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绿长条的豇豆,常名豆角,山东方言叫“豆橛子”,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刻,就野草般疯长起来。田间地头,扎个架子就能成活。不很需要管理,耐旱又耐热,旺盛蓬勃地扎根在齐鲁大地上,繁衍出一个浩荡的豆角家族。
恣意的鲜嫩,凌乱的舒展,叫人回想到口腹被其牢牢占领长达数月的去岁、前年、大前年……有记忆以来的历年——似乎自有记忆时,就有豆角了,就条件反射般试图拖延:能不吃吗先?
先是清炒豆角。大铁锅里,豆角慢炖,炖得肥肥扁扁的,软软绵绵的,又留一点点脆。恰到好处的火候,恰到好处的绵软。
甫吃豆角,滋味很新鲜,尤其是把豆角满满当当地塞进刚出锅的大馒头里,馒头很巧妙地掰成三折而互连,每一层都塞满,汤汁浸透绵密蓬松的发面,再剥瓣新蒜就着。简直是山东豪放版豆角汉堡。
干煸豆角无汤汁,最好拿来卷煎饼。蒜末和干辣椒激发了豆角的天然野性,油盐酱醋又添了馥郁滋味,整道菜热烈劲爽,香浓四溢,很有素材荤食的口感,再开瓶啤酒,最是夏日逍遥。
蒸豆角,切小段、拌面粉、上笼屉,简单蒸出来,浇上香油蒜泥,人的口腹,就有了鲜美的欢愉。
再是豆角炒肉。有时是豆角炖排骨,盖饭;有时是豆角斜切炒肉丝;有时是豆角茄子肉片;可捱个三两天而不腻。
又是豆角肉末凉面,细细的臊子,再码上黄瓜丝,搁了酱醋,倒也能吃一碗。
豆角五花肉末做馅儿,包在大面皮里,就是豆角包子,滋味倒也不坏
夏日的做菜主线任务就是:变着花样儿地消化豆角。
人力有限,豆角的生长却是无限的。
旺盛的豆角激发了姥姥蓬勃的创作欲,在山东的大锅灶、有限的时令素材里闪转腾挪,奇思妙想,后来逐渐剑走偏锋,愈发新意起来:
嫩豆角凉拌豆角皮蛋,豆角切成一段段,开水里焯熟,笊篱捞起来,码在盘里,铺上白线切割好的松花蛋,浇上酱油醋蒜汁,端上桌来,居然也很受欢迎;老豆角剁的碎碎的,掺了豆面和豆渣,做当地美食“渣豆腐”,清香的一点儿甜味,低油低脂的,很可以推广做营养减脂餐;豆角煎蛋,怎么说呢,没有葱花煎蛋那么香,吃个新鲜;豆角焖饭,是姥姥跟着邻居学来的(为了豆角,姥姥费尽心思四处学艺),用土豆块、胡萝卜丁、肉丁、豆角段,加点猪油和糯米,焖米饭,类似手抓饭,滋味挺好。
姥姥还心血来潮学南方,腌酸豆角。不过她那个泡腊八蒜和黄瓜咸菜的陶罐,似乎并不接受这心血来潮。酸豆角宣告失败,但酸豆角的好吃又下饭是真的。当外地邮购的酸豆角成包入户,与新鲜豆角餐桌会师、比盘齐会时,若它们有思想,彼此大概都会震惊:“这么多了,还买我?”“看来我还不够多?”
餐桌上,豆角总是出现地猝不及防,同时又大方干脆,像跟你挥手致意,毫不遮掩——不像土豆丝里的姜丝、红烧鸡块里的大料,隐蔽着等待埋伏你。豆角那种坦坦荡荡的自信气质,也多少减免了厌倦。
这也就是豆角。什么山珍海味架得住天天吃、顿顿吃!也只有豆角了吧。
大家调侃说山东卫视台标就是一把豆角。虽然知道那既象征着九曲黄河,又是好客山东的“S”拼音,但每逢豆角盛产的夏季,看电视都不忍直视:实在神似豆角!
吃多了豆角,人也变得“眼中皆豆角”起来。有一次新潮酷玩的表弟拿了一根黄绿色的数据线走来,我跳起来问:哪里摘来的豆角?
摘豆角是很好玩儿的,轻轻一拽一拉,就滑落下来,我最喜欢把它们捋齐。可它们总要时不时探头探脑地跳出篮子外,好奇地打量充满绿色的夏日世界。
就想到了汪曾祺写栀子花:“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它们都是一派的劲头:豆角也是这般,自顾自地生长,充满了生命的蓬勃与不屈服。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盛赞:“此豆可菜、可果、可谷,备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我也要说:此豆盛产,可观可采可百吃,欣赏最好,不理解也无妨。
在山东,日日吃乃至顿顿吃,吃到后来,有些避之不及。定居浙江后,吃饭遇到豆角,总是情不自禁多夹几筷。清淡的炖干豆角,居然吃出一点“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味道。
又或者,豆角正如家乡,豆角即是家乡的味道——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有什么,时有嫌烦,等离得远了,反知热爱,反而情浓。
一边调侃吐槽,一边花式热爱,吃多了会厌倦,不吃时又想念,这就是我们对豆角难以说尽的复杂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