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晓兰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毛翊君
“拾不完,根本拾不完!”
如果在7月中旬来照金镇中心,白天可能会以为这是空城,店铺几乎关了门,路上也没几个人。腰椎间盘突出的女人收了炸串摊,做游客生意的夫妻让餐馆暂时歇业,他们跟班车售票员、上完夜班的矿工一样,都跑上山“拾壳壳”。下午四五点,人群才从山里的各处涌出来,手提银行、超市赠送的布袋,斜跨自制的带绳蛇皮袋,骑摩托的、开车的蜿蜒几公里,一直堵到镇里,街上喇叭混杂人声,十字路口边散布了十几个收购点,都排起两三百人的队。宾馆被订满,床不够了打通铺、睡台球桌,大桥下的汽车、帐篷里,甚至路边的空地上都睡着人。储备第二天干粮的人,让小超市的收入翻了四五倍。
对于这种热闹,不少当地人在一个月后还能反复描述——山上像赶集一样,林子里都能听见人声;只在西安火车站见过,“这么多年在照金头一回”……水果摊老板赵忠民以看车牌为乐,“像刮刮乐一样”。他所在的杨柳坪在桥山山脉深处,高峰时一数,村里每天大概停进200辆车,除了各地陕字打头的车,他发现内蒙、黑龙江、吉林、浙江等地的是来拾壳的,山东、河南、安徽的那些是收购老板。
●一个月后,仍有卖壳的人围住路边的临时收购点。罗晓兰摄像赵忠民这样的当地村民,最先感知到变化。往年是入伏后才有知了壳,今年出奇地多,6月20号后,山上的人收了庄稼,就看到地上堆积了一层壳壳。照金海拔1600米,覆盖原始森林,原本就适宜知了生存。镇上收购点的田老板说,因为今年没有倒春寒,幼虫更多地存活下来,导致蜕下来的壳大量增加。作为“疏散风热,透疹止痒,明目退翳,息风止痉”的药材,市场另一端连接着医药公司和中药店。田老板认为,疫情后一直炒药材,导致知了壳价格上涨——前年单价最高200多块,去年320块,但由于缺货,有时抬价到600都收不到,今年一度在410块成交。他说,往年当地最多能收两三吨,今年光他一家1个多月就收了17吨。
消息沿着山路跑出去。“价高了更好嘛”,当地人不关心具体的原因,都盯上了这个不用成本的来钱之物。“拾不完,根本就拾不完!”进入7月,带着这样标题的短视频开始传播,发布者大多是粉丝上万的当地农村博主。画面里,知了壳堆起来,配乐高昂嘹亮。
一个6000多点赞的内容下,评论区都在分享周围人的丰收,博主也回复“看到一对老年夫妻一天拾了三(个)尿素袋子”。段子随之而来,“目前铜川最火的行业是抓知了”。暴富神话流传得更广,比如一家四口不到一个月拾了24万,可以在镇上买套房。故事讲得有板有眼,好几个当地人说认识那户人,对方亲口说的。还传出消息,挣十几万的不少,几万是平均数,有锁在车内的几斤壳,被人砸了车窗偷走。
最开始,知了还未成批蜕壳,他们白天拾壳,晚上打着手电抓肉蛋(当地方言,指知了,也称知了猴)。一名男子被森林里的蛇咬伤,出了院拄着拐杖又上山,在抖音上收获几千个赞。听说有人受到豹子袭击,一个当地人说,自己抓住机会,上传别人拍的树林视频,配上下载的豹子吼声,流量噌噌往上涨。直到7月12日,市林业局发布禁止捕捉知了的公告,将其定义为违法行为。
之后,更多人开始拾壳壳,这成了新的社交密码。一位56岁矿工下了早班或晚班,就来捡上半天,地上没壳了,爬上树找。这个夏天卖了一万多,是他两个月的工资。7月中旬,李慧平开车从铜川城区赶来,在路边停满车的地方刹住,跟着人流钻进林子,一个小时就拾了一斤。高兴啊,他回忆,当天单价390元,他手里没停下,那天一共拾了6斤。
没几天,他也开了个短视频号,专门讲解拾壳技巧,起名“知了哥”。7月20日,他很随意地拍了第一条视频,主题是自我介绍加“捡壳壳有方法”。两个小时,播放量过3万。以前他做过玉石的营销号,单个视频的最高播放量就1000多。
“把日子过烂的人”
碰上连日的雨天,山路湿滑,李慧平选择稍微平缓的路旁沟畔。那些灌木林昆虫横飞,也时有陡坡,脚底一滑摔了跤,一不小心又迎面撞上树枝。满地落叶黄褐色,知了壳融入其中,难以辨认。花了好几个夏天,他才慢慢总结出规律,松树、橡树林多,起初是听声找知了。他妹妹学得更细:得找树梢对应的那一片,如果发现了一个壳,一定会有更多。
外地人不懂这些,不少迷了路。7月24日那个雨天,李慧平遇上一个46岁的宝鸡果农,和他的4个老乡,帮忙引进山里后,他们失联了。一直到下午3点,靠着在山顶的微弱信号,果农给李慧平发来消息,说越走河越宽。李慧平才知道,他们走进了水库区域,“把我给吓死……”那次之后,他再也不带人进山,怕出了事担责。
根据当地公开数据,截至7月7日,前后共有20多起因抓知了迷路而报警的救援事故。社交平台上,有博主称7月27日,一名耀州区老人捡知了壳失踪,当地志愿者骑摩托车寻找,摔伤入院。
那段时间,李慧平带过100多人上山,都是照金镇外的人,大部分来自铜川市区的城中村或郊区,外市外省的占了一成。按他的总结,来的都是“把日子过烂的人”——一聊起来,很多人外出几个月找不到工作,本地今年也没什么建筑活。
有河南商丘的人在抖音上联系他,说家里遭了旱灾又遭水灾,玉米都被淹了。村民分批过来了四五十个,不适应这里的山地,最多一天捡一斤多。坚持最久的也就待了3天,来回的路费和住宿费都覆盖不了。
有对汉中夫妻,因为老家下雨,水果店生意不好,来了两次。第一次不熟悉山,没捡到。第二次跟着李慧平进山,下了一周的雨,顾不上湿衣服和感冒,说孩子要上学,压力大,能捡一点就捡一点。
这些外地人看到短视频再赶来时,已经晚了,价格降到每斤300左右,几乎跌了100块,他们很快又撤了回去。几位一直捡壳的人记得,价格巅峰出现在7月中旬前,最高价是410元左右,此后价格持续下跌,大概在7月28日落到低谷280左右。
掉价再狠,还是有人拾壳。8月9日,小镇十字路口边,3个男人蹲着等车。最年长的男人白头发,自述66岁,他们都是在外打工的宝鸡人,这两年的活总干两天就没了。熟人介绍来这里搬石材,干了一星期做不动了,想走工钱还没要到。跟风去捡壳,3个人一下午就卖了30块。
三年前,李慧平带着媳妇孩子,回照金附近的瑶曲镇老家开始做这个时,三人只捡了2两,都没去卖。“很想挣这个钱,挣不到。”他说,不知道去哪里、怎么捡,问别人,都不讲。他很害臊,觉得自己既做不成生意,也不如农民。
那是在疫情后,他扛不住店租和网店的挤压,把深圳、桂林的玉石店陆续关了。他先打算回西安东山再起,但前后投入几十万,生意还是没成。这几年,李慧平靠打零工维生,去朋友的工地帮忙,按天结算工钱。退回山里,他更加挫败。现在在做工间隙来捡壳,开着二手五菱面包车,老有杂音,车身掉漆,里面堆满杂物和尘土。
●李慧平8岁的小儿子够不到树枝上的壳,用工具钩。罗晓兰摄
在短视频上蹭到知了壳的流量后,他的一条播放量刚过13万,账号被封了。平台客服回复他,有人投诉他引来外地人,破坏当地生态环境。等了24个小时,一解封他马上更新,很快又被举报。有人自称粉丝,要了电话,接通就说,“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外地人都来了,那本地人干嘛?”
照金镇离铜川城区50多公里,山路弯绕。几位村民提到,山上的地太黏了,无法种优质小麦,水果也少,有公司承包了种药材,结果不长叶子。杨柳坪之前60多户,搬得只剩八九户了。被骂时,李慧平也理解电话那头的意思,当地人的营生少,镇上的安置房里,全是从山上搬下来的村民。
一家餐馆老板娘说,村民下山后男的大多当保安,月薪两千多,女的做保洁或去酒店后厨,工资一千多。她记得,拾壳的人那时挤满餐馆,但就点碗面,不舍得吃菜,面量又大,反倒影响她挣钱。
“狂欢”退场
山上杨柳坪的村民囤着知了壳,觉得还会涨价。一位73岁的女村民身型瘦小,每天进山捡,一个月卖了7500块。这是她的意外之财——儿女都要顾自己的家,她靠卖鸡蛋挣零花钱,一个一块,随挣随花,存不下,也记不得挣了多少。现在有6斤壳压在家里,她说价最高时,有人上门收。
同村老赵66岁,连着五六年,夏天都进山拾壳。他以前在小煤矿开三轮车拉煤,年纪大了回到家,玉米每斤降了2毛,化肥和种子却一直涨价,每年种地只落下3000块左右。这个夏天卖壳挣了两万,还存了40多斤。
其实,同在照金镇,价格并不统一。高峰期时,小贩们竞争不到货,会故意抬高收购价,再用更高的价转手到市场——在李慧平的记忆里,最高价410块只维持了几天,7月10日就卖390元一斤了。7月中旬后,壳价始终在波动,每两天掉10块,直到月底。
李慧平听业内朋友讲,当地收购站都是代理,起初数十个点都被山东商人控制,为了利润不断压价。后来山西商人也来赚钱,不懂行情,价定高了,双方竞争,价格才回暖。400—350—370—330—280……一天一个价,镇上的收购商田老板也把握不好,前一天收的货还没卖,第二天药材市场的收购价就变了。
田老板40多岁,之前在西安开餐馆,小镇发展旅游时回来开农家乐、弄货运,老婆打理彩票店,他同时收当地药材。现在也是代理之一,货大部分供给了南方药厂的采购商。对方被这次的捡壳狂欢吸引来,他们分析,前期开价高的时候,贩子见能盈利,拼命收。结果收得多了,拉到安徽亳州的药材市场,供过于求,滞销了,价格迅速下跌。
知了壳的交易链涉及几个环节,据田老板介绍,捡壳的人卖给二道贩子,再到他这种采购商手里,接着交给医药公司下属的子公司加工清洗,最后给医药公司。有的二道贩子会发货到亳州,交给当地小贩。最近,他从四川进了几百斤货,囤着,也在等涨价了卖出。
进入八月,知了壳越来越少,价格又回暖一点。几位当地人提到,有收购点的老板因为见到涨价,陷入观望状态,一直压着货不卖,很快价格下跌的时候就赔钱了。田老板坦承,为了不让自己赔钱,他就会对外地来收壳的人压价。价格和产量下跌后,离得远的外地人、有生计的当地人陆续退场,留下的是没有其他营生的人。面对低价,能应对的只有看对方是否缺斤少两。有人提前在熟人那里称好重,再到临时收购点卖,发现称出的数量有问题,把对方的秤砸了。
8月9日,小镇街头出现4个年轻男人,在街边支了临时收购点,秤盘是最明显的招牌。看见有货扒拉几下,不湿,收;太湿了,不行。卖壳的多是老年人,女的穿花衬衫,男的穿迷彩。不时喊,“不湿嘛,多5块。”
从袋子倒进老板的筐里时掉出碎末,又大喊:(知了)腿腿漏了,有人反复让给个整数。年轻人嫌树叶等杂物多,往外挑,老人生了气,甩手就走,说他不地道。一方讲陕西话,一方讲河南话。
这个收购点领头的老板自称姓马,37岁,几天前才从河南开封赶来。他和侄子做铜线、铝线等金属回收,今年生意不行,一吨降了七八千元,“这两个月收的货都赔钱了,价落得太多更没人出货”。侄子24岁,大专毕业,找不到什么工作,考公也没学历优势。另外两个一起的朋友,在老家镇上做服装生意。
4个人一人负责一个点,在照金镇、小丘镇等地收货,每个点一天能收一二十斤。原本,他们打算以高出收购价20元的价格卖给渠道商,但10号那天,货量猛涨,他们载了满满一车货连夜开回河南。最近价格不行,马老板称,他们也要把货囤着,等涨到收购价一斤400了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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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逃离的大山
年过半百,李慧平没想过会重回山林。父亲当年告诫他,一辈子窝在山里,没出息。家里穷,读初中的钱是借的。为了逃离大山和当农民的命运,他说自己上山放牛也看书,成绩从小排在班里前几名。上世纪90年代,他考出大山读了中专,又回到老家。分配去的单位效益差,工资低,他辞职走了,先后在天津、北京、南京、广州打工,干过工程,卖过纯净水,攒了点钱做玉石生意。
现在走在照金街上时,他迎面碰上一个戴眼镜、穿皮鞋的中年男人,寒暄了几句:你最近在干什么?——我在拾壳壳。一阵沉默,两人再没话,李慧平找借口走了。
那是他的中专同学,在附近的矿上当主任。当年同班的中专同学、中学同学,大部分在事业单位,已经是中层领导。李慧平个子不高,晒得很黑,穿着运动鞋,进山时戴顶去了檐的草帽。
丢脸、不体面,聊起捡壳,好些人都说这不是正经活,有单位的绝不会来。李慧平发现,有城里人戴着口罩来,怕被人发现。他发了短视频后,上海的生意伙伴惊讶地打来电话,还有朋友直言:你捡壳壳已经够拉脸的了……
但不少逃离大山的人,这个夏天还是要回来讨生活。8月初,一个江苏的造船厂员工看到短视频,辞职跑回照金,说打螺丝月薪4000元,除了吃住剩不下钱。结果跟李慧平上了山,捡不到知了壳,又困又累。
开按摩店的朋友也找到李慧平,穿着白T恤就钻进了林子。这两年街上的按摩店、养生店越开越多,他转让了店铺,两个月没接到活,得找点钱养活自己。开店前,他也辗转各地,做工程和二手车,最后没攒下钱,现在在山里每天只捡到5两左右,换得165块,刚够上高中的女儿报两小时辅导班。有当年不如他的同学来看笑话,对方老老实实上班,多年来省吃俭用,现在有车有房。
李慧平41岁的妹妹也来了,她穿着脏衣服,自己做的老布鞋缝着补丁,直接下到最深的沟。她嫁到耀州郊区农村,拾壳壳要偷偷跑出来。李慧平直说心疼,骂她的老公是王八蛋,开车送她回去时得停在村口,妹妹不想让别人看见,把脏衣服装进袋子,穿上一套干净的。
她捡得最多,一天1.4斤,卖了462块。但她怕别人说三道四——女人家不在家看娃,给男人做饭,丈夫也阻拦过。在这个中年女人看来,她不得不来。婆婆半瘫痪,两个孩子也需要照顾,她只能打零工,在工地上刷漆。丈夫是木工,今年以来,一个月20天的活减少到10天,和她一样。丈夫赚的钱要自己存起来,吵过很多次架,离婚也不现实。
“又回到了原地。”李慧平说看够了别人脸色,重新进山,感到自由,虽然拾壳壳很累。创业失败后,同小区的生意人让他离远点,不要传染了霉运。他干回工程老本行,帮朋友管理项目,每天要应对的人太多了。临时工,日薪600元,工人的饭钱、水钱每天一两百得他负责。工资也常拖欠,追得急了朋友还会生气。大儿子是跟前妻生的,在咸阳读大学,专业都没告诉他,但学费是他负责。现任老婆是在广东打工时认识,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不满一岁,摔伤了耳朵,做手术要花一百多万。他回老家借钱,熟人见了躲着走,最终是向银行贷了款。
到了8月中旬,一年一度的“拾壳壳狂欢”一般就结束了。连着几天,李慧平还是带着妹妹和孩子上山,结果碰上下雨,又被淋湿了。短视频平台上,仍有不少人成群结队拾壳,标题还是“拾不完,根本就拾不完”,点赞只有几十。
20日,铜川下了冰雹,第二天李慧平还是上了山,虽然那几天价格又降到了300块。他打算捡到没人收壳的时候。明年不捡了,他想转为收购商,但没有启动资金。短视频账号做不起来,他想找人教,找了一圈都说要收费两三千元,他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