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里他是一个身体还不错的病人,可一出医院,他就成了一个孤独的患癌老人。
不同于外科、心内科等这些承担重要急诊任务的科室,在肿瘤科上班的我,只要不是值班,晚上在家我很少接到科里的电话。正是因为少见,所以那天凌晨3点,当急促的手机铃音将我叫醒,看到护士站一串号码时,我一定是一脸惊恐的。
“王医生,不好了,你的病人跑了!怎么也联系不上!”电话那头的护士语气里没有一点半夜吵醒别人的歉意,现在想想当时一定着急得不管不顾了。“对,9床老徐,12点的时候发现没人,到现在也找不到,手机和腕带在枕头下面,他儿子电话也不接。刚才调了监控,看见他确实出了咱病区大门了。要不你过来吧,主任让在院里找找,咱们人手不够。”主任都惊动了?这位护士又调监控又向主任汇报,看来把事闹大了,我赶紧穿衣服往医院赶。深夜的城市路灯晦暗,寒冷的空气给汽车前窗蒙上了一层雾气,我将车窗降下一些,刺骨的寒风立刻让我清醒过来。我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中看着红灯一秒秒闪过。第一次见到老徐是2023年4月,我当时是科里的住院总,负责科室的会诊工作。消化科请求会诊,会诊单上写道:患者直肠癌晚期,化疗后病情进展,请求贵科协助诊治。叫会诊的是一位消化科的女医生,姓董,比我年长几岁,很好说话,“王啊,又给你找麻烦了,这个病人得让你们看看。”说着要带我去床边,我赶紧说:“姐,咱们先在办公室看看病历吧。”我们科情况特殊,癌症晚期,许多家属要求对病人保密,不小心说漏嘴经常会被埋怨,所以我习惯尽量不在床旁询问病情,有时我还会冒充其他科室的医生。董医生三言两语向我交代病情,“这个患者71岁,因为肠梗阻来诊,确诊的时候就是直肠癌,肝转移、双肺转移。在外科切了原发灶,做了造瘘,转到我们科。在这做了半年CAPOX,这次复查双肺转移瘤明显变大、增多了。”CAPOX是一种双药联合化疗方案,名称源自两种化疗药物的英文缩写,是晚期结直肠癌最标准、最经典的化疗方案。晚期直肠癌一般是不做手术的,因为做了没用,不会延长寿命。老徐当时是因为肿瘤将直肠堵死,为了保命才做的手术,手术后仍然需要做放化疗。第一眼见到老徐的时候,他正独自靠在病床看电视。一看到我们俩进病房就坐直了身子,憨厚地冲我们笑。第一印象,这个病号一般状况不错,还有继续治疗的意义。我问老徐:“老先生您有什么不舒服?”老徐想了想,说道:“医生好啊,我没什么不舒服。”像老徐这种“肿瘤明明已经全身转移了,自己却没什么不舒服”的现象经常发生,因为肿瘤还没有压迫到重要的脏器和组织,人体与肿瘤正微妙地共存。晚期肿瘤无法根治,维持“带瘤生存”的状态正是癌症晚期治疗的意义,西医的手段是化疗、放疗、靶向药等等,中医的手段就更多,而两者效果都不是很好。经过再次询问病史、重点查体,我对老徐的病情有了基本了解,董医生也有意让病人转到我们科继续治疗。我对老徐说:“老先生,愿意去我们科吗?”老徐仍然是一脸憨笑:“愿意,那怎么能不愿意呢,我听你们二位的安排。”当天下午,护士站来电话说消化科病号来了。我到床边看他,老徐正收拾东西,行李不多,一个旧的手提旅行袋而已。老徐将饭盒放到床头柜,洗漱用品放到厕所,将旅行包放到属于他的储物柜,动作熟练,始终面带笑容。一次次化疗让他轻车熟路,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我问老徐,“您怎么也没个人陪啊?一会儿让家属找我一趟。”说起家属,老徐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道:“王医生,有事你就跟我说吧。病情我都清楚,我能照顾自己。”说起孩子,老徐轻轻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王医生,我家里情况特殊。孩子精神有点问题。脑子受了点刺激,现在他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尽管老徐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同病房的病号、家属仍然把目光投了过来,我急忙打住不再问了。于是说:“那好,你先安顿好,有事儿你按铃叫我们护士。”我跟护士们交代,新来的病号特殊,暂时没有家属,他按铃时反应快一点。转科之后,我给老徐又安排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从预约到检查,都是老徐自己完成,平时在病房也是独自一人安静的输液。两天下来,老徐给人感觉随和、安静而又孤独。检查都做完了,老徐切掉的直肠没有复发,但双肺斑斑点点、大大小小的转移灶有七八个。更糟的是肝脏,肝左叶一块巨大的转移灶足足6公分大。直肠癌晚期,一线单纯化疗失败,下一步需要用靶向药了。而靶向药物的选择,需要做基因检测。基因检测全自费,即使选择最基础的项目也需要六七千块钱。跟老徐交代了下一步的打算,老徐想了想说:“王医生,自费的我就不做了。靶向药医保能报我就用,不能报就算了,说实话我用不起。”老徐的回答简练直白,看来他早就想好了。医学发展到现在,早已有一套规范标准的指南指导治疗,根据疾病不同阶段和基因状况,在指南中都可以找到标准方案。可是现实中没有标准答案,比如老徐。根据他的情况,我们制定了一套经济实惠的治疗方法。第二天就要化疗,没人陪绝对不行。我去找老徐谈:“您能找个亲戚陪你几天吗?明天化疗了,您自己可不行。”老徐又难为情地说:“亲戚们来往不多,实在不行,我让儿子来吧。”“他行吗?您说他精神受过刺激,去医院诊断过精神疾病吗?”老徐说:“那倒没有。他上学那会成绩好,在他们单位是个研究生,上班没多久跟领导闹不对付,工作也不干了,到现在40多岁也没成家。就是精神受刺激了,没去医院看过。”我接着说:“那就让他来吧,给你打个饭,盯着点输液,照顾你几天。”第二天,化疗开始了。化疗过程中最常见的不良反应是恶心、呕吐,有些化疗药物还会有过敏反应,这些都需要旁边有人悉心照料。老徐的儿子上午来到了病房,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聊了两句没发现什么异样,我也就放下心忙别的去了。上午临下班的时候,护士一见我急忙过来说:“王医生,你那个转科的没家属陪,自己输化疗药呢。”同屋的病友这时说道:“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儿子,还不到十一点就走了。”老徐听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病友接着说道:“都这点儿了还没吃上饭呢。”快十二点了,饿着肚子化疗,这让我哑口无言。我拨打他儿子的电话,很久才接通,生气地说道:“你在哪呢?不是让你陪你爸输液吗?”电话那头回答:“我爸他没事,挺好的,下午我接他出去转转,我去洗洗车。”“下午我去接他,我俩一块出去吃,没事王大夫,你别管了。”无论我说什么,他儿子总是说没事没事的,没几句也就挂了电话。老徐叹口气,无奈地告诉我:“王医生,我们家没有车。你别管我了。马上就输完了,我一会自己去吃。”我看了看医嘱单,液体输完估计得到下午三四点钟。我拿出饭卡,医务人员中午一顿盒饭3块钱,让护士带回来给老徐,又跟护士说:“就说是科里给买的,别让他饿着肚子化疗。”下午,老徐来办公室找我,拿出二百块钱硬塞给我,拉拉扯扯的,老徐眼眶红了,说护士都告诉他了,他不能白吃我的饭。我最后说道:“请您吃一顿3块钱的饭我还是请得起的,您把钱留着请个护工,陪您两天吧。”闹了这么一出,老徐在科里出了名,大家都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医生、护士们也还算照顾他。交班会上护士长还表扬了我,说我年纪轻轻挺负责任,但是这样的病号需要规避医疗风险。我听得出来,后半句才是重点。后来上级医生问我:“小王,假如有一天老徐病重了,没法自理了,或者昏迷了,需要家属签字了,你怎么办?”上级就是上级,这个问题难度大,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老徐的治疗方法是一种医保范围内的靶向药联合一种化疗药物,我有意控制了药物剂量,希望达到疗效满意同时副反应可控。21天一个疗程,每个疗程大约住5天院。一次次的化疗,老徐都是提着那个旧旅行包前来住院,独自一人跑上跑下。他儿子也只是在化疗当天才来陪一陪床。所幸老徐身体底子不错,几次化疗下来并没出什么严重的副反应。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天阴沉沉的,到了快6点的时候,一副大雨欲来的样子,大家都抓紧干活准备下班。这时护士进来,沉着脸对我说:“王医生,你的老徐一下午没见人了,电话也打不通。你赶紧联系联系,马上下大雨了。”病人住院时都会留下联系人电话,我用手机一连打了几次都是未接通。我有点急了,那段时间雨下得邪门,真要是病人困在外面就出大问题了。电话终于接通,电话那头是他的儿子:“王医生,我爸跟我在一块呢。放心,吃个饭就回去。我开车送他。”“你别开车送他了,打车赶紧回来吧。你家没车,我早就知道了。”护士松了一口气,对我说:“你跟老徐说说,输完液在院里走走没人拦着他,但是也得跟我们说一声啊,电话也不接,吓死谁。”不一会儿,我又接到他儿子一条短信:“王医生,我们今天不回了,我爸想爬山。癌症病人需要运动对吧,明天回去。”我一下急了,赶紧电话拨回去,爬什么山,不可理喻。可电话再也没接通,不一会手机关机了。病房前的小路积水很快没过了脚踝。护士长和我看着大雨发愁,哗哗的雨声让我俩彼此说话都有些听不清楚。天渐渐黑了,护士长说:“按程序得向机关汇报了。你说怎么办?”我看着大雨对护士长说:“您想,老徐一直都挺配合,他儿子的话也没几句靠谱的,我觉得肯定不会是去爬山了,咱们再等等。”7点了,雨渐渐小了,围在病房楼前的人们一点点散了,我和护士长一直在等他。从远处花园亭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护士长指着说:“小王,你看那个老头,是老徐吗?”瘦瘦高高、稀疏的头发,没错是老徐。我举着伞上前去看,老徐穿一双拖鞋,淋着雨淌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向病房楼走来。“赶紧接过来!”护士长喊道。“你一下午跑哪去了?再不回来我们都要报警了。”我问他。“不管您什么原因,以后不允许不打招呼走这么长时间,这是最后一次。”护士长也严厉地说。“我哪也没去啊,输完液在院里走走,赶上大雨就在那个亭子里避雨。”老徐手指着花园,那个亭子也就是一二百米的距离。“他净坏我的事儿。对不起啊王医生、护士长。”老徐看出自己惹了祸,说话怯怯的。“把你手机号码留给我,我以后不给你儿子打电话了。”老徐的儿子没收了他的手机,说是为了防止老年人上当受骗。第二天,我逼着老徐的儿子给他爸配了手机,办了新电话卡,亲手互存了电话。后来护士们跟我闲聊的时候说:“王医生你沟通能力真强,老徐家儿子你都能聊得通。”那天我威逼利诱,又是哄又是训,配合着他也说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告诉他儿子,有了手机,爬山迷路了可以通过卫星定位迅速找到你爸,他听了使劲点头。本以为有了手机,老徐不会再失踪。结果这种情况又出了几次,老徐经常输完液就找不着人。我实在受不了就找他好好谈了一次。老徐告诉我:“王医生,我一个人闷得慌,在病房输液,一躺就是一天,我在家每天都去公园走一大圈呢。”“我吃饭不方便,儿子也管不了我,你们医院的饭我吃不惯,我得吃软的,下午我想回家自己做一口吃,你们护士不让。”老徐缓缓地说。我说:“您的情况特殊,我特别理解,但是您得换位思考,您回家吃个饭搞得我们全科人心惊胆战的。以后回家吃饭或者在院里走走跟我说,我去跟护士解释。”我又确定了一下老徐是不是因为手机铃音太小听不到,又面对面让他接打了一次我的电话。从那以后,老徐也没有再偷偷跑掉。护士们也照顾他,尽量对他宽松一些。有一天傍晚,我下班路上看到老徐在医院门口买饭。他瘦高的身材,后背也有些驼了,站在煎饼摊前排队。蒸腾的人间烟火将小小的煎饼摊笼罩在蒸气之中,老徐和其他人一样认真地盯着灶炉。在病房里他是一个身体还不错的病人,可一出医院,他就成了一个孤独的患癌老人。人群熙熙攘攘,但只有我才知道这位老人今天独自一人在医院化疗,到了傍晚也只能草草买套煎饼充饥。我五味杂陈,有心疼也有无奈,以至于不敢上前打招呼,略显冷漠地快步走掉了。和老徐认识一年。古稀之年痛失老伴,又开始学习如何独自面对可怕的癌症,他艰难地应付着一次次化疗,直到最后一次复查,老徐终究是扛不住了。这个冬天低温破了纪录,可冷空气挡不住肿瘤病人的化疗热情,我们科仍是一床难求。化疗日期超了3、5天,老徐终于排队住了院。入院查肿瘤标志物见到癌胚抗原翻番地涨了上去,他也说最近右下腹时常隐痛,这是以前没有的症状。肿瘤大概率进展了,我为他预约了CT。接着那天深夜,我就接到了护士站的电话,说老徐又跑了。我匆匆赶到科里,护士跟我说了晚上的情况。最近医保大检查,严厉打击套保、骗保,医院也三令五申不允许病人请假回家。老徐下午输完液想走,护士们向他说了最近医院的命令,让他克服一下。到了晚上,老徐趁两班护士交班的时候回了家。无巧不成书,我们科那几天装修,新换的门禁还没有启用,监控里可以看到,老徐从病房中快步走出,拉门出去了。手机和手环都压在枕头底下,说明老徐走的时候非常坚决,我越想越害怕。我手机里存着老徐儿子的电话,凌晨3点多了,他会接吗?我拿起手机拨了过去,两个护士在旁边焦急地看着我。第一遍没人接。接着第二遍。接着第三遍。电话里的嘟嘟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听得一清二楚,几个夜里睡不着的病人、家属也探头探脑地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终于,电话通了:“喂,王医生。”这是老徐的声音,他跟儿子在一起。“您回家了?”听到老徐没事,我心里的火气也就消散了。“护士们不让我走,我肚子疼,在家我用暖水袋捂一捂就能好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老徐的声音带着哭腔。“别着急了,这样吧,你再休息一会,早晨早点回来。还得输液呢。我今天晚上就不回去了,在病房等你。”我给主任发了条微信,告诉他放心,人找到了。向医院总值班通报了情况,告诉机关病人天亮就到位。我也在科里找了个地眯了一会,想着自己的病人闯了祸,交班时肯定得挨批评,又想着该怎么好好说说老徐。早晨交完班,我立刻去看老徐。一进屋看到护士长和几个护士也在病房里,老徐默默躺在床上输液,面色难堪,估计护士长已经找他谈过了。我看了看他,对他说:“您住着院,肚子痛应该找医生处理,处理完还是疼应该接着找医生啊,回家就不疼了?”我自认为语气还算温和,可谁知老徐嚎啕大哭。七十岁的老人在我面前大哭,这让我不知所措。老徐泣不成声,说自己太不容易了,老伴没了,这么大岁数干什么都没人照顾,孩子也不顶事。情绪大坝一决堤,水流不干是不会停的。
老徐哭着诉说着自己的不易,同屋的病人、家属、一众护士都沉默地听着。可是,无论你的生活凄凉或是美满、贫穷或是富有、出众或是平凡,癌症面前,众生平等,这可能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了。老徐的CT结果出来了,全面恶化。我让他坐在电脑前,打开他的CT,如给实习同学上课一般,一五一十地把疾病进展的情况告诉了他。直肠癌最常见的几种化疗药物已经用尽,要么试试靶向药,当然这些靶向药物疗效并不确切,价格也比较昂贵,要么试试中医中药。老徐说让他想想。老徐告诉我他想出院,试试中医。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那个旧旅行包和我告别。我把他送到电梯,嘱咐他如果有事可以打电话联系我。老徐出院后大家依旧忙忙碌碌,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今年春节科里聚会,和护士们聊天时聊起了他。那天的夜班护士告诉我,当时她打开老徐的手机想找找有没有能联系的人,发现手机通讯录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