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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网上关于“甘肃人有自己的山海关——西安”的讨论,引起不少关注。许多西北地区的网友纷纷留言,分享自己在西安的城市记忆,更有网友发帖说,“西安是整个西北人的西安。”由此可见,在西北地区众多城市中,西安具有无可撼动的独特地位。
那么,西安是如何让西北民众产生如此强烈的认同感的呢?在地理意义上,西安其实并不属于“西北地区”。纵观中国地图,地处国家地理几何中心的西安,似乎更应该是一个“中原”城市。不过,在历史发展与行政区划变迁的影响下,西安成功融入“西北”,并成为西北地区的重要城市之一。
作为地域名词,“西北”最早在春秋时期的星占学中就已经出现。不过,早期的“西北”含义相对模糊,并没有形成明确的地理区域概念。即使到明代,在兴修水利与防范边患的奏疏中,“西北”仍旧是与“东南”相对的方位名词。直到19世纪末期,在保卫边疆的“海防”与“塞防”争论中,“西北”开始被用来代指内陆边疆地区。几十年后,“西北”一词开始成为地区名称。1908年,在一篇呼吁陕西、甘肃、新疆三省合作推进西兰铁路建设的文章中,作者如此提到:
“……欲保东南,必先保西北,实为一定不移之铁案。彼秦陇者,岂非西北之堂奥,而新疆者,又非秦陇之藩篱乎。”(《西兰铁路绪言》,《夏声》第1期)
此外,为反对时任陕甘总督升允的暴政,《神州日报》曾悲呼:“天乎!天乎!吾西北何日去此害也!”(引自朱凯《于右任传》)“吾西北”无疑显示了彼时作者们对“西北”的地域认同。
这一时期,作为中国国土的一部分,“西北”大致指代陕西、甘肃、新疆三省(此时的甘肃包括今日的宁夏与青海)。此后,不少来自西北地区的作者,都在文章中将“西北”看作自己的乡土,并不断强调西北地区民众需要共同建设乡土。
总体来看,在近代,“西北”已经初步具有今日的“西北五省”含义,而位于陕西的西安,显然也成了西北城市。但西安真正能够“统领”西北五省,则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
1949年10月至1954年6月,中共中央以大行政区制度来加强管理,以期尽快实现恢复生产、发展经济。1950年1月19日,西北军政委员会成立。此时,“西北”成为一个行政区划,且划分了明确的管辖范围,包括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五省,而其首府就在西安。也正因此,西安奠定了在西北地区的重要政治地位。
虽然大区制早已取消,西安也不再是西北五省的首府所在,但这一建制给西安带来的地位提升,影响深远。1998年11月至2023年8月,在中国人民银行的机构设置中,总行之下的分支机构内,北京和重庆设立营业管理部,并在9个中心城市设立大区分行。其中,西安大区就分管新疆、甘肃、青海、宁夏与陕西五省支行业务。可以说,在西北城市中,西安至今仍具有一定的“超群地位”。所以,出现那句“西安是西北人的精神省会”的俗语,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西安也并非仅有行政地位上的优势,其深厚的历史文化遗产、恰到好处的地理方位以及科教经济等方面的强大吸引力,都是不可忽视的。
西安地处关中平原,正位于农耕区与游牧区的交汇地带,土地肥沃、气候温润、物群丰富,既能满足早期人类的采集与游牧需求,又适宜农业耕作,为人们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加上其西控陇坻,东据潼关,四塞屏障的地理形势,不仅交通便利,军事防御上的优势也极为明显。(参考自《形志:场所精神下的西安明城形态》)这些优势,恰好符合英国地理学家柯尼希(V. Cornish)提出的“自然仓库”“交通枢纽”与“要塞城市”的建都三要素。(参考自张晓虹:《匠人营国:中国历史上的古都》)正因此,在3100多年的建城史中,西安就累计有1100多年的建都史,并成为闻名世界的古都。
西安附近的大型城市营建始于西周。周文王在沣水西岸建丰京,周武王则在东岸建立镐京,二城并称“丰镐”。到西汉初期,刘邦命萧何建造未央宫,并迁都至此。因地处长安乡,又被称为长安城。“长安”二字,也自此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大汉盛世之时,长安城空前繁华。在《西都赋》中,班固曾如此描绘长安:
“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
汉长安城有9个市区,160条里巷,鼎盛之时有30多万人生活于此。享有“东长安,西罗马”的美名。在这座都城里,“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分列成行的商铺、熙熙攘攘的人流、琳琅满目的货品,让人眼花缭乱。空前繁荣的经济也带动了平民娱乐生活的活跃,千姿百态的杂技表演在此上演:既有“熊虎升而挐攫,猿狖超而高援”的动物表演,也有“能变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的幻术,令人目不暇接。
随着东汉衰败,长安陷入战乱,一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惨况。直到隋代统一中国,国都再定长安,经隋唐两代营造,长安新城以84平方千米的面积,一举成为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都城。此时,美洲尚未被欧洲人发现;欧洲处于黑暗的中世纪,城市破败,田园荒芜。唯有中国这块土地,呈现繁荣、兴旺的景象。(引自《唐朝:世界文化史上光辉的一章》,《光明日报》2022年6月16日)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长安城万国来朝的盛世气象,在王维的诗中成为永恒。寒冷寂静的深夜,久居边关的王翰辗转反侧,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吟出“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的诗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笔下的长安初春美景,今日读来,也仍叫人心向往之。四十六岁才在长安登科的孟郊,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在此高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屡试不第的黄巢,则愤怒地写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安史之乱后,大唐从巅峰坠落。五代之后,长安更是失去国家中枢的地位,但它却仍承载着无数人心中对美好盛世的想象。直到民国时期,在城市游记指南中,作为“周秦汉唐之故都”的西安,“其名胜古迹,犹憧憬于人心”,而其“一邱一壑一瓦一石之留遗”,也“足资缅思”。显然,作为世界古都之一的西安,早已在中国人心中产生出深厚的文化认同。
与西北其他城市相比,西安的交通优势极为明显。由于科技条件限制,陆路交通是汉唐时期远距离交流的最好选择。自西汉张骞“凿空”西域后,一条通往西域的道路——丝绸之路就成为中西交通的纽带。当时的路线东端就起自长安城,经陇西或固原西行至金城(今兰州),然后通过河西走廊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出玉门关或阳关,穿过白龙堆到罗布泊地区的楼兰,而后分南北两路,均到达疏勒(今喀什),再西行到安息(今伊朗),以至大秦(罗马帝国东部)。显然,如今西北五省的不少城市,都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站点。
作为古丝绸之路的策源地、起点和东方文化中心,汉长安城吸纳了各国商货和商旅,毛皮店里有来自域外的“狐貂裘干皮,羔羊皮干石”,布匹店中有“榻布皮革千石”。不少西域商人定居长安,在东汉光武帝逝世时,长安城内的西域商人就曾设帷帐以祭奠。到唐代,胡食也征服了长安人的味蕾,酒肆之中既有“面脆油香新出炉”的胡麻饼,也有“初鲙鱼、正烹羊”的玉盘金鼎。这种跨国文化互动与交融,造就了以长安为中心的国际大都市气魄。
此外,经由长安,大批汉人进入西域,汉文化也在西域传播开来。高昌麴氏政权时期,“国人言语与中国略同”,有“《五经》、历代史、诸子集”,而高昌王也曾在“坐室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参考自张安福:《文化认同与唐代西域治理》)经由丝绸之路这一交通要道,儒家文化日渐成为西域民众日常行为的规范,他们“服改毡裘,语兼中夏,明习汉法”。直到安史之乱后,西域各民众对中原的向心力、对长安的政治认同仍然不减。(参考自刘子凡:《唐朝经营西域的文化影响至深至远》)
宋元以降,由于国家政治经济中心东移,西安在国家交通网络布局中的地位逐渐下降。但在民国中后期,随着陇海铁路灵宝到天水四段相继建成,西安的交通环境大为改善,并再次成为沟通东西部的重要枢纽城市。此时,陕西外输的主要农产品,均以西安作为商品运销地。兴平土布、凤翔烟草、宝鸡木料与药材,以及铜川煤矿,也都通过铁路运到西安,除在当地销售外,均由陇海铁路东运。而从中原、华北与华中地区运进的货物,也开始直接运送至西安,再向西北各地分销。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西安的交通优势再度彰显。1952年秋,陇海铁路天水到兰州段完工,陇海铁路全线贯通,西安与兰州的交通往来日益密切。一五计划后,随着兰青铁路开通,东部地区可经由西安出入甘肃、青海各省。至此,西安成为各地物资、人员进出西北的重要一站。
时至今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印发的《中长期铁路网规划》中,西安仍旧是中国铁路运输“八横八纵”主通道中的重要节点城市。由于西安的交通线四通八达,使得西北人无论是回乡还是奔赴外地,或多或少都会途经此地。而作为西北地区最东部的大城市,出入西安,也就被赋予了出入西北地区的重要意义。在此背景下,无怪乎不少网友戏称,西安是“西北人的山海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西安地区的科技发展近乎空白,科研机构寥寥。在“一五”计划期间,西安被列为国家重点建设城市。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中,有17项在西安布点,由此奠定了西安的工业基础,也推动了西安科技事业的发展。
1955年,交通大学从上海内迁至西安,创造了宝贵的“西迁精神”。“三线建设”时期,上海、东北等地的大批院校、研究院所和企业迁入西安,实现了西安科教资源的跨越式发展。截至2024年6月,西安共有63所高等院校,双一流高校7所。在全国各大城市中,西安的双一流院校数量位居第四,与广州、武汉、成都齐头并进,仅次于北京、上海、南京。这一傲人的成绩,不仅远超西北其他城市,也将天津、杭州、青岛、苏州等东部城市甩在身后。
对于广大西北地区与晋西南的学子而言,西安临近家乡,且拥有数量众多的知名学府,能来此求学显然是最优解之一。在7所西安双一流高校的2025届毕业生生源信息中,来自西北五省的学生就有21258人,占比36%,足以显示出西安对西北五省学子的吸引力。
此外,西安的人才培养与产业建设较为契合。根据西安市政府2020年印发的《西安市现代产业布局规划》来看,西安市的主要支柱产业布局在电子信息制造、汽车制造、航空航天、高端装备制造、新材料新能源和生物医药。而纵观西安的知名高校,无论是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还是西北电子科技大学,都是以理工科见长的学府。而在“文化兴市”大旗的推动下,西北大学与陕西师范大学等文科强校的人文学科,同样能为西安文旅建设贡献青春人才。可以说,西安的重点产业发展,急需本地高校应届生的留存,不少学子也能在当地找到较为心仪的工作,两方颇为“情投意合”。
当然,西安不可避免地存在所有新一线城市的通病。虽然有不少产业基础较为坚实,但仍旧存在着结构不够多元的问题。这也意味着,由于依赖特定的行业或产业,导致就业机会相对集中,行业间的就业选择较少。另一方面,虽然西安生活成本相对较低,但对于不少年轻人来说,薪资水平和职业发展前景仍然是重要的考量因素。较低的薪资水平仍有可能导致人才回流至薪资更高、机会更多的一线城市。(参考自《西安,留住年轻人不只靠大唐不夜城》)不过,相较其他西北城市,西安仍具有不小的吸引力。
参考文献
1、张晓虹:《匠人营国:中国历史上的古都》,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2、李昊、贾杨、吴珊珊:《形志:场所精神下的西安明城形态》,中国城市出版社2021年版。
3、张安福:《文化认同与唐代西域治理》,《光明日报》2010年7月6日。
4、胡勇、琚婕:《论陇海铁路对西安城市发展的影响(1934-1949)》,《史学月刊》2013年第5期。
5、吉泽诚一郎:《明清以来“西北”概念的变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6、席会东:《丝路西安:延续千年的交通起点》,《地图》2015年第6期。
7、路其首:《明代“西北”的不同含义》,《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1年第3期
8、刘子凡:《唐朝经营西域的文化影响至深至远》,《历史评论》2021年第5期。
9、王培瑄、马雪:《“一带一路”视域下西北经济发展的问题及对策探析》,《可持续发展》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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