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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是世界第一苹果生产和消费大国,2023年,全国苹果产量4960.20万吨,在全球苹果总产量(8293.4万吨)中所占比重超过半数 ,在全球总消费量所占比重也超过50%。所以,苹果作为今日最常见的水果,经常被冠上“无聊”的头衔。更有人宣称,除非把其他水果都吃光,否则绝不会碰苹果一下。今时的人们早就把苹果视作寻常可见之物,毕竟一个四季都能买到的东西谁会珍惜呢?然而,倘若这番对苹果的“嫌弃”被古人听到,恐怕会让他们气得跳脚,因为现代人不以为然的苹果其实是相当晚近的引进品种。在漫长的时光里,古人的味蕾也许从未品尝过今人不屑一顾的甘甜滋味。
苹果最早起源于中亚,李育农在《苹果起源演化的考察研究》一文中指出,源自中亚的塞威士苹果是中西苹果的根底。传入西方的苹果同时还杂有高加索东方苹果和欧洲森林苹果的基因,而中国苹果则是从新疆的塞威士苹果纯系驯化的栽培种,并不杂有其他基因。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早期苹果果实很小,主要吸引鸟类吞食,果皮坚硬,味道苦涩,果核中含有氰化物,因此其果实被动物食用后种子会被扔下,随着动物的迁徙路线,果树生长繁茂。
人类在苹果传播的过程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人不仅食用苹果,播撒种子,同时还驯化、杂交、改进其品类,由此开启了对苹果漫长的驯化历史。苹果最早出现在中国历史文献记录的时间,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司马相如所撰的《上林赋》(约前138),其中提及:“于是乎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荅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这段文字本来用作描绘宫苑繁茂景象。其中提到的“柰(nài)”便是中国本土栽培的源于新疆的绵苹果的名字。
那么我们可能会产生疑问,难道苹果直到西汉时期才在中原腹地出现吗?文献记录可能无法提供佐证,但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尤其是在1965年湖北省江陵县望山战国墓的发掘过程中,曾出土过苹果属的作物,我们也许可以推定在先秦时期源于新疆的野苹果已经出现在中原大地。但因其口感酸涩,不够美味,可能并未普及开来,而司马相如赋中描绘的柰可能是改良后的品类。
柰不仅是一种水果、观赏植物,同时还和道教传说联系在一起,成了仙丹神药一样的神奇果实。《汉武故事》曰:“上握兰园之金精,下摘圆丘之紫柰。”王子年《拾遗记》曰:“昆仑山上有柰,冬生,子碧色。须玉井之水洗,方可食。”《汉武内传》曰:“仙药之次者,有园丘紫柰。”《太平御览》引《南岳夫人传》也记有魏夫人“与真人为宾主设三玄紫柰”。服食草木精华,巧夺天地造化,以延续人的生命能量,柰成为一种仙药体现的是当时人们对于神秘遥远的西域地区的想象和对仙道贵生的美好追求。
除了“柰”这个名称,现代苹果的曾用名还有“林檎”“频婆果”等。不过对于林檎和柰的关系,目前我们只能在古籍中寻找蛛丝马迹。柰似乎是与林檎并立的品种,但林檎又似乎是在柰之后改良栽培的品类,如今我们无法得出定论。《广志》记载,“林檎似赤柰,亦名黑檎。言味甘,熟则来禽也”,林檎颜色赤红,果实熟透之后会吸引飞鸟前来偷食,因此被称为林檎。
南朝梁时谢灵运在《山居赋》中曾描绘林檎遍植的景象,“枇杷林檎,带谷映渚”。到唐代,又有五色林檎的记录。据记载,唐高宗时,纪王李谨得五色林檎,形似朱柰,于是上贡皇帝。帝大悦,赐谨为文林郎,因此人们又称呼林檎为文林郎果。宋代范成大在《吴郡志》中提及林檎品类繁多,并且已经遍及南北:“蜜林檎实,味极甘如蜜,虽未大熟,亦无酸味。本品中第一,行都尤贵之。他林檎虽硬大,且酣红,亦有酸味,乡人谓之平林檎,或曰花红林檎。皆在蜜林檎之下。”时人已经可以挑剔林檎果的口味,足见当时林檎的普及。
在柰、林檎之后,古代苹果还有一个称呼——“频婆果”,据传是梵语讹译。“频婆”(bimba)一词源于梵语,本来指的是一种生长于热带地区的葫芦科植物,又称印度频婆树,果实鲜红,意译“相思树”。其果实成熟时裂开似唇瓣,颜色红润,在佛经中常用来比喻佛祖世尊嘴唇的色泽。中唐时僧人慧琳在注解佛经《一切经音义》时解释道:“频婆果,此译云相思也……其果似此方林檎,极鲜明赤者。”由此,这一本为类比的说法讹传甚广,直接将频婆果变成苹果的名称之一。
可以确定的是,频婆这个舶来称呼在清代似乎已经悄悄成为通用称呼,并且简化为“频果”,后来写作“苹果”。李渔曾专门为苹果写过赋赞叹:
“燕有佳果,字曰苹婆。名同老妪,实类娇娥。色光可取,无论其他。白也如黄,西子病容可拟;娇而不赤,杨妃酒面难酡……谓有香而香不闻,觉其甜而甜不遽,备众美于一身。”
可见频果(苹果)不仅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水果,同时还和清代文人对美的譬喻想象联系在一起。除此之外,苹果还因其字音,有着吉祥美好的寓意,比如在隆裕朝的宫廷生活中,新年贺岁之际,宫眷会食用苹果,以表达平安康泰、青春长寿的祈愿,“宫眷进食品数盘,分盛苹果、青果、莲子。苹果者,取其平安;青果者,取其长青”。
源自中亚的苹果不仅向东传入中国,它同时也在向西“旅行”,随着动物迁徙和人类活动播撒开去。苹果作为一种根系强健,果实可口的食物得到早期农牧民族的喜爱,被广泛培植栽种。与此同时,位于亚洲“山脉走廊”的哈萨克斯坦地区很快就成为中西贸易的中转站,频繁的东西方交流让苹果传播更为迅速。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遗留的早期楔形文字中曾提及苹果,后经考古发掘还出土了苹果干,说明西亚地区栽培苹果的历史极为漫长,最早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0世纪。
在原始先民的仪式中,果树的繁茂、长青、顽强生命力与繁殖、青春、长生联系在一起,被远古民族敬拜信仰。其中苹果树因叶片繁荣,果实丰满,同时还有较长的存活时间、可用于药用养生,因此成为生命力和繁衍的象征。比如在突厥谚语中便有崇拜植物以求子息的句子,因为古时人们认为植物具有人所不具备的生命活力和繁衍能量。在母系氏族时期,植物中果实丰满者,如苹果、杏、桃等常常作为女性的生殖能量的象征,因此先民崇拜苹果,根据交感巫术的原理,人们认为苹果中的繁育能量可以传递到人的体内,食用苹果能够增强生殖能力,这是古代先民渴望控制物种延续的体现。
我们可以在许多先民神话中找到例证,例如突厥族源神话中记有“苹果树生胎”的故事,克尔克孜族的英雄祖先便是由于族中妇女食用苹果孕育而来。再如吉尔吉斯斯坦有在苹果树下打滚求子的习俗,黑山的新娘也会在婚礼仪式中向屋顶扔苹果以求子息繁茂。苹果与女性的孕育力量相联系,后来更是成为女性美的象征载体。其视觉上的丰润圆满、味觉上的甘甜绵软,都让人们从感官上联想到甜蜜美好的事物。
源于中亚地区的苹果,经过西亚、腓尼基抵达西方,民族迁徙、商贸交流以及战争活动使得希腊地区与西亚古老文明密切交融。古希腊山区的地中海气候又给苹果种植提供了优越适宜的环境,因此苹果传入地中海地区后迅速扩散开来,成为当地常见作物之一。《荷马史诗》和《奥德赛》都曾提及苹果树,希腊神话中有关“金苹果”的叙述更是屡见不鲜。在宙斯与赫拉的婚礼上,地母盖亚将一株结满金苹果的树当作礼物送给他们,宙斯让仙女赫斯珀里德斯和百眼巨龙拉冬看守金苹果树,后来半神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壮举之一便是摘取金苹果。
除此之外,还有著名的女猎神阿兰塔忒的故事。美丽的阿兰塔忒十分擅长跑步,于是便要求向她求婚的男人必须在和她竞技时赢得比赛,否则便要输掉性命。在无数神魂颠倒的小伙子们付出惨痛的生命代价后,有一个名叫希波墨涅斯的花花公子决心耍弄阴谋诡计,以获得阿兰塔忒的芳心。他准备了3只金苹果,每当被阿兰塔忒超过时便扔下一只,金苹果诱惑阿兰塔忒途中停下三次,最终让希波墨涅斯赢得比赛。
血腥的爱情故事不仅此例,在一次神灵的婚礼上,纷争女神厄里斯扔下被称为“不和”的金苹果,并且声称要献予最美丽的神,天后赫拉、美神阿佛洛狄忒以及智慧之神雅典娜三位女神争吵起来,她们都认为自己应当获得这枚珍贵的金苹果,最终她们让特洛伊国王的儿子帕里斯来解决纷争。在权势、智慧和美丽三者中,帕里斯最终选择了阿佛洛狄忒作为胜者,作为回报,女神让他得到人间最美的女人——斯巴达的海伦作为妻子,而这便是特洛伊战争的开端。
金苹果同时还是不朽的象征,是众神欢宴的圣餐,是长生不老的果实。比如在北欧神话中生命之树顶端结出的青春之果,让众神能够保持青春、长生不死。苹果还有繁茂、丰收的美好寓意,它是地母盖亚的礼物,因此总是与大地的神秘力量相关。代表祥瑞丰产的“丰饶之角”也常常以苹果等水果作为装饰,与古希腊神话人物相伴。在神庙中,人们用象征多子的石榴和象征丰产的苹果等装饰神像,还在各种仪式活动中佩戴花环。最初用来勉励胜出者的花环并不是橄榄枝,而是用苹果树的枝条编织而成。
到古罗马时代,苹果获得更为丰富和神圣的象征意味。在辉煌的帝国时代,苹果被视为权力的象征,被统治者握在手中。波斯帝国同样将苹果视为权力的显现,国王薛西斯一世御林军尖矛上便挑着金银苹果。后来在欧洲各国皇帝、国王的权杖之上都有圆形的苹果,或者说金球装饰,手握苹果的统治者是掌握无上权威王权的具象。
英国最早对苹果进行品种命名可以追溯到1204年,到19世纪90年代,苹果更是成了英国的“国家之果”,砸在牛顿头上的苹果不过是无数奇形怪状种类中的一种罢了。在英国,苹果不仅可以用来作为餐后水果,还可以烹饪成菜肴、酿酒或者干脆只是嗅闻味道甚至作为观赏植物怡人耳目。比如有一种叫作“猫头”的苹果,就是17世纪英国人专门培育用来在冬季时候做菜用的果子。还有一种叫“柠檬皮平”的苹果,因为外形特别像柠檬,总是令人混淆。它也是17世纪一种菜用水果,烹饪方式是切片油煎,味道嘛可想而知,应该是不太符合中国人口味的。更有一种被称为“诺福克牛排”的苹果,因为烤熟后外表如同烤牛排而得名,19世纪才被记录下来,是很晚近的一个品种。用来酿酒的苹果比如“红纹”苹果,在17世纪非常受欢迎,但是如果直接吃,味道令人作呕。除此之外还有没什么食用价值,纯粹就是开出的苹果花十分美丽或者枝条十分优美的观赏种类,比如“小红西伯利亚奥古斯特”苹果,其果实非常小而且味道酸涩,远看甚至和樱桃差不多,不过却是庭院中不错的观赏树。再如“惠灵顿”苹果的粉色花瓣赏心悦目,观赏价值极高,在18世纪的英国很受欢迎。
对中国人来说,把苹果烤熟或者用油煎成块状可能不太符合口味,西方人这样吃其实是因为有一个悠久传统,那就是认为生吃水果对身体不好。有一位古罗马名医伽伦,我们可以称之为著名“老西医”。他写了一本奠定其后2000多年欧洲医学基础的书。在书中他警告人们生吃水果要慎重,吃完可能引起头痛、咽喉痛、发热甚至儿童早夭,生果子可以用作泻药,而不能作为主食。即便到了14世纪,还有法国作家抱怨水果导致瘟疫肆虐,并且要求自己的读者一定要远离水果:“想要长寿,就该避免接触水果,不管熟的还是鲜的。”人们对甘甜水果的追求是推动水果栽培技术进步的动力之一。早在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科学家泰奥弗拉斯托斯便在《植物志》中记载嫁接繁殖和栽培改良苹果的方法;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博物学家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记录的苹果品种已经达到几十个之多;维吉尔在《农耕诗》中更是提到利用砧木嫁接和压条繁殖的栽培法种植果树。由此我们可以得知,早在2000年前,在亚欧大陆的东西两端,中国和西方几乎在同一时段对苹果进行改良驯化,真是了不起的壮举!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8月下,原标题为《才不是无聊的水果!有关苹果的中西逸闻》,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