爬墙,但我想知道,为什么他选择酿酒的地方是在岩馆?正前提醒我,他们的岩馆叫“CAMP4岩肆”——20世纪50年代,在美国最著名的攀登胜地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在位于公园心脏地带的四号营地“CAMP4”,攀爬者们从耸立的岩壁上回到地面,都会窝在帐篷边喝上一杯。就像现在的我们。我这才再一次意识到,当我身在岩馆时,我是在自然的近旁,在最接近另一种生活秩序的地方。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5年25期封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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