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问:“你累吗?饿不饿?你想不想爸爸妈妈?他们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吗?你听叔叔的,不要再干这个事情了,会毁了你的。你要上学,你会有很光明的前途,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每年夏天,高考或者中考结束后,都会有常年不联络的亲戚找来,拜托我给家里辍学的孩子找工作。这些叛逆少年,大都对学业不感兴趣,对未来没有规划,对家人充满敌意,睁眼闭眼就是游戏。
我亲侄子今年暑假也来投奔我,他念高二,说实在读不下去了,要出来打工挣钱。但从家乡小城,来到我这个广东三线城市,他并不能很好适应。他拒绝了无数个我介绍的工作,不是太热,就是太累,或者就是领导不好相处……没工作的时候,他躲在房间里不分白天黑夜地打游戏,不关心周围的任何人和任何事。
你跟他谈人生、谈规划,他目光呆滞,一脸茫然,但你一旦闭上嘴巴,他立马两眼发光盯着屏幕,双手拇指不停地击打着各种按钮,嘴里或骂骂咧咧,或欣喜若狂……走火入魔的样子,和吸毒者如出一辙。
身边这样的年轻人太多,我想象不出来他们的未来。而我也回想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如果我当时没有走过那些路,我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2004年盛夏,高考分数出来,我没上本科线。那个冰冷的数字,把我扔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打工还是复读。
二选一,不复杂的选择,对我来说却不容易。
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哥哥读到初二,就因敏锐察觉到家里的压力而主动退学打工。这时他已经20岁,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也到了适婚年龄,但一直没有人说媒。
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非要供应一个孩子读书,也一定是弟弟。一般同等情况下,女孩的宿命就是早早结婚,拿到婆家的彩礼钱之后,给娘家的哥哥娶媳妇,供弟弟读书,要么就是出去打工、不停地往家寄钱。
我算是幸运儿,父母顶着压力一直供我读到高中,而且寄希望于我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我却落榜了。
几个无眠的夜晚,我坐在破落的院子里,想想单身多年的哥哥,想想满脸愁容却对着我强颜欢笑的父母,心中愧疚丛生。然后,想着自己也努力、勤奋,却考了这样一个分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缺乏学习资质。
我决定向命运低头了。
听到我说出“不读了”三个字的时候,我妈一下子哭了。我爸倒是很镇静,他思考了一下,说:“你可以先趁这段时间出去看看,回来再做决定。”
适时,一个常年在江苏南通打拼的同族叔叔回老家探亲,他和他弟弟在那边做玩具生意。听闻我的情况,他说:“现在是旺季,正缺人手,你可以过去帮帮忙,顺便挣点生活费。”
这两个叔叔是我爸的远房堂弟,我且称他们为大叔和二叔,但其实我们年龄相仿。
大叔林强比我大五六岁,初中毕业。村里的孩子都在村小读书,老师们也基本是同村人,我上一年级时,林强刚好小学毕业。老师们经常说:“你那个叔叔很努力,成绩很好,你要向他学习啊。”只是,自从他上了初中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二叔林壮只比我大两岁,虽然早早上了学,但太调皮,心思不在学习上,留了两次级之后,到五年级时,成了我的同班同学。那时候,我还是班里的尖子生,老师经常拿粉笔头投到他鼻子上,数落他:“跟你侄女好好学学吧!要不然,你就留在这里当校长!”
想不到,几年没见,他们都在外面当老板了呀。
林强那个时候也才二十三、四岁,但说话、办事看起来非常稳重,还是印象中的优等生模样。因此,我父母对他的提议很是信服,而且觉得跟着同乡亲戚出去长长见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于是就同意了。
对此,我当然很开心,至少能暂时摆脱眼前的困境,把焦虑放一放。于是,我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破衣烂衫,第二天就跟着林强踏上了去南通的旅程。我们上午在312国道旁拦了一辆车,从上车一直到目的地,我因怕被人拐卖,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林强,甚至差点跟着他跑到男厕所。
看着我紧张又搞笑的窘态,他安慰我说:“我第一次出门的时候,也是摸不着东南西北,以后就好了。”
晚上八点,我们的车停在一个客运站,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我心里感叹着大城市的繁华。林强赶紧叫我:“看见上面两个字没有?”我抬头一看,高高的建筑物顶端,镶嵌着大大的“上海”两字。
哇,我来到上海了!
只不过,我们在此停留的时间只有短暂的十来分钟,客车把我们卸下来,售票员让我们上了另一辆去南通的车。大概夜里十点,我们来到南通市区,住进一家小旅社。
躺在旅社的床上,我兴奋地睡不着觉,对即将到来的新人生充满了恐惧和期待——我从来没有卖过东西,也很少跟陌生人说话,害怕自己面对顾客语无伦次而砸了“叔叔们”的生意。但是,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能见识到外省的大城市,对于那些只在课本或者地图上看到这个省份、这个城市的同学来说,肯定会羡慕我有这样的机会的。
在胡思乱想中,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搭城乡公交来到了南通的一个镇子。
虽然已经见识了十分钟大上海的繁华,但南通这个镇子也让我大为惊叹——一个乡镇,街道宽敞干净,整齐划一,高楼林立,非常现代化。
我还留意到一路上公共厕所也很多,戴着遮阳帽的保洁员推着环卫车来回走动,在路边打扫卫生、捡拾垃圾。我想到我在此之前去过的最大的城市——我的老家县城,破败不堪的建筑,拥堵吵闹的街道,除非你非常熟悉每个地方,否则很难在外面找到公厕应急,少有的几间也是蚊蝇乱飞、难以下脚。
在等公交车的时候,我看着在站牌里面来回滚动的电子广告,心里想着它们是靠什么发电转动的,正想伸手摸一摸,林强看出我的好奇,说:“这是电脑控制的。江苏这边一个乡镇都比我们县城要发达很多吧?”
终于到了目的地,远远看到路边店铺的阴凉下坐着的二叔林壮,以及另一个不认识的高个子年轻人。
林壮变化还挺大。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皮肤嫩白,说话有点口吃,现在一米八的大高个,光着晒得黝黑的膀子,非常健谈。经过林壮的介绍,我了解到他旁边那位年轻人是他姑姑家的邻居,叫吴应。吴应同样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戴着一副白框眼镜倒显得斯文许多,他和林壮是生意上的伙伴。
林强工作的地方不在这里,他把我带给林壮和吴应之后,就立刻赶车回南通市区了。
我盯着路边的一排门店,有手机店,五金店、饭店、服装店等各种店铺,好像没看到有玩具店呢。我正思索着,林壮他们带着我往门店的后排走去。
不一会儿,我们停在了一处高大的墨绿色帐篷跟前,跟部队的那种行军帐篷一样,有三米多高,中间是高高的棚顶,四个角被牢牢地固定在八根按长方形排列的柱子上。
我掀开帐篷的门帘,一股热浪顿时扑面而来,也终于明白为啥刚才林撞他们要坐在路边的阴凉处了。因为强烈的光线反差,刚进入帐篷时,我眼前一片模糊,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个亮度。我当时心里非常诧异,这是什么生意,怎么大白天的,捂得这么严实。
我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看到帐篷最里面正中间,有一个高高的木箱子,箱子由四根一人高的木棍支撑着,里面蒙着一圈红色绒布,红色的布加上漆黑的环境,使这个帐篷透出一股诡异和神秘的气息。
我正思索着,林壮说:“晴晴,你上来试试。”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和吴应就一人架着我一条胳膊把我举到了箱子跟前,我扒着箱子的边缘爬了进去。箱子空间狭小,但刚好容得下我这种五短身材在里面蜷缩着双腿。
箱子正中间有两块拼成约90°角的对称的梯形镜面,分别向箱子后侧的两个角延伸定位,叔叔让我把下巴搁在两面镜子交接的位置。我刚放好下巴,一低头,竟发现有一条蛇躺在箱子底部,不禁吓得大惊失色,哇哇乱叫。
他俩赶紧按下我,“假的!”
我这才再仔细一看,那是一条蛇皮,没有头,只是用柔软的材料填进去扮成了蛇的模样,林壮从蛇的脖子位置牵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塞进两面镜子交接的小缝隙中,让我在箱子后面晃动铁丝,蛇身在铺满假花的箱子底部轻轻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非常逼真。
镜面映射到箱子两侧的红色绒布,造成一种箱子三面都是红布的假象,从外往里看,仿佛四根红丝带吊起来一颗人的脑袋,人脑袋下面长出蛇身的感觉。
林壮和吴应在观众席的位置查看我在台上的效果后,两个人开心地说:“太像了!”
把我从台上接下来后,看着满脸狐疑、一言不发的我,他们详细地跟我说了事情的经过。
他俩和林强,原本是合伙摆地摊卖玩具的,跟着一个民间的展销会跑遍了各大乡镇集市,但近期生意不好,利润仅勉强支撑三个人的开支和进货成本。林强提议分开经营,林壮和吴应不想再从事老本行,但也不知道该干点啥。恰好,展销会上一个较为熟悉的安徽人老张有急事要回老家,他的摊位需要转让出去,林壮和吴应就以八百块钱接下了这个“人头蛇”表演的摊子。老张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绝对会赚钱的!”
行头有了,但还差一个演员。人生地不熟,这也不是什么能摆放在台面的生意,他们就委托林强回老家物色一个信得过的女娃。于是,我就阴错阳差来到了这里。
我无法将自己将近两个月的暑期体验和眼前的景象联系起来: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最单纯最学生气的年纪,竟然在街头耍把戏坑蒙拐骗……我第一反应是被骗了,非常反感和排斥,也担心家里人知道会怎么看我……
“我想回去!”
但林壮和吴应,这两个几乎和我同龄的人,他们用很诚挚的语言希望我留下帮帮他们。
“晴晴,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我跟吴应就剩几十块钱了,再不开张,这两天可能连饭都吃不上了。”
“你先试着干几天,实在不行,等把这个摊位的成本赚回来你再回去都行。”
“你在这里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洗衣服、做饭、洗碗,这些我们自己来。”
……
他们出去收拾物资。我一个人坐在帐篷的角落,冷静下来想了想,自己也是铁了心要出来挣钱的,现在回去,不但一分钱没挣到,还浪费了来回路费。第一次出门,没胆量、没熟人,我现在走出去,连公交车都不知道怎么坐,况且身上只有五十块钱,我也到不了家,即便回家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何去何从……再说,林壮和吴应也确实需要帮助,林强千里迢迢把我带过来,我这时候回去,也有点对不住他们吧。
最终,我还是决定留下来。
他们对我进行了简短的“培训”,比如假设观众跟我说话,我应该怎么回答,另外回答时候的声音要很弱,避免观众怀疑我这小小的身子,哪里来的肺活量;如果给我吃的,我不能真的张大嘴吃,因为可能会暴露,也有可能万一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就容易引起麻烦;如果真的有急事,要给里面的吴应信号,吴应再传递给门口的林壮,好拦住客人……
当天下午,临近黄昏,我们三人的江湖卖艺之路就拉开了帷幕,我们在帐篷门口循环播放着“来自大山深处的人头蛇美女千里寻亲,希望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以此来吸引顾客。
我早早地爬上了高高的箱子,将头放在两块玻璃的接口处,腿蜷缩在玻璃下层薄薄的箱子里,试着拉了拉那根细细的铁丝,想着尽量不要出现什么意外而露出破绽。
负责在帐篷内照应的吴应说:“放心,没人能看得出来。”林壮在门口拉客、卖票,我听到他跟外面的人说:“两块钱一位。”
这是一个工业小镇,除了本地居民,大部分都是外地务工人员。
最先进来的是个中年人,他站在三米开外的隔离网外仔细观察,头使劲地往前伸,想用自己的火眼金睛照出箱子里的我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我紧张地躲在镜子后面,生怕他的眼睛越过网绳看穿这个把戏。
突然,他问吴应:“她会说话吗?”
吴应就对我说:“晴晴,跟叔叔打个招呼,说,‘你好!’”
我就小心翼翼地说:“你好。”
看得出来他猛地一惊,过了一会,又问我:“你是吃什么长大的?”
吴应就说:“她是喝牛奶长大的。”
他继续刨根究底:“你有爸爸妈妈吗?”
吴应说:“她爸爸妈妈把她生下来之后就扔掉了。”
他又问:“你会唱歌吗?”
吴应说:“晴晴,给叔叔唱首歌。”
我就小声地胡乱哼哼两句。
但是这还不能满足看官的好奇心,吴应就打断他说:“不好意思,因为小姑娘身体很小,没有多少力气,不能说太多话。”
一次能容纳大约三四十人的观众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渐挤满了人,里面的隔离网已经被大家的手和头挤得凹了进来,进不来的观众站在门口踮着脚、伸着脑袋往里看,有的人甚至想从侧面的柱子和篷布间的缝隙里挤进来一探究竟。吴应拿着木棍不停地驱赶越界的人们。
我眼睛近视,只能看得到网外人头攒动,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能听得到人们啧啧称奇,用方言或普通话相互讨论,还时不时冒出来几个字:盐台所森。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说:人头蛇身。
有些上了年纪的农妇会信以为真,但年轻人基本上是不相信的。有一位男孩大声说:“肯定不是真的,你看她脸上还有痘痘!”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有一个男的问:“你敢不敢把她放到地上,让我们仔细看看?”
吴应说:“不好意思,我们演出有演出的规定,大家也要遵守观众的规矩。”
大概从下午六点钟开始到晚上九点半,已数不清有多少观众来看过,密闭的帐篷里,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只有一台大风扇转着头送来微弱的凉风。台上的我满头大汗,吴应一遍一遍地用他那条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帮我擦掉汗水。我又饿又累,两条腿已经酸胀得没有知觉。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拨好奇的看客,吴应把我从台子上架下来的时候,我差点栽倒在地上。
门外的林壮关掉音响,收起招牌,赶紧把帐篷门帘绑起来,双手抱着收钱的箱子走了进来。他神秘又兴奋地说:“看看今天挣了多少钱!六百多块!”
六百多块,在当时来说,是不小的数字。
初尝胜利,林壮和吴应喜不自禁,林壮连连说:“这个老张,没骗我!”
现在的我,回想起当时密集的观众,不禁庆幸当时拍照手机还没有普及,网络还不够发达,人们还不会网页搜索十万个为什么,所以,我这个江湖骗子没有被立即拆穿,也并没有流传于网络被人所唾骂。当然,也正是因为网络不发达,才会有当时这样的行业供人们消遣,人们才得以好奇。
后来的日子,我已经能轻车熟路地面对观众的各种挑衅或质疑,也碰到很多好心人或相信我的凄惨身世,买了水果牛奶来慰问我。或知道我是假的,但担心我是被拐卖来,被胁迫加入诈骗团伙的,偷偷告诉我逃跑方法的。
也不是每天都有这么多观众,为了开拓市场,我们跟着展销会的大团不断变换“表演”场所,经常不分白天黑夜地辗转各地。
林壮和吴应没有车,需要搬家的时候,基本上都是搭同样跟着展销会卖鞋的大哥的货车。这个大哥是安徽人,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他的长相,浓眉大眼,梳着像香港明星那样的发型。和林壮、吴应一样,皮肤黝黑,这是常年在户外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
有时为了能多点客源,林壮和吴应会选择在早上开门营业。为了能赶上早市,必须在半夜出发。记得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等卖鞋子的大哥结束了夜市的生意之后,我们仨帮着他一起收好帐篷和鞋子,然后带着自己的家当搭上他的货车就出发了。
我坐在副驾驶,不知道何时就睡着了,大概凌晨两三点醒来时,他们已经到了新地方在搭帐篷了。我想下去帮忙,却不知道怎么打开车门,但是又怕被他们知道我这么笨,捣鼓了好久终于放弃了,后来还是大哥帮忙打开了门。
我们基本上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不会超过3天,因为3天时间,感兴趣的已经差不多都进来看过了,时间长了也容易穿帮。白天空闲的时间,林壮会去四处打探,根据情况判断下一站去哪里。
有时,我们仨没有跟着展销会,也经常会和卖鞋子的大哥分开。这种情况下,我们搬家就需要租用三轮车了,因为三轮车的价格和容量适合我们。
不营业的时候,因为怕被识破,我一般不能随便出去,他俩就陪着我在帐篷里打牌打发时间。林壮有时候会出去逛逛,打听周边人流量大,适合摆摊的位置。
吴应也是高中辍学,虽然不修边幅,但他整天抱着那本《新约全书》啃读,又戴着眼镜,给人一种落魄秀才的感觉。再加上,我每天都扶着他的肩膀上台,搭着他肩膀下台。情窦初开的年纪,渐渐地,我暗自对他产生了依恋,甚至想,就这样生活一辈子也挺好。
有一次他问我:“你准备回去复读吗,还要上大学吗?”
我立刻说:“不回去了,复读我也考不上,不如早点出来挣钱!”
有一次,观众群里有一个人大声问吴应:“她是你老婆吗?”
我暗自开心,结果吴应说:“她是我妹妹。”
和暗恋中的每一个女孩子一样,我每天都像侦探一样,捕捉着他一言一行中的蛛丝马迹,想找到他也喜欢我的证据:
他今天看书的时候是不是偷看我了?
他今天给我擦汗的时候好温柔好仔细呀……
他以前总是光着膀子,最近突然每天套上那件破洞的T恤,是不是也开始在意自己在我眼中的形象了?
这些情绪我记得仔细,而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那个时候吃什么为生了。唯一有印象的是吴应有次做的焖面,我觉得特别好吃,但为了在他面前维持一点残存的淑女形象,我每顿都吃得特别少。一个多月之后我回到家,瘦到我妈以为我受了多大的苦。
虽然吴应有时候会摸摸我的头发,会好奇我每天写的日记记了什么内容,会开玩笑说:“你要不上学了,就跟我回家吧。”但是一直到我离开这里,我也没有收到吴应的正式表白。可能他以为他已经表白了?或者人家根本就是随口一说?
总而言之,我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虽然我出去的机会不多,但每天待在帐篷中,也经历了很多对我来说新奇、刺激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突然刮起了狂风,那种风力是在老家未曾感受过的,头顶的帐篷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为了不让自己和帐篷被风卷走,我们死死抱着帐篷的三个角,苦苦支撑,直到风雨减弱。多年后,通过电视新闻,我才了解到原来我那晚经历的就是台风。
还有一个生意火爆的夜晚,帐篷的背面突然被人用利刃划破,几个社会青年叫嚣着要揭穿我的真实面目。情急之下,林壮和吴应立刻把所有客人打发出去,关掉灯,把我从台子上架下来,在帐篷内拿出木棍和他们对峙。
我害怕极了,赶紧用当时的诺基亚手机报警,但因为说不清自己的具体位置,也没等到警察过来。帐篷外,捣乱的人看我们不肯退步,骂骂咧咧吵闹了一会儿就散去了。
晚上睡觉时,林壮和吴应会一人搭起一个小的户外帐篷,守在大帐篷门口睡觉。我在公共厕所接了水,在帐篷里面洗漱,然后和衣躺在折叠床上。赶上晚上下雨,他们也会躲到大帐篷。后来因为外面实在太热,蚊子又多,大帐篷里面起码有台风扇,他们就把凉席铺在地上,在大帐篷入住了。
有一个晚上,大帐篷里热得无法入睡,风扇也丝毫不能降温,我看到林壮和吴应两个人躺在超市门口的走廊下,我也搬出折叠床在他们旁边睡了下来,一觉醒来竟然天亮了,醒来才觉得有些后怕。
一个十七八岁、刚高中毕业的女孩子,跟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大男孩在外面流浪,到现在,我都没有跟身边人提起过这件事。
这个男人,到现在我仍然记得他穿的衣服的颜色,他的发型和他戴的眼镜。
有一天下午,开门早,还没什么人过来,吴应和林壮两个人在门口聊着天。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进来了。
他刚开始一句话都没说,观察了我很久之后,他开口了:“我知道你是假的。”
我没吭声。
他说:“感觉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年纪,应该还在上高中吧?”
我还是没有回应 ,他继续自说自话:“你告诉我,是不是他们把你骗来的?”
见我还是不吭声,他说:“你放心,他们听不到我们说话,你需要我的帮助吗?需要的话你就点点头。”
我仍然不作声。
他一直问:“你累吗?饿不饿?你想不想爸爸妈妈?他们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吗?你听叔叔的,不要再干这个事情了,会毁了你的。你要上学,你会有很光明的前途,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我突然就忍不住落泪了。
看到我哭,他竟然也哭了。
他哽咽着说:“你要是被骗来的,需要我帮助一定要告诉我。但是,如果你自己可以选择,可千万不要选择走这条路啊。”
说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吴应进来了,我赶紧擦了擦眼睛。吴应见我没说话,问:“刚才那个男的没怎么你吧?”
我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戴眼镜的男人又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西瓜和一箱牛奶,说是要给我吃的还特意让吴应喂我喝牛奶,他看着我喝下去,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在帐篷的帘子关上之前,他又叮嘱我一遍:“一定要回去上学!”
吴应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地说了一句:“有病吧!”
当时的我,不太理解一个陌生的男人为什么会为一个陌生的女孩而流泪。过了将近20年,自己已成家,有了孩子,才懂他那颗柔软、善良的心,多么珍贵。
这个男人的眼泪和叮嘱在我脑海一直挥之不去。
虽然他说的话和父母平时的教导都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劝导不会让我产生逆反心理,反而能心平气和地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前途。
对啊,我可以有光明的前途、不一样的人生,我可以当老师教书育人、当医生救死扶伤、当白领光鲜亮丽……而我现在在做什么?我是一个人头蛇身、被父母抛弃、靠别人的猎奇心和同情心生存的畸形人。
我不要这样的生活,我一定要回去上学!
后来的几天,我再也没心思继续“表演”下去,林壮和吴应两人至此也赚到一些钱了。
我鼓起勇气跟他俩说:“我想回去了。”
林壮很惊讶,他问:“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后面我们缩短营业时间?”
我说:“不是,我是想回去复读。”
林壮摇了摇头,说:“前一阵你还说不读了,我以为真的呢!”
我没说什么。
林壮说:“回去读书也好,将来不用跟我们一样,下苦力。”
吴应说:“相信你这次一定能考上。”
后来,他们给我买了套衣服,又给了我八百块钱,就把我送到了南通的车站。
在车站,我突然发现了大叔林强,他仍然一直坚持着他的地摊玩具生意,得知我要回家之后,特意赶过来送我的。他打开他的小推车,从箱子里拿出一大包的玩具,让我带给家里的孩子们,还交代我,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别人要问我做什么的,就说是跟着他们卖玩具的。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一个人坐上返程的客车,颠簸着回到了家。
回家后,我没将这件事告诉父母,我唯一告诉他们的是,我要复读。父母都很支持我的选择,但那时复读不是那么容易,还得找肯接收的学校,这让我们一筹莫展。这时,我原来的班主任辗转知道我的意愿,就推荐我去了县城的一所条件较好的高中,学校根据我的分数,给我提供了免费复读的机会。
我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每天拼命学习,坚信自己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经过林强和林壮家的门口时,看到他们家堂屋坐了好多人,到家后我妈告诉我,是林壮和吴应回来了,因为我不跟着他们做了,他们还要再招一个人来顶替。刚好,林壮的堂妹初中已经毕业,不想读书了,他们要把她带走。
我妈让我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我不敢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见吴应,也不敢面对林壮的堂妹。
不久之后,我弟弟因为不慎从村小的楼梯上跌倒,受伤严重,一直在家休学养伤,最终放弃了读书。他和我哥哥一样,选择做了建筑工人,到现在也一直从事着这个行业。
经过一年破釜沉舟的努力,我如愿考上大学,成为我们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也是我们村唯一的女大学生。毕业后,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我终于找到适合自己的职业,交往了一个真诚的男孩,并和他结了婚,生了孩子,靠自己的双手买了房、买了车,过上了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也实现了不种地、不干苦力的愿望,可以说是所谓的改变命运吧。
听说,我离开后,吴应很快就回老家结了婚,如今在老家经营着一间汽修铺。林强和林壮两个人后来仍留在南通。林壮在吴应回老家后,把那个帐篷转让给了别人,他的堂妹进了工厂,做了流水线工人,现在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林强和林壮后来合伙开了食品店,随着生意越来越好,现在手底下也有十几个人呢。他们在南通买了房定居下来,把父母也接了过去。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是2020年疫情初期,他们动作迅速地到老家县城租了厂房,买了机器,做起了口罩生意,估计也赚了一大笔钱。
我妈每次说起这两位“叔叔”,就忍不住赞叹:“这俩年轻人真争气,没比你大几岁,高中都没读完,看看,多争气。”
而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20年前的夏天,林壮光着膀子在帐篷外,音响里传来他的粗犷、流利的吆喝声,吴应在帐篷里忙碌地招呼着客人。而我在高高的台子上,在模糊了双眼的汗水和泪水中,看到一个穿着暗紫色衬衫、长头发、戴着眼镜的男人,正在为一个陌生的小女孩流泪。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李白
铁 蛋
女,懵懵叉叉、跌跌撞撞,凭直觉活到现在的社会人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