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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经历生死后,这些中年人走进临终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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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8-18 03: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经历生死后,这些中年人走进临终病房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年07月10日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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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晓涵

编辑 王珊瑚



遗憾

人到七十多岁,许满秀的晚年生活发生了一个“戏剧性”的变化。
老伴突然间生病,只能在轮椅上生活。大概是接受不了现实,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会儿说要离婚,还说过要“杀了她”,最后被诊断出抑郁。夫妻俩从学生时代相识到进入婚姻,她觉得大半辈子都是非常幸福的,而现在,突然陷入了强烈的危机。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想找到一个答案。她是那种认真生活的人,退休之前做了一辈子军医,到了头发渐白的年纪,穿衣打扮也是考究的。她想过找心理咨询,但费用太贵了。一个社工机构来军休所做分享,她因此得知了广州有一个陪伴临终病人的志愿者组织。或许在这些同样面临衰老和死亡的人身上,可能会看到什么?
每周的服务日,许满秀往返于家和临终病房之间。她不在的时候,丈夫交给保姆照看。丈夫一开始会情绪波动,想要依赖她;两个孩子不住在一起,也表达过不理解,家里已经有一个老人需要陪伴了,干嘛还要去外面陪伴别人?
匡胜利第一次见到许满秀,是在2015年的一场新义工培训上,他是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对这位阿姨印象深刻。没见过这么高龄的志愿者,她听力有点不太好,对培训内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为什么陪伴(临终病人)要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呢”。她成长的年代和环境,习惯了分析、批评和自我批评。
这么大年龄的老人家,真的能理解吗?会不会反而需要别人来照顾她?起初匡胜利心里犯过嘀咕。没想到她比一些年轻人还积极,很快通过了考核。
对许满秀来说,这是一个不曾了解的新世界,她在这里结识了不同背景、形形色色的志愿者。某种意义上,他们像一个小小的同盟,有人和她一样,内心怀揣着对死亡的困惑和遗憾,或正在经历阵痛。
四十多岁的江文勇常常迟到。重度阿尔兹海默症的妈妈每天早上总有状况,她的认知在肉眼可见地发生退化——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广州天气炎热,她也会穿几层衣服。江文勇逐渐接受了,可能那样让她觉得舒服,不要去要求她。
江文勇把她送到日托中心之后,再去临终病房做志愿者。在这之前,他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离婚,妻子带着孩子走了,父亲因为心脏问题进了ICU,没有救回来。
他平时开网约车,还在跑保险生意,父亲就一直交给哥哥照顾。父亲离世的过程很快,都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他积攒了很多遗憾。其实父亲早就不舒服了,老人习惯了硬扛,他应该早一点发现的。父亲去世两个月后,母亲又被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他决定把妈妈带在身边,也想消解那些遗憾,2019年,他来到临终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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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勇(中间男性)与母亲。

同样经历过父亲离世的还有志愿者曾萍。同样是人到中年,养父因为大肠癌入院,一个曾经儒雅体面的知识分子,穿西装打领带,八十岁了还会自己骑自行车。在生命末期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擦身体、吃饭都无法自己动手。“人最痛苦的就是神志清醒,生活不能自理”,糊涂的时候,幻想护工要害他,打110报警;清醒过来,他一度对曾萍说,“你帮帮我,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曾萍很震惊,她压根没想过,这样的话会从理智又开朗的养父口中说出来。死亡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让人产生这样的感受?
那一两年的哀伤期,曾萍听不了爸爸这样的词,身体大概有什么地方在积攒着悲伤,开车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盛满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这也是她成为临终关怀志愿者的起源。
这里有些特殊,和通常年轻人作为主力军的志愿者组织不太一样,留下的不少是经历过生活变故、乃至至亲离世的中年人。
匡胜利觉得,这是一个自然产生的结果。他们接纳各个年龄段的人,也专门给广州的大学生安排过培训和服务。不过一个学期之后,他发现能持续来的很少,慢慢的,留在这里的主要变成了30-50岁的中年人。
病人末期的生理需要依赖医护,而社会、精神甚至家庭方面的需要则主要交给了志愿者。2017年,卫计委开展全国安宁疗护试点以来,国内为临终关怀提供志愿服务的机构开始增多。2016-2019年,他们所在的广州“十方缘”参与志愿者人数达到上万人。
怀揣着伤痛的中年人来到临终病房,这里生活着的通常是生命仅剩不到半年的人,还有陪伴的家属。病床连着病床,气味的冲击,视觉的冲击,病人们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高密度的死亡、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对他们许多人来说也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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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最后的,最初的》剧照

什么是好的陪伴

许满秀遇见的第一个临终者,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那个人一辈子“游手好闲”,靠补贴和救济维持生活。她规规矩矩活了一辈子,难免有困惑,要怎样才能不戴有色眼镜陪伴他呢?
临终病房承接了形形色色的人。无业游民、重病老人、能自理的、已经变成植物人的。曾萍遇见过一个十几岁的高中女孩,爸爸打零工,哥哥有精神疾病,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还没高考就被查出来骨癌。每次见面,她的身子都会扭向一边,抗拒沟通,偶尔有一次,她忍不住反问曾萍,“你见过比我更惨的吗?”
做志愿者时间久了,多少需要面对一些残酷时刻。遭遇车祸、意外的人,送到病房时,一眼看去都是很冲击人的画面;有的老人手脚被固定住,哀求着志愿者把他“放了”,为了他的安全,是不被允许的;也有老人在志愿者陪伴的过程中,突然停止呼吸离世。
还有关怀室,那是一个离死亡更近的地方。被送到这里的,是生命还剩最后两三天的人,一张单独的床,被鲜花包围着,迎接最后一刻到来。江文勇在这里握住过一些冰凉的手,见过不停颤抖的身体。
从2018年开始跟拍这群志愿者的纪录片导演罗率,记录过这样的故事——在病房里住了几年的陈伯,无意间向志愿者提起,能不能给他一把指甲钳或者小刀,没有被同意。镜头拍下了故事的后续。一个深夜,陈伯尝试自杀。第二天罗率和志愿者到医院的时候,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
陈伯和志愿者语气平静地交谈着,缝针的时候没有打止痛,因为打针比缝针还要痛;在临终医院住了三年多,对家里来说也是经济负担,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主要还是痛得撑不住啦。他们聊得过于云淡风轻,有一瞬间罗率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是不是陈伯开的一个玩笑?
“不分析,不评判,不下定义”,匡胜利说,是临终陪伴的原则之一。作为志愿者,需要学会放下那些标签,不要想着他过去做过什么,而是关注一个生命的当下。
当下是最重要的,这是江文勇成为临终关怀志愿者之后的感受。他在临终病房见过一个93岁的老人,对着墙面自言自语,“全部都死了”,到这个年纪,这大概是他的生活写照。江文勇引导他回忆起一些人生美好的片段,从不安的情绪中拔出来。临走的时候,他们互相挥手拜拜。
摆摆手说再见,在临终病房是一件重要的事。在这里,每一次的告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志愿者用各自的方式,安抚每一个具体的人。曾萍和那个高中女孩讲起自己以往认识的智障孤儿,他们没法适应正常的社会环境,但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从他们创作的画、日常的笑脸中就能感受到,她安慰女孩,生命不是比惨,来到这世界一趟,总会留下些什么;有时候是和老人聊聊家常,听他的家事,或者讲讲年轻人的生活,还有最近开演唱会的明星。拉拉他们的手,放一些舒缓的音乐。
抗拒也常常发生。曾萍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个和她同龄的男性,癌症晚期住进临终病房。他就那样一个人待着,拒绝人陪,不止是义工,家人也没有来。
偶然一次机会,曾萍和他说上两句话。她问,为什么不让家人来看你呢?他说,没必要,我这个样子,(家人)守着难受,也帮不上什么忙。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好意思,我要看奥运,就不跟你聊了。
再去的时候,病床就空了。护工说起,他真的好了不起,从来不麻烦任何一个人,能走路的时候,打水也是自己去的,一直到最后一天,才找人帮他洗个澡。
到底什么是生命的圆满呢?曾萍见证了那么多面对死亡的状态,第一次见到像他这样,最后时刻,还是一个人。她想,不一定有人陪着走才是最圆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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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萍 (后排右三)与志愿者们  讲述者供图

心愿

在临终病房,许满秀是一个受欢迎的人。她开放、心态积极,倾听青春期小女孩的心事,对方没过多久,就卸下心防流下眼泪。临终病房里许多是她的同龄人,不需要过多的寒暄,就能理解彼此,一个老人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她就拉着陪床妻子的手,回忆起彼此青春时代、青涩的恋爱故事。
过去这几年,回到家,她总会和老伴说起自己在临终病房的见闻,和这么多临终者打交道,她也能接纳老伴因为生病产生的坏情绪,与之和解了。罗率开始记录的时候,她的家庭已经重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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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满秀(右)在病房里陪伴临终者 

真实的生活、伤痛的回忆,和志愿者的日常交织、碰撞在一起,治愈着他们。
曾萍还记得自己陪伴过的第一个老人,他就那样躺在床上,插着喉管和鼻饲管,维持植物人的状态两年多了。她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去世的生父。就是这样在医院把自己熬干的,一米八的个子,九个月萎缩到几十斤,离开了。
陪伴植物人能做什么呢?她试着放一点音乐,舒缓的旋律从手机流淌出来。叔叔面容有点轻微放松了,呼吸也变得平缓。她意识到,原来植物人也是有情绪、需要被安慰的。
父亲最后的日子又在眼前重现。那时她只顾得上医院的事务,每天被推着走——今天检查做什么?他有没有吃饭?昨天怎么又发脾气了?能关注到情感的部分真的很少。那时候曾萍工作还很忙,父亲在病房里待着,她就在外面抱着电脑工作。现在回想这些,她觉得,在生命面前该放下的。
对江文勇来说,光是陪伴临终者这件事,就足够治愈了。它像做瑜伽、听死亡相关的课程一样,填满了自己难熬的时间。又和那些不一样,陪伴一个个老人,好像在一一遍遍重演当初没能实现的、陪伴爸爸的最后时光,遗憾也被冲淡了。
他的生活重心几乎全部转移到母亲身上。她还能行动,但意识已经不清了,她会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她无法说出来。江文勇带她回过一次宗祠。那里很小,破落了,也没有太多修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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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勇与母亲。
在车上,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他猜测,大概是她的潜意识和小时候的记忆产生了连接。那是战争年代,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小一岁的弟弟失联了。可能是那些伤心事,让情绪涌了上来。
许满秀也带丈夫回过一次老家,那时他又检查出癌症末期。在临终病房见证了许多的遗憾和心结之后,她带他去见了初恋情人。
“可能以前没有意识到,做志愿者之后她知道其实初恋也是她老伴的一段美好回忆,能回去见一见也是好的。告别的核心就是化解过往的遗憾和心结,她就主动创造了这样一个机会”,匡胜利听她提起过这个故事。
最后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老伴不愿去医院,她也尊重了他的选择。许满秀在日记里这样写:“我们想,与其恐惧,在家等待那天来临,不如珍惜现在活着的时光,做我们该做的事,想干啥就干啥。我俩之间好像比以前任何时间都亲密了,相互之间更加能满足对方的要求。分离那天不再有遗憾。”
罗率见证了最后的时刻,他们感情很好,手牵手彼此看着对方。许阿姨给来访的年轻人讲起先生以前的事迹,展示他的证书,老先生就开心起来,罗率想,他大概觉得生命的价值被人看到了。
老先生离世之后,罗率和几个志愿者组成了一个关爱小组,时不时去探望独居的许满秀。有一天吃完饭,大家都走了,她留了下来,老人拿出一本日记开始读。
那本日记记录了许多她和丈夫当年的爱情故事。那时候的年轻人彼此送毛主席语录,也会送时钟作为信物。读着这些甜蜜的回忆,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在满布皱纹的脸上纵横。

再次告别

其实有这样的念头挺久了,许满秀想给自己办一场生前告别会。原本颇有仪式感地定在八十岁生日那年,那年刚好老伴去世,就顺延到了第二年。罗率听她说,原本想要现场摆一个棺材,棺材里堆满鲜花,她躺在鲜花之间,因为难度过大而作罢。
告别会现场挂上了一面大屏,许满秀过去的旧照片被剪成了一个视频,一生的回忆在所有人面前闪现。她没有邀请亲人,也没有叫街坊邻居,来的都是这个志愿组织里的志愿者们,还有在拍纪录片的罗率。
每个人在纸条上写着想对她说的话,贴在一块小黑板上。许满秀写了一封长信,向同伴,尤其是负责人匡胜利表示感谢。“她说最后也没有太多的遗憾,没有太多需要牵挂的事了。”匡胜利记得她在现场这样说。最后,每个人都上去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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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满秀的人生告别会。
疫情之后,志愿服务停了一段时间。许满秀问过江文勇,要不要把他的母亲送来自己家,她可以帮忙照看。日托中心关门了,母亲在家里,江文勇放了监控,回家后还是因为一片乱糟糟的场景而自责。他谢绝了许满秀的好意,放弃了网约车的工作,开始全职照顾母亲。
母亲的状况愈发糟糕,就在今年年初,去医院检查之后,他知道,是时候在心里为再一次的告别做准备了。
母亲每天除了三四个小时的进食,其他时间都在昏睡。江文勇几乎全天都在陪着她,推着她下楼去商场、公园转一转,春天的广州花开得茂盛,不过妈妈现在看到花也没什么反应了。只有在小朋友嬉笑着经过的时候,她会露出开心的神情。
罗率的纪录片《最后的,最初的》前不久公开上映了,江文勇推着妈妈去了放映现场,在影厅的最高处,轮椅平放,她躺着休息。电影里,五年前的妈妈在公园的河边,哼起一段粤曲。认知已经模糊的她,突然从像是从半梦中惊醒一般想坐起来。
许满秀没能等到电影的上映,就在去年,那场生前告别仪式一年多后,她离开了人世。没人知道太多的细节,匡胜利听她的家人说,她是在睡梦中突发心梗离开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没有承受太多痛苦,还是一件有点欣慰的事。”
她在广州的二儿子来看了电影,才知道妈妈办过那一场生前告别会。她最后的时光是自己度过的,曾萍听她说过,每天都会给儿子发一条微信,告诉儿子,不需要你回复,如果哪一天不发了,你要来看一下我了。
影片里五年前那些熟悉的面孔,现在都已经不在了,这让曾萍特别感慨。2022年,在爸爸去世快十年后,她的妈妈也离开了人世。
最后的那几年,她有意识带妈妈做过许多小事,母亲节的微信转账变成了一束花,和她回去看了看老房子,在那儿上了香,妈妈在偷偷擦眼睛。妈妈说,我们一起出去吃点没吃过的吧,于是她们去吃了麦当劳、螺蛳粉,像是变回了小孩子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幸福的画面,她没有遗憾了。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为纪录片《最后的,最初的》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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