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长辈的眼里,进银行一度是“体面”的代名词:工作稳定、待遇优渥,安心干上几年,不愁拿一个“经理”的头衔。但如今受到了经济周期的影响,“离职潮”也卷进了银行业。
这其中,30岁以下的年轻人占到了主力,小松则是这股离职潮中不多见的中年人。而银行的“金饭碗”,他其实已经砸了两次。
八年前遭遇第一波离职潮,小松出走半年后终归还是回了银行。而现在年近35岁,他却坚决地把头衔从“行长助理”换成了“脱口秀俱乐部主理人”。
作为13年前的应届生,他进入银行系统的路径与当下很多年轻人大致相似:在父母的要求下学了金融,一毕业就当上了柜员。之后在银行工作的12年里,他随着一次次晋升展开了这个复杂而严密的系统:基层总被层层压榨,中层总要文山会海,而工作的推进总在关键的节点上挂着。
在这里,大家看平台、看地位、看人脉、看运气,甚至要看酒量,就是不看个人能力。
“出去”创业之后,小松才发现这样一套系统竟然也把人“保护”得很好。不过至少现在,他不用给客户赔笑,也不用哄行长们笑,而是可以和观众一起发自内心地笑。
我一毕业,就通过社招进入了某四大行在杭州的一个“网点”当柜员。工作头一年,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就找上了我,需要反复做针灸治疗。
那是2011年,网络支付还没那么发达,一个柜员每天可能要接待150到200个客户,大部分业务都是存钱、取钱和汇款。有一次忙起来,我连续工作了10个小时,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上过一次厕所。长期久坐,加上脖子一直侧向窗口方向,柜台上好多人都有非常严重的颈椎病。
中午吃饭,我们也不能走远,就在柜面后靠近厕所的地方支一张小桌子吃。盒饭是统一配送的,不是太咸就是不新鲜,只能闭着眼扒两口。我们组4个柜员轮流吃,每人限时10分钟。多吃1分钟,外面的客户或是领导可能就会开始骂人,只能扒上两口就冲出去。
每个月15号发退休工资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一次一个老人过来取款,连续输错两遍密码——我凭经验看得出来,他大概率把密码给忘了,便提醒他:“如果再输错一遍会锁卡,您好好想一下哦。”他气急败坏:“你告诉我,我自己的卡我自己的钱,为什么来取钱还让我输密码?”
我一下子无语应对。我们也是不被允许还嘴的。按照规矩,我等他三次全输错后,帮他重置密码取出了钱。最后老人还是投诉了我,原因是我笑得很假。
会说本地话、有亲和力的女同事往往和客户阿姨相处得很好,熟悉了之后阿姨会给她们带糖醋排骨
柜员的确需要讲究仪容仪表,男生必须打领带,女生要把头发扎起来,说话要用敬语,以及,笑容一定要露出8颗牙齿,多一颗少一颗都不行——搞得大家笑起来都有点僵硬。
银行会派人(我们叫“黑衣人”)来暗访我们在这些方面有否做到位,因此这些讲究对我来说成了条件反射。有一次逛街买衣服,我出门时店员跟我说“再见”,我立马回了句“欢迎下次再来。”
最终,老人对我“假笑”的投诉被受理了。我需要在接下来的晨会上念自我检讨书,听领导宣布对我的处罚决定。之后我们网点主任带着小礼品去老人家登门道歉,总行那边还会给他打回访电话,直到对方满意为止。
有些同事会遇到更糟糕的情况,比如被客户打一巴掌但没有还手,这种情况下,银行安抚员工过后会多发点奖金,我们俗称“委屈费”。等后来慢慢积累了经验,客户投诉反倒成了我最喜欢处理的工作——因为有挑战。
我一个师兄,原先脾气不小,后来我见他被客户骂得狗血喷头都只是笑笑不还嘴。看到这么大的反差,我跑去问他怎么回事。
他先是笑嘻嘻地说,做服务业出来赚的就是“被人骂”的钱。后面又说,他工作好几年,对一些客户家里情况大致都清楚,比如有的独居老头、老太,丧偶、子女又不在身边,三天两头跑来刷存折,估计也就是想出来见见人了,“你就当做善事”。我听了这话还挺感动的。
现在移动支付普及了,柜台业务量没有以前大,但偶尔会遇到被反诈骗冻结的客户来发泄情绪
那时候,我还没有特别远的规划,只是一边担心自己是不是会一直当柜员,一边又觉得未来还是很有希望。在我入行第一年,年会在五星级大酒店举行,每桌都有五粮液,150个员工有将近半数的人抽到了苹果数码产品。
结果到了第二年,行情不好,我们网点就接到“自行解决”的通知——主任带着我们六七个同事去附近小饭店吃了一顿。那时候周围比我大的同事们看上去都有点忧心忡忡,但我还有点不明白这样的落差意味着什么。
到了年底,银行除了年会之外还会有另外一件大事。网点每年12月31号都要把上一年的账整体清算一遍,这变成了我们的“习俗”。那天行里会预备好零食,大家先一起出去吃顿饭,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再跑回单位算账,其实挺乐呵的。做完账,年纪大的人就先回家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再继续打打牌,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守到12点。
有一年是我最后一个关卷闸门,我记得锁上门一转头,就看到半空中砰得一声开始放烟花。心里感慨,又一年过去了。
柜员做了三年,我通过一连串考评当上了对公客户经理。刚开始,我还有些嘚瑟。有一次行长带着我去拜访一家名企,当面见到了那种只会在电视、报纸上才能见的企业家。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时,对方拍着我的肩膀说:“刘经理,以后请多多关照。”
饭局结束后,行长和我说:“你今天很开心,这种级别的人物跟你称兄道弟,叫你刘经理。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么对你?是因为你自己吗?”
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好像一下子明白过来,在这个系统里,大家看的是平台,不是个人的能力。
这件事也让小松也意识到,别人对自己好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他们是有所图的”
所谓对公,意思是我面对的客户主要是大大小小的企业。而在我当时所在的银行,只需要等着上面把客户分下来,每天按规则做操作就行。
即便如此,我时常要加班到晚上八九点——因为要填的信息很多,流程很复杂,一笔贷款等各个口人工审批,走下来最起码要一周,而且还有各种业务培训。用我们行话叫做“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上面细分二三十个部门,而所有的业务都落到我们下面基层支行的员工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银行的上下级之间关系都不会很好。领导只会在乎这个月的业务就要见成效了,才不会管下属以后怎么样,压榨和压迫都是常事。
虽是对公客户经理,个人的业务也会找上我。卖保险、基金,卖信用卡,这些小指标从当柜员开始就一直有。我自己买过信用卡、保险、基金、贵金属,还有股票开户。当了对公客户经理后,这些小指标就比较容易完成了,比如说我给一家企业放笔贷款,对方得配我们银行的信用卡。但还是有不得以只能麻烦家人的时候——我让我妈买的一个基金,到现在都被套着,亏损40%。
当柜员就是每天上柜的八九个小时内不能把钱搞错,只要账全部搞平,运钞车开走,下了班就没什么额外压力了。但当上客户经理后,今天还得想着明天的、下个月的甚至半年以后的事情——这笔贷款你做上去批不批得下来?批下来的话利率是多少?时间是多少?会不会出风险,对方还不出来这笔钱的话怎么办?这个月我业绩做出来了,ok;下个月做不出来,照样挨训。
客户经理还需要喝酒应酬——每周都要喝,每次喝到醉为止。因为可以自由走动,我的颈椎病有所改善,但喝酒又喝出来了脂肪肝等一系列新的职业病风险。有一次上午开会我没到场,同事打我电话都打不通,他们跑到我家来找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其实是我头天晚上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手机也正好没电了。
更直观的变化是收入减少:我做柜员第一年赚到近10万,第二年、第三年到手就六七万。当上客户经理工资反而更低了。 最终我在2016年决心辞职时,在辞职报告上写下了“上一年赚到了56,000块,生活不下去了”。
这其实和整体环境不好,以及我们网点业绩不好有关。2015年、2016年间,银行有一波明显的离职潮。2010年前后是进银行的人最多的时候,那会儿业务很好做。到2015年左右,一是业务做得差不多了,二是很多不良贷款开始爆雷,于是很多人都离开了。而那会游戏市场正火热,很多在那一年离开银行的同事,都去做手游了。
办离职手续时,人事跟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小伙子你想清楚,我们行从来只有出去的人,没有再进来的。”第二句他说“我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回事,你看这么多人离职?”
他给我看他手里的一沓离职单子,足足有10公分厚。
在银行,很多人都有点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整个职业生涯就做一个细分的领域。比如负责给公司开户、销户这个岗位上的柜员,可能这一件工作一做就是十几年。离职后,我就一直在想,自己在银行工作了5年了,学到了什么?到底有没有用、值不值钱?
后来,我就去了上海的一家投资公司。“出去”之后才发现,虽然当时我不是很懂投资,但银行教会了我一些基础的判断,不只是业务知识,更有对人的判断。
半年过去,我意识到金融行业本质上就是“哪里有矿就到哪里工作”,我的人脉资源当然还是在杭州。再加上上海的生活成本也实在太高——我到那儿的第一顿早餐,光吃面包就吃了50块——我就又回了杭州的银行系统,四年里在几家的银行之间跳槽了几次,直到2021年,我在一家商业银行当上了行长助理,大概在支行副行长的层级。
这个岗位,约等于做客户经理的活,再加上一堆管理的工作。那段时间我每天文山会海,忙于疏通上下级关系。银行的业务同质化比较严重,这时候人脉就格外重要了,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对内营销”。
业务不仅要从外部拉得来,还要从内部批得掉,因此需要获得分行各个部门的支持。为了和分行搞好关系,我三天两头跑去陪他们吃饭、聊天,逢年过节送个小礼物,平时他们的朋友圈自然是每发必点赞。我会记住每个中层领导的喜好、基本情况,去拜访前先在脑中准备好话题:比如跟这个人聊游戏,那个人聊足球,另外一个要聊他孩子。
对内营销还包括喝酒,银行的人酒量都很好。现在和外面客户反而喝得少了——那些老板现在都爱约爬山、打羽毛球了。我参加过一个为期数天的全国支行行长会议,发现能在基层做行长的这些人有共同点:精力异于常人的旺盛,口才好、酒量也好。我和一位50多岁的老哥,晚上喝酒喝到凌晨两点,早上七点多我们上课,他照样头发梳得锃亮,衣服整整齐齐地出现在课堂。
我不知道这是正向筛选,还是反向筛选的结果?是这样的人才能当行长,还是当了行长后必须这样,很难说清楚。
过去小松一直以为自己有酒瘾,离开银行之后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喝酒
但我跟分行关系处好了,支行行长反而要来整我。有次我做成了一笔数千万的业务,但没过两天,行长一早便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骂了一顿,理由是我迟到了——但他自己也从不准时到。
有一次我坐在一个下属车里,在去拜访客户的路上。行长打电话给这位同事,正巧他开了蓝牙免提,我坐在一旁听得很清楚。行长让同事下次遇到难题就都扔给我,“看他怎么处理,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以为做出个业务多了不起似的。”
同事非常尴尬,我也觉得很无语,行长无非是想拿我立威。在这个层级,我是年龄相对较小的,而领导大多都有点年纪,思想和方法都很老派,我们多少有点理念不和。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做出个业务”,确实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有时候甚至就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从上任到离职,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筹划一个几亿的项目:撰写各种报告,一趟趟去跟支行、分行领导沟通。到最后发行的环节,我还要跑到北京、上海去拜托发行的老师尽快操作,去找其他银行的朋友帮忙。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搞定了,下个月就要发行了。但当时出来了一个新政策,这个业务只能叫停。
我当时情绪一下子有点崩溃,一年多的功夫都白花了;过程中我也托了很多人脉关系,这下我怎么和别人交代?领导同事会怎么看我?
其实我们做业务的都知道有“政策窗口期”,不仅是行业政策,自己银行的政策也在随时变动着。有时窗口期可能就半个月,所以大家都情愿加班加点,就想尽快做完。但这次失败对我打击很大,愈发让我觉得这份工作,运气占了比较大的一部分。
去年3月,我辞职了,彻底离开了银行。导火线是前年年底我女朋友突犯阑尾炎晕倒,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那时还处于疫情防控期,她家人又都在外地,我一个人照顾她:晚上陪床睡不好,一早又要回银行主持晨会,压力很大。
这样坚持了一个多礼拜,我一下子胖了近20斤。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我的意识很想爬起来,但身体罢工了。一瞬间我怕自己再折腾下去就要死了。
人生刚好快到35岁这个关口了,我得做一个抉择。不仅是为自己的健康,也是为女友考虑。我有想过和女友结婚,但觉得以当时的状态,怕是没有时间跟精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思考了几个月后,我做出了一个周围人都很震惊的决定:辞职,去做脱口秀创业。
这不是一个“拍脑袋”的决定。2020年一个朋友带我看了场线下脱口秀,我很喜欢,就开始报名讲开放麦练段子,两三个月后我开始在业余时间接商演了。
当时我从支行开到市中心的俱乐部,路上来回堵三个小时,上台只讲5分钟,但能开心一整晚。我会在脱口秀里融入一些之前在银行受过的委屈,以前心里老想不通的事情通过讲段子释放了不少。
兼职讲脱口秀那会,小松开车时总累得睁不开眼,有次差点出意外,后来他就再也不敢晚上走高速
那会儿台下好多观众戴着口罩在听,笑起来全都是一片咳嗽声,上气不接下气的,然后鼓掌都鼓不了了,只能用脚跺地。这是脱口秀特别吸引我的地方:我今天想到一个梗,过两天上台就能得到及时的反馈,大大区别于我身处银行系统中的无力感。
那时候朋友想拉我创业,我还说我是不会干全职的。但后来的某个周天,我上午上山,送走了猝然离世的好友,下午去说了脱口秀,逗400个人笑。那天过后,我觉得我的整个人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想为自己活着了。
从大学选读金融专业,到毕业后考进银行,我一直都是跟随父母的意思。都这个年纪了,我想拿回人生的主导权,做点有创造性的事情。银行是不需要创新的,所有的东西都写在操作手册里,照着做就行了——也只能照着做。
我妈一直觉得我做这行让她很有面子,也无法理解我在银行的辛苦和无力。辞职那会儿,她威胁说要跳楼,逼得我最后撂了狠话:“大不了一起死,我已经做决定了。”其实我学历和出身都非常一般,能做到这样已经够让父母“面子上有光”。倒是女友,本来觉得因为自己耽误了我工作而过意不去,但还是很支持我。
经营俱乐部这一年半下来,我的收入比起在银行上班时还要高出一些。不过出来创业后才明白,银行系统其实是个把人保护得很好的地方。我现在成天要跟公安、消防、商场、文旅大队打交道,也被员工骗过,感觉离开银行以后,对这个社会的基本运行规律都理解得更透彻了些。但这种拉扯,在银行就是一种单纯的消耗,在创业的时候,我会觉得是自己是有“摄入”的,也就能实现一种良性的循环。
我妈现在偶尔会给俱乐部留言点赞,但嘴上还是念叨着我不该丢了银行的金饭碗。不过今年我身边的业内朋友离职的有很多,经济不好,不良贷款率又上来了,他们觉得压力太太了。我现在作为创业者,也能明显感受到客户的预算标准一直在降。我觉得最近几年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家对未来的信心都没了。
银行是经济环境的晴雨表。以前在银行带我的师傅说过一句话:我们做这行是有周期的。那时候客户找上门来想要贷款,我们还不愿意放给他们。师傅就笑着对我说:“将来遇到经济周期下行的时候,你们会求着客户贷款的。”
作者 Tamia | 内容编辑 Yashin | 微信编辑 康乐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