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辈子辛勤努力,给我们哥俩踮起了一个更高的起点,帮助我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而我们都有房了,可父母这么多年,还在租房子住。
这两年,互联网平台上,总有一个话题时不时地冒出来——“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城市放不下灵魂”。仿佛三四线城市就理所当然地,是一个可以让人退而安守的地方。每当我刷到这个话题,内心总是苦苦一笑。
我想说,你们可知,有人在称之为故乡的城市里漂泊了几十年。
1991年,我出生于江西中部一座小城的村庄里,村名用“甲村”指代。
我属于超生二胎。生下我哥后,父母还想要个女儿。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加上家庭经济困难,父母生二胎的计划一推再推,这一推就是七年。我妈怀我时,为躲避计生干部排查,她长期藏在外婆家的阁楼上,处处小心谨慎。尽管中间困难重重,我还是顺利出生了,可没想到又生了个男孩。我家超生的消息很快传到计生干部耳中,村里便让我父母缴纳巨额的超生罚款。父母死活拿不出那么多钱,最后,村干部没办法,只得让我爸给村里的碾米厂免费干半年活,勉强抵了罚款。
农村医疗卫生条件差,父母年幼时都患上了小儿麻痹。两人腿脚都不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村里一些小孩调皮捣蛋,总爱跟在我父母身后“拐子!拐子!”地叫喊着。父母听了心里不是滋味,可大人总不能跟小孩计较。我哥倒是因为这事儿,没少跟别的孩子打架。
不过,正因父母轻度残疾,不能干重体力活,文化又低,能从事的工作不多,我家的收入比起农村其他家庭,更是少得可怜。所以长期以来,一家人日子都过得很清苦。
我小学一年级前,我家住在农村。
农村的老家是一间用土砖、木横梁和青瓦砌起来的土瓦房,房间被分成南北两个小隔间。烧饭用的是柴火灶,晚上照明点的是煤油灯,喝水用的是手摇水井。屋内土质地面凹凸不平,外墙面还常粘着牛粪球。碰到下大雨时,房顶四处漏水,床上的被子也总被雨水溅得湿漉漉的。
当时,农村大部分家庭都会养鸡,我们家也不例外,鸡窝就在南边隔间的一角。鸡的排泄不受控制,走到哪里就拉到哪里。几只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走上几遍,地面便星星点点地遍布着鸡屎,没有一块能迈开脚的地方。
待到梅雨时节,本就地势低洼的村庄,更是变成一片泽国。村里的牛棚和猪圈搭建随意,也未合理设置排污口。一旦下起雨来,牛粪、猪尿等粪水就和雨水混杂,一起流淌到路面上。这时,乡间的小路,就成了一滩滩污泥秽水,若脚踩上去,它一定会吞没整双鞋。任你如何小心翼翼,在这走上几步,也会被溅得一身泥污。
农村旱厕是用泥砖和茅草垒起来的,蹲坑是用的木板或者木桩。厕所并无专人维护,时间一长,蹲坑的木板就容易松动。看着深度超过我个头的粪池,踩着松动的木板,每次上厕所,我都会担心掉落粪坑淹死。
村里的小学,教学条件简陋。一个小院,高低两组双杠,几张乒乓球桌,几间教室,一间办公室,就是它的全部组成。每个教室里,有十几张长条老旧课桌和板凳。黑板破损严重,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有一道划痕。
这就是当时我对家乡的全部印象——残破不堪,落后贫穷。倘若以现在的标准衡量,那一定够得着国家级贫困村标准。只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是难以觉察的,我以为大家生活环境都这样。待我长大一些,开阔了眼界,对比别人的生活环境,才发觉家乡原来这么落后。成年后,我偶尔也和同事朋友闲聊提起,他们很是惊讶,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90后的成长经历。
我在村里的小学念了一年书,考试成绩门门不超过10分。大概是村里教学质量堪忧,不过更有可能是我智力开化得比较晚。另外一方面,我哥要上高中了,镇里也没有一所像样的学校。看着我“感人”的分数,想到我哥马上要念高中,父母焦虑万分。
思前想后,父母最终决定进城,让我们兄弟俩接受更好的教育。显然,光靠种地和养牲畜的收入,不足以负担这样的开销。父母便找大姨帮忙,想在城里讨一份生计。
我妈共有七姊妹,她排行老三。
大姨嫁给大姨父后,来到了乙村生活。大姨父做生意,创业之初举步维艰,后来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日子越来越红火。他们一家人便在城乡结合部建了房子,全家都搬到街上住。大姨在村里还有房子和农田,房子已租给别人,就把田留给我们种。我们最早租的是村里一户叶姓人家的房子,大家都喊他老叶。
乙村是靠近市区的村庄,距市区不足1公里。村民普遍住的是砖瓦房,地面做了硬化处理,外墙刷了石灰。照明用的是白炽灯。碰到偶尔停电,点的也是蜡烛。烧饭普遍用的是煤炭炉子。乙村规划更合理,环境也更加整洁卫生,道路铺了碎石子,也没有大面积的泥坑。这里的生活条件,明显比我们老家要好。
在乙村,父母平时依然靠种地维持着一家人的口粮。每年农忙时,还是儿童的我,也可以帮忙打打下手。这段时间里,我学会了插秧、割稻子等农活,那些干农活的场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春天播种的季节,我赤脚踩在水稻秧田里,学着大人的模样拔苗、插秧。待干完活,把脚从田里拔出来,脚上常吸附着大大小小的蚂蟥,看着让人心里直发麻。
秋收时,顶着烈日,弯着腰,用镰刀割水稻,将割下的稻穗一把把码整齐。割稻子时,谷子上的芒针时不时地刺痛着皮肤,又痛又痒。踩着老式打谷机,给一捆捆稻穗脱粒。然后,再把刚脱粒的稻谷装袋。天晴时,择一块平整的空地,晒谷子,日落前收好装袋,循环往复,直到彻底晒干。小时候顽皮的我,为了逃避“苦役”,总爱撒谎说自己肚子疼要去上厕所。不过这样的小把戏,怎么能瞒得过大人的眼睛。
现在城市生活节奏加快,压抑的氛围让人窒息。于是,有人开始羡慕农村悠闲的慢生活,仿佛农村是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世外桃源。可是如果你真在“土里刨食”,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种庄稼、养牲畜,每一样都繁重琐碎,且收入微薄。
另外,农村的人际关系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般单纯。当大部分人靠种地维持生计时,农业用水就成了稀缺资源。因为农田灌溉用水问题,村与村之间、户与户之间互相打骂是常有的事。我父母因为稻田放水的事,也没少和其他乡里红脸。父母常常在我耳边念叨:要我好好读书,希望我将来找个体面工作,吃上商品粮,这样就可以摆脱农民身份了。
种田之余,为了增加收入,父母打算在城里做点小本买卖。
经多方打听,再结合自身条件,他们最终决定试试摆水果摊。选好摆摊的路段,找到合适的水果货源,一个简单的水果摊就支棱起来了。可父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对水果生意又吃不透,没坚持几个月就撑不下去了,最后赔了个底掉。
那段时间,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傍晚时分,刚吃完饭,父母在昏黄的灯光下,把盐袋子里的零钱拿出来数: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可不管怎么算,永远都是入不敷出的。
眼见水果生意不赚钱,父母便考虑转行做蔬菜生意。
蔬菜行当赚的都是辛苦钱,几乎赚的每一枚硬币,都是靠强体力劳动和倒作息换来的。为了抢到新鲜蔬菜货源,我爸不得不每天凌晨两三点起床去蔬菜公司进货,凌晨5点多开始摆摊,热情地招待好零散客户,同时,还要为酒店等大客户提供上门配送服务。
父母最初摆摊做生意的地方,是在一条狭窄的道路。道路两旁摆满小吃摊、蔬菜摊、水果摊等,摊贩们沿街摆放,吆喝叫卖。那时,城管几乎是所有小摊贩们的噩梦,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害怕。
几乎每天上映的场景是:嘈杂的大街上人来车往,人们正在讨价还价,突然听见摊贩中有人高呼一声“城管来了”,摊贩们听闻便纷纷四散溃逃,有很多来不及收拾东西的,货物便散落一地。我记得城管是一个面带凶相的中年男子,他沿途一路驱赶摊贩,肆意踢翻别人的摊位,所到之处一片狼藉。时隔多年,那幅惊心动魄的场景,依旧印在我脑海。
父母在和城管的这场“猫鼠游戏”中,也是吃尽了苦头。
后来,市场秩序慢慢规范化了,不准再沿途随意摆摊。我爸在就近的菜场租了一个摊位,每月按时交纳租金。多了一笔支出,换回了一份心安。
因为我爸吃苦耐劳,从不短斤少两,新鲜的蔬菜货源也有保证,积累的“回头客”也越来越多。蔬菜生意最初也是赔本的,后来勉强能支撑起一家人的开销,再后来略有盈利。家里伙食是最能直观反映这种变化的:小学和初中一周难得吃一次荤菜,从没喝过牛奶,等我上了高中以后,鸡鸭鱼肉变成了家常菜,我妈也开始经常给我买纯牛奶喝了。
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杀鸡宰牛的血水横流,迎面扑来的腥臭味。这样嘈杂又乌烟瘴气的地方,实在让人爱不起来。我知道父母的辛苦,可我依然十分抵触去菜市场给他们帮忙。每当在菜场遇到熟人时,我总是下意识地把头低下,我觉得难为情。可父母偏偏就是依靠着在菜市场的一个摊位,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抚养我们两兄弟长大成人。其实长大后才明白,每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都不容易。不管他们从事何种职业,都同样值得被尊重。
搬到乙村后,我转到城里念书了。班上同学们全都穿着洋气,只有我一个人土里土气的,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我那时还未熟练掌握普通话,说话时总夹带着方言,因此没少被同学笑话。同班同学,大多住小区单元房,家里有电视,有动漫可以看,也有很多玩具可以玩。过生日,他们还会邀请同学到家里吃饭,一起吃生日蛋糕。这样丰富多彩的生活,是此前我未曾想到的。
与他们相比,我每学期开学的学费,都是个让人头疼的事。异地就学,我又属于借读生,每学期还要额外交500元转校费。父母拿不出足够的钱交学费,只能向亲戚朋友开口借,东拼拼西凑凑,以至于我每年都是班里最后一个交学费的。面对如此落差,我只能时刻提醒自己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父母的期望。
与此同时,我哥也在大姨父的帮助下,转到城乡结合部的一所普通高中念书了。县城中学的教学环境和学习氛围那是乡镇中学所无法比拟的。乡下中学的教学条件简陋,学习氛围也差,中考录取率低,高考本科上线几乎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乡下中学生都是混文凭的,毕业后就出去打工。因此,他们课堂上总是乱哄哄的,真正花心思读书的学生少之又少,老师们也难以管束。相较而言,县城普通高中的教学配套设施更完善,学生们虽然也贪玩,但起码能维持一个正常的教学秩序,本科上线率不高,但却并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二十多年前,大学生依然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一个农村学生考上大学意味着改变命运。我哥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勤奋踏实,成绩在班上也一直是排前列。
在乙村,我们共搬了三次家。自从我爸转行做蔬菜生意后,就和房东变成了同行。
房东老叶见我家蔬菜生意越来越红火,他便动起了歪心思。老叶不愿意每天早起吃这份苦,抢不到新鲜蔬菜,他家生意一直冷冷清清,但是仗着是我们房东,就让我爸把每天新进来新鲜的蔬菜原价让给他。老叶对我爸说:“我原价收购你一部分蔬菜货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再一个,你还住着我们家的房子呢!”
老叶说的一部分可是不小的一部分。原价收购,那相当于我爸起早贪黑免费给人进货,谁会甘心做这样的事。房子按时付了房租,租金也不比别家便宜,凭什么还要把自家货源让给他。
我爸心想顾客在你这买不到新鲜的蔬菜,新老顾客都会流失。天天起早贪黑,图个什么呢?这样的亏本买卖,任谁都不会做。但人在屋檐下又能怎样,不愿意把新鲜货源让出去,你只能乖乖地从房东家里搬出去,没有其他选择。
我当时并不在场,只是后来听父母提起。我能想象父母背井离乡被人赤裸裸地欺负时,一定有说不尽的辛酸与无奈,似一条野狗被人驱赶,由不得你。
我们刚搬到乙村时,大姨的农村老房子租给别人了。等我们被老叶逼走之后,大姨的老房子也正好空出来,每年只要象征性地交一点房租就行。
大姨的房子总共有4间,其中北面3间,南面1间。这是我们在农村住得最宽敞、最舒适的房子。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多久,我舅舅和外婆一大家子,也从乡下出来到城里讨生活了。北面的3间房子腾出来给我舅舅一大家子住了,我们就住在南面的1间瓦房里面。
屋子很小,前面做饭,后面就是卧室,中间拉个帘子隔成了前后两段。在这个狭小逼仄的房子内,住着我们一家四口人。住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个房子实在太小,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在这,连转身都困难。
没办法,我们只能租村口另外一户人家的房子。
2002年,我哥参加高考,可成绩并不理想,未达本科线,没能如愿考上大学。他本有机会念一所本省就业前景还不错的司法警官学院(大专院校),但奈何家庭条件不允许,亲戚们也普遍不看好大专院校,父母借不来钱,学费没着落。而选择复读的话,也要交一大笔复读费,再一个复读本身也充满了不确定性。我哥明白,父母供我俩到城里念书,已使了十二分的力了,身体和心理早已不堪重负。
我哥体谅父母的艰难,不忍他们为难,他选择直接进入社会。但没能上大学也成了我哥一生的遗憾。其实按我哥平时的成绩,照班主任的话说,念个本科问题不大,可偏偏命运弄人。
那时,像我们这样的中部小城市,对一个没学历的农村青年来说,有发展前景的工作岗位不多。叔伯阿姨又大多是庄稼汉,能顾好自己的生活已是不易,再无余力和资源去关照一个青年的未来。大姨父倒是给我哥寻了个加油站的工作,可是我哥觉得那不是长久之计。加油站服务员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职业发展前景也极为有限。
综合考虑,我哥还是决定外出打工学一门技术。
我现在都清晰地记着,我哥背着背包,准备外出打工的场景。父母送我哥到村口的井边,给我哥包里塞了几百块钱,还有煮好的鸡蛋。一路上,他们不停叮嘱我哥路上注意安全,到外面做事要勤快一点、机灵一点之类的。我哥拎着行李一边赶路,一边言语宽慰父母。
直到我哥背包外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父母才肯转身回村。那天,晚饭只剩我们三人,空气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碗筷触碰的声音。父母时不时用袖口抹眼泪。我那时候小,不懂父母为什么会哭,心想不就是外出找份事做那么简单吗,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工作生活,仅此而已。
直到很多年后,我也长大成人,体验到孤身一人在陌生城市打拼的艰辛之后,才明白父母送我哥外出打工时,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没伞的孩子,他的成长注定是一场灾难,而给人带来最多苦难的,往往是另外一群人。
2005年前后,我所在的城市逐步进入快速发展的轨道。乙村靠近城市,村中又有河流穿过。政府因地制宜,在这里规划了一个湿地公园,沿岸将打造一片商品房住宅区。不久后,这里的农田房屋陆续被政府征收。我们种的农田,租住的房屋也很快被纳入征收范围。这次我们要彻底脱离土地,变成城市里的“游民”了。
我们搬到了城乡结合部一户人家的自建房里,租的是底楼的房子,房子也是分为南北两间。因为楼层低矮,这里常年阴冷、潮湿,光线很差,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潮气。房间的墙体总时不时有石灰脱落,屋内电线线路也极易老化。长期居住在这样的环境,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毫不夸张地说,我差点因此丧命。
夏天的一次晚自习课后,我回到家中,本打算再复习一会儿功课。可那天不知怎么,我明显感觉比往常更疲劳一些。我强撑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早点洗漱休息。可等我躺下没十分钟,房间内就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昏昏沉沉的我,被屋内巨响惊醒,连忙打开灯查看,发现办公桌正上方的吊扇,重重地砸了下来,并在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坑印。隔壁房间的父母也被惊醒,赶忙过来查看情况。如果我晚睡十分钟,高速旋转的扇叶,砸中的也许就是我的头。
时隔多年,我依然对这个场景心有余悸。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出租房内,我度过了整个高中生涯。
而我哥在外打工,日子也过得并不轻松。
刚到广东时,我哥的想法很简单,能活下去就好。几经辗转,他发过传单,进过电脑培训学校当老师,还零星干过很多杂活。慢慢站稳脚跟后,我哥想着总干杂活也不是个事,必须得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才能有发展。经多方打听了解,鞋厂制版师是一个有着不错发展前景的职业。当时工厂普工工资大约在七百元,优秀制版师的工资可达七八千,甚至上万元。
为入行,我哥兜兜转转进了鞋厂,跟着师傅从学徒工做起。他内心笃定,将来一定要深耕这一领域。在那个年代学技术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你不仅要能吃苦,还得会“来事”,要不然师傅们根本不愿教。我哥在电脑培训学校打工时,自学了CAD软件制图,这让他在厂里制版师学徒工内招时加分不少。报名成功后,学徒工便要接受为期一年的专业培训。培训结束后,厂里还要进行考核筛选,通过最终考核筛选的才能留下来。
这一年的培训里,工厂采取的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培训方式,学徒工跟着师傅们一边学习理论知识,一边实践操作。学徒工们每天在办公室、原料仓库、车间中来回转,他们反复琢磨,反复实践,每天还要写学习日志。这样高强度的训练,有人忍受不了直接选择了放弃。而那段时间,我哥为了抓住这次机会,没日没夜地学,一天工作学习时长在十五六个小时以上,每个月的休息时间也只有一到两天。
我哥初入社会,吃过不少亏,他渐渐明白,在社会上混,光会做事是很难吃开的。为了更快更好地学技术,我哥要把工资的一大部分用来请师傅们吃饭喝酒,好话说尽,逢年过节还要给师傅们送礼。师傅们看我哥做事靠谱,做人上道,他们也乐意传授真本领。
为期一年的培训结束后,参加培训的8名学徒只有3名顺利晋级了,我哥就是其中之一。
日益精进的技术,逐步练达的人情,我哥在这个行业里慢慢扎下了根。到2007年,我哥已经做到了课长的位置,这是当时厂里最年轻的一线技术管理人员,工资达到了四千元。对比同时期的很多普通大学生,他们的起薪普遍为两三千元。
在广东打工期间,我哥认识了我嫂子。随着感情升温,自然而然地,他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爸妈催促我哥邀女方家长来家里来看看,双方父母见个面。我嫂子父母看我哥真心待我嫂子,谈恋爱也是奔着结婚去的,便挑了个时间从河南赶来。
嫂子的父母第一次来到我家时,看着我们那个破烂的出租屋,还有腿脚残疾的父母,他们显得有些沉默。但是他们架不住我父母的热情,我父母一会问他们要不要吃这个,一会儿又问要不要吃那个,他们一边应和着,一边了解我家的情况。
后来在我嫂子的回忆中,我才得知。我嫂子的父母回去后哭了很久,他们起先也不同意,是我嫂子的坚持改变了他们主意——家庭条件虽然差了一些,但一家人本本分分,都是踏实过日子的人,长远来看,日子不会差。
得到双方父母认可,他们的婚事便提上了日程。
2009年,我哥东拼西凑,在家乡城市贷款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房子总价21万多,首付7万多,父母帮忙垫付了将近3万块。这是我们一大家子买的第一套新房,室内南北通透,地段较好,生活就学都方便。当年国庆节,他们举办了婚礼。
看着我哥娶了媳妇,又买了新房,爸妈总是笑得合不拢嘴。幸福之情,溢于言表。我妈后来在菜市场守摊和人闲聊时,总时不时地提起我哥在哪哪买了房子,娶了哪哪的媳妇。是啊,农村穷苦出生的孩子,靠自己成家立业,没让父母操心,那当然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婚礼喜庆的余温尚在,可工作还得继续。办完婚礼,同家里简单交代一番,我哥两口子又得回广东打工,他们只在春节回来。
由于结婚和买房都需要一大笔开支,首付还借了钱,我哥新房装修的事只能从长计议。
2010年,我参加高考,考取了外省的一所本科院校。这一次,我要离开家乡去外地就学了。也是在这一年,父母做生意的老菜市场要拆迁了,新菜场安在了周边的安置房旁。父母腿脚本就不方便,随着年纪的增长以及经年累月的重体力劳作,情况变得愈发严重。其实,新老菜市场相隔并不远,但对他们而言,却像在跋山涉水。
为方便照顾新菜场生意,父母又得搬家了。
新菜市场距离四姨家自建房比较近。四姨居住在靠近城市的丙村,由于城市的扩张,丙村也面临着和乙村一样的处境。村里大量的土地和房屋被征收,村民大多已住进政府建设的回迁安置房里。但由于资金紧张和拆迁补偿标准未谈妥等系列问题,丙村一小块区域的农村自建房,迟迟未拆迁。每每都传出要拆迁的消息,可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久而久之,这一小片区域的住户都习以为常,像根本没有拆迁这回事一样,照样在这生活。
四姨家的自建房,就处于这一小片区域,它被周边的商品住宅区和安置房所包围,它仍旧保持着农村的面貌,显得格外另类。四姨家搬进了安置房,自建房用来出租了。自建房共三层,其中两层已出租,留了一层给我们住。由于随时可能会拆迁,这里住户只求维持基本的生活,并不会花更多心思维护这里的环境。这一带的自建房大多门窗老旧,周边荒草丛生,时不时还有周边工地的卡车在这倾倒建筑垃圾。与周边日新月异的环境相比,这里显得尤为衰败。
我上大学后,只有每年寒暑假回来住一段时间。每次从学校回来,这极短时间内的场景切换,我就像跨越了不同的年代。上一分钟,我还在城市里的高楼大厦间穿梭。下一分钟,我就钻进了农村的羊肠小道。这仅剩的一小片村庄,好似一片文明的孤岛。
2012年,我哥两口子通过三年打拼,还完了首付借的钱,还攒了一笔装修款。当时,恰逢我嫂子辞了上一份工作,又暂未找到合适的新工作。于是,索性回老家,先把装修搞好。经熟人介绍,我嫂子找了装修工人,又去装修市场一家一家地询价、比价,然后再选择合适的材料装修。父母做生意之余,也尽可能地多帮一些。对较为轻便的材料,我爸会用三轮车帮着搬运。
整个装修过程,前前后后大概历时半年。房子从最初的毛坯房,一步一步地打造成了我嫂子预想的模样。看着装修好的房子,我嫂子也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们终于能住上新房了。
春节,我哥从广东回来,把父母还有我,一起接到他的新房子里去住。看着我哥窗明几净,宽敞舒适的现代化精装房,父母很是欣慰。这么多年,爸妈第一次住上了新房。那个春节,大家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相聚总是短暂,过完春节,我哥两口子又返回广东了,父母住回了四姨家的房子。我哥不忍心父母还租房住,想尽办法说服他们就住他的新房,这样还能省下一笔房租。可父母总说两代人生活习惯不同,搅在一起不好。
我哥拧不过,只得默认现状。一边是我哥平时闲置的新房,一边是父母继续租房住。
2014年7月份,我大学毕业。四姨家的自建房,这一次“真的”要拆迁了。父母又不得不再次搬家,菜场周围已没有自建房可租了,只能选择租金相对较高的安置房。
安置房和商品房不同,前者不仅没有物业管理,在其他软硬环境上与后者也有很大差距。我们租住的安置房小区内没有安装路灯,晚上漆黑一片。楼道里没有声控灯,晚上爬楼梯得靠手机照明。楼层里的犄角旮旯,由于常年无人打扫,早已尘土满布,垃圾遍地。小区内很多大爷大妈,都是周边农村迁过来的。尽管搬进了安置房,他们仍保持着农村的生活习惯。不少一楼的杂物间,还圈养着鸡鸭。
不得不说,安置房真是个尴尬的存在,杂糅着现代和传统。
2014年8月底,我侄女出生了,一家人都兴奋不已。带来喜悦的同时,也给哥哥嫂子带来了新挑战。比如:今后在哪里带小孩,后续教育入学怎么办等一系列问题。房子和工作地分开,始终是个大问题,来回折腾甚是磨人。思虑再三,为了平衡工作和生活,我哥通过行业内熟人介绍,一步步地换了离家近的工作。
同年9月,我考取了周边县城的公务员编制,从事统计工作,算是圆了当初在田里干活时,许下的要吃上“商品粮”的梦了。我工作的地方离父母租住的地方大概200多公里,坐火车要2个多小时。
作为家中的小儿子,我得到了最多的助力,我的买房之路就显得波澜不惊——2019年,在父母和我哥的双重助力下,我也在工作地的县城买了房。每月有公积金冲抵,我的还贷压力也不大。
房子三室一厅,一百多平米,位于县政府旁,周围超市、学校、公园等配套一应俱全。房子还没装修,偶尔路过,我望着高楼,想起父母,心里还是有愧意。
父母一辈子辛勤努力,给我们哥俩踮起了一个更高的起点,帮助我们过上了更好的生活。而我们都有房了,可父母还在租房子住。其实,年景好的时候,他们也能借点钱凑一凑,在城里买个小户型。可家里存款就像一个一边进水一边出水的水池,永远填不满。刚刚攒够一些钱,不是要交学费,就是生个不大不小的病。以至于在外漂泊这么多年,除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和必要的教育支出,几乎一无所有。
与此同时,我成长的这些年,每次所谓回家,其实回的都是父母的出租屋。无论住多久,那始终是别人的房子,产生不了任何归属感。对于我们一大家人而言,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下我们的肉身。我们兄弟俩也没有一个,我们能共同称之为“家”的地方,这是我们心里的一大缺失。
好在,我们哥俩稳定下来,终于有余力去考虑建一个共同的“家”了。
像很多农村人一样,父母总有一种执念,那便是无论今后在城市发展如何,一定不能丢了在村里的根基。而对我和哥哥这样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也有浓厚的乡土情结,哪怕在城里买了房,总觉得农村的房子是我们共同的“根”,因为它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
可是,我们原有的那间土瓦房破旧矮小,面积狭小不说,就连基本的遮风挡雨都做不到,如今又新增了家庭成员,土瓦房无论修缮或重建,都已经满足不了现今的要求。于是,父母在2018年花了3万块钱,在村里新批了一块宅基地,面积大约150平方。由于手头紧,当时也未考虑盖新房的事。
对此,我和哥哥都看在眼里。我哥在2016年已回到家乡省份,在临近县城的鞋厂,找了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做技术主管,待遇也水涨船高。他平时在厂里上班,周末回老家,我嫂子则在家带孩子,他们再也不用两地奔波了。而我的生活也稳定下来,有了一定积蓄。
一番商量后,我们兄弟俩决定助力父母在农村盖新房。
2019年年底,新房地基基础开挖,我们哥俩出钱出力,一有空就回老家帮忙,查看进度并督促施工。父母虽然一把年纪,腿脚也不方便,但对家里建房子也是格外上心,不时往老家搬这搬那。看着他们乐在其中,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受疫情影响,房子建造断断续续。2022年底,新房基本完工。房子位于入村主路的东侧,门前就是一片稻田,视野极为开阔。房子总共两层半,钢筋混凝土结构,地面贴了瓷砖,内墙墙面用石灰刮白,崭新的家具,现代化的厨卫系统。外墙墙面涂着青石色的仿石漆,屋面盖着铮亮的琉璃瓦,远远看去俨然一个小别墅。
“小别墅”的后院还要新修了一个小花圃,前门有一块空地正对着田垄,它们被预留用来栽树。2023年3月中旬,我和我哥一大家子开车回去栽树。
到家后,我们搬出车上的树苗,拿出房间里准备好的锄头、肥料,开始动手栽树。我负责挖坑、刨土,我哥负责施肥、移种树苗、浇水。费了好一阵工夫,终于在花圃和门前的空地上移种上了树苗。侄子侄女在房前屋后欢快地玩耍着,对早已习惯城市生活的他们来说,村里昂首阔步的大鹅,草丛中啄食的小鸡,这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母多年的辛勤耕耘,此刻终于有了收获。而他们也从二三十岁的青年,变成了如今两鬓斑白年过花甲的老人。
“辛辛苦苦一辈子,我们终于能住上自己的房子了。”
“是啊,一路走来真不容易。老家有房子了,对他们两兄弟我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父母站在小院里自顾自地交谈着。
而我望着这栋房子,往日在外租房四处漂泊的画面又浮现出来,心中酸楚不禁涌上心头。我已经记不得多少次,拿着锅碗瓢盆,搬着老旧的家具,在老的居所和新的住处来回穿梭搬家……如今,终于有一个地方,我们能亲切地称之为“家”了,这是一个属于我们共同的家。
故乡,终于可以容下我们的肉身了。而我们,终于不必再流浪了。
后记
家乡经过这么多年的建设,也早已焕然一新。村里重新修缮过的祠堂,显得那么高大、威严。原来一排排的土瓦房通过新农村改造,也已变成了一幢幢砖瓦房。家家户户门前都通了公路,村里衣食住行各方面都很方便。
2024年春节,我们一大家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住进了自家的新房里,过了一个平安喜乐的年。在这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里,所有家庭成员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正月里,父母在村里走亲访友,笑容无比灿烂。我想父母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乡里,他们回来了,他们是属于这片土地的。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故乡。
看着这栋故土上普通的农村自建房,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与祥和。
它毫不起眼,却是我父母奋斗了一生的成果。
编辑 | 森芒 实习 | 赫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