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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悠久的农业文明中,荔枝以其独特的风味和历史地位,成为南方水果中的标志性存在。在古代文学中,荔枝的象征意义和诗人情感的联结,丰富了其文化内涵,使其不仅仅是一种水果,更是一种文化符号,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现实社会的反思。
荔枝最初被称为“离支”,亦作“离枝”。这一称谓的由来,反映了古人对自然事物的细致观察与形象命名。人们发现其果实一旦离开枝头,色泽、香气和味道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变质,即白居易在《荔枝图序》中所描述的:
“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在中国古代文化意识里,“离枝”与别离意思相近,带有不吉利的意味。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便逐渐将之更名为“荔支”“荔枝”,以避不吉之字,但其“离枝”的意象一直沿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元春省亲时,贾母设春灯哑谜,第一个给儿子贾政出的灯谜为“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贾政看到后,就知道谜底是荔枝,先是胡乱猜测几个讨老太太欢心,后来猜到领了赏。该灯谜中,“站树梢”意同“立枝”,与荔枝谐音,又因为荔枝还沿用“离枝”的寓意,整句翻译过来就成了猴子离开树枝。所以脂砚斋以“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作为批注。后又连着几个以“爆竹”“风筝”“海灯”等飘零之物为谜底的灯谜,贾政以其谶语为悲。古人对语言文字的讲究,渗透在衣食住行之中。
随着荔枝的广泛种植和传播,其名号与各种故事交织在一起,让这种珍果衍生出诸多雅称和别称,如“妃子笑”“白糖罂”“桂味”“增城挂绿”等。
荔枝的野生起源与中国古代南部的热带森林密切相关。而关于食用荔枝的记载可追溯至汉初。《西京杂记》是汉代刘歆所著的一部笔记小说集,东晋葛洪辑抄。该书为西汉时期的杂史,包括许多遗闻轶事,其中有南越王赵佗进奉荔枝的记载。“尉佗献高祖鲛鱼、荔支,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赵佗曾向汉高祖刘邦献上荔枝,而刘邦则回赠给他四匹绣有葡萄花纹的锦缎。
南越王赵佗统辖着岭南之地,彼时荔枝已是当地珍贵果品。他深知荔枝之味美,足以表达对汉朝皇帝的敬意,于是精选岭南荔枝送往长安。荔枝自此成为宫廷中的珍馐,一直作为皇室贡品存在,甚至具备了一定的外交属性。《东观汉记》载:“单于来朝,赐橙、橘、龙眼、荔支。”荔枝作为赐予单于的礼物之一,也是皇帝用来展示国力、赠予属国或外宾的外交礼。
关于荔枝的人工种植记载则要到东汉末年。史学家张勃因不满陈寿《三国志》中以列传而非帝王本纪记载孙吴诸帝,在吴灭之后为纪念故国,依照《吴书》旧制,作《吴录》三十卷,以谶纬、天命符瑞为依据奉孙吴为正统。书中详细记录了吴地的风俗习惯,谓之“风俗靡遗”。“苍梧多荔枝,生山中,人家亦种之。”这段记载表明荔枝在汉末晋初已广布于中国南部地区,时人对荔枝的种植和栽培成为常事。
荔枝不仅以其独特的风味受到人们的喜爱,也因其与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关联,在古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荔枝与诗人的联结往往深刻,其甘甜的口味、生长的地域以及晶莹剔透的形态,成了诗人表达自己情感的媒介。喜欢荔枝的诗人很多,尤以唐代白居易和宋代苏轼为最。通过诗人的笔触,荔枝的形象更加立体。
白居易是唐朝诗人中对荔枝着墨较多的。“早岁曾闻说,今朝始摘尝”的白居易在《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中以“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来形容其口味;以“始因风弄色,渐与日争光”来诉其形貌;以“奇果标南土,芳林对北堂。素华春漠漠,丹实夏煌煌”来讲述其生长的地域与时令,极尽赞美之能事。
被贬谪到岭南的苏轼不得签书公事,就此寄情山水,开始体察岭南风物。这一转变让他与各种食物结下不解之缘,特别是当地盛产的荔枝。绍圣二年(1095)四月十一日,苏轼在惠州首次品尝荔枝,并写下《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一诗,对荔枝的美味赞不绝口。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支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诗中将荔枝比作海山中仙女,身着红色轻纱,透出如玉肌肤,无疑是夏季水果中的佼佼者。“垂黄”“缀紫”形容荔枝色泽,黄绿叶子和紫红果实,在朦胧的江南烟雨中显得格外鲜艳。最后两句“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妃子笑”指唐代杨贵妃喜食荔枝的故事,认为荔枝风骨不需要依赖于权贵的赏识,它本身就具有倾倒众生的魅力。
显然,苏轼拜倒于荔枝树下,此后每到春夏之交,总是翘首以盼荔枝的成熟,反复念叨“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留师笋蕨不足道,怅望荔枝何时丹”。等到荔枝下来,苏轼时常与父老乡亲们同食,“有父老年八十五,指(荔枝)以告余曰:‘及是可食,公能携酒来游乎?’”苏轼心怀喜悦,欣然接受了这一田园之邀。在苏轼的诗中,荔枝不仅是美味的食物,更是对理想生活的一种寄托,象征南国的富饶和美丽。他在《食荔枝》中写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的荔枝成了岭南地区的象征,也成为谈及岭南必被提起的标志性诗句。
荔枝伴酒,是一种习俗和雅趣。果品的甘甜与酒的醇厚相得益彰,成为夏日里最宜人的享受。白居易在《荔枝楼对酒》中记录得更为明确:“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欲摘一枝倾一盏,西楼无客共谁尝?”而有酒有珍果的田园生活,更是消解了苏轼谪居的困苦,让他的精神更加富足。《宋史》记载苏轼在惠州的生活“居三年,泊然无所蒂介,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 “置家罗浮之下,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尽管条件不如汴京,依然能自得其乐,忘却尘世烦恼。
赵佗进献给汉高祖的荔枝,只能是保存相对方便的干荔枝,等到汉武帝平定南越后,交通相较之前大为便利,荔枝进入朝堂的时间缩短,这也为后世新鲜荔枝的北上之路奠定了基础。
《后汉书》为后世提供了了解古代荔枝运输的可靠证据。为了将荔枝快速安全地运抵皇宫,朝廷和地方“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建立起高效的运输和通信系统,这在当时是一项巨大的物流挑战,同时也会耗费大量社会成本。运送鲜荔枝过程中,《后汉书·和帝纪》记载“奔腾阻险,死者继路”,可见贡品运输的艰辛和对人力物力的消耗。
到汉和帝时期,临武长汝南人唐羌,县接南海,便上书向皇帝陈明这种劳民伤财的做法,认为皇上不能以滋味为德行,下臣不能以供膳为功。和帝随即下诏:
“远国珍馐,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
到唐玄宗时期,岭南经略使张九章、广陵长史王翼,因为所献贡品精美,张九章加三品官,王翼入为户部侍郎。天下从风而靡,这才有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故事。
荔枝对生长环境有着较为严苛的要求,它偏爱温暖湿润的南方。而在中国古代,都城往往建立在北方,这就造成了荔枝生产与政治中心之间巨大的地理距离。
荔枝离枝后易腐的特性,使得保鲜之术成为当时的一大挑战,倍增了运输之艰难和人力辗转的苦难,但也激发了古人在物流和保鲜技术上的创新和尝试。
首先是交通问题。古代交通条件有限,荔枝的北上之路跨山越岭。为将荔枝等地域珍果从南方果园快速运抵北方皇宫,历朝历代的官员和商人不得不开辟特殊运输路线,建立起一套复杂的物流系统。一路快马加鞭,驿站接力,不惜代价与成本,进贡文化和地方特产在政治互动中的重要性由此体现。
其次是保鲜问题,为解决这一难题,古人尝试运用各种方法来延长荔枝的保鲜期,如使用冰窖冷藏、密封运输等,还有就是将荔枝做成荔枝干。北宋蔡襄所著《荔枝谱》记载,福建地区关于荔枝的保存就有红盐法、白晒法、蜜煎法和晒煎法。红盐法是用盐梅卤来浸泡佛桑花成红浆,然后把荔枝放进腌制,之后捞出晒干,做成荔枝干。这样的荔枝“色红而甘酸,可三四年不虫……然绝无正味”。白晒法,则是将鲜荔枝放到烈日下晒至核硬为止,然后储存于瓮中,密封百日;蜜煎法则是剥生荔枝,榨去其浆,然后用蜜煮之;晒煎法,是将荔枝晒至半干后再放进蜜中煮,如此荔枝则能“色黄白而味美可爱”。
由于工序复杂,荔枝成为皇室和贵族专享奢侈品,也成为社会等级和权力的象征。荔枝的北上之路是一段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旅程,见证了中国社会从古至今的发展与演变,它的每一次出现,都是皇权的一次展示。
在很长一段时间,荔枝象征着奢华、欲望以及皇权的荣耀与腐败。最著名的例子是唐代诗人杜牧《过华清宫》中的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处荔枝成为唐玄宗李隆基对杨贵妃宠溺有加的象征,也隐含了对皇权滥用和奢侈生活的批判。“妃子笑”由此得名。
马伯庸在小说《长安的荔枝》中,塑造了荔枝使李善德这样一个角色。在接到贵妃要吃新鲜岭南荔枝的王命后,他便开始殚精竭虑地计算。首先是从长安到广州的南下之路,全程一共5447里,路线为“离开长安之后,自蓝田入商州道,经襄州跨汉水,经鄂州跨江水,顺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岭,穿梅关而至韶州,再到广州”。
而押运荔枝的返程之路,还需进一步缩短,最终在反复推算后,他制定了这样的北上路线:陆路与水路相结合,陆路走梅关道,抵达吉州后,转向西北方向,直奔潭州,转到西京道;水路弃马登船,从洞庭湖横渡长江,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再至陆路沿商周道冲入关中,走蓝田,灞桥到长安。转运全程4600里,所涉水陆驿站共计153处,历时11天。
具体驿站数量和里程,或许是作家结合史实的演绎,但好在用想象力填补了历史事件中的一些细节,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了皇权的骄奢和对资源的调动能力,以及古人为达成使命所付出的努力和智慧。
此外,从古至今都有人认为杨贵妃吃的荔枝来自涪州(今重庆涪陵),苏轼就说:“天宝岁贡取之涪”。从空间距离和水果特性考虑,涪州荔枝经达州、西乡,再渠道子午谷入长安,可操作性大得多。
无论是岭南也好、涪陵也罢,运送荔枝都导致“人马僵毙,相望于道”。后世对贵妃食荔的批评很多。张祜的《马嵬坡》通过描绘马嵬坡的景象,对唐明皇和杨贵妃悲剧和唐朝命运由盛而衰发出无奈感慨。诗中“荔枝犹到马嵬坡”一句,暗示即使在唐明皇西逃途中,杨贵妃仍有可能享用到荔枝,以小见大讽刺盛唐皇室的奢靡和对民力的过度消耗。钱珝的《蜀国偶题》则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表达,“莫向金盘进荔枝”是对奢侈行为的直接批评。
唐宫中“金盘进荔”,《红楼梦》贾府里用缠丝白玛瑙碟子盛荔枝,甚至宝黛之间送荔枝,还要用荔枝瓶,显得讲究和有仪式感。这些细节,都显示出荔枝作为珍果的尊贵。
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8月下,原标题为《一骑红尘妃子笑荔枝:南方水果的标志性存在》,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