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网约车,曾经确实是一条退路。
“月入过万”“工作灵活”“肯吃苦就有钱赚”……在魔咒般的强大引力下,无数正在找寻出路的失业中年人,盯上了网约车行业。
张凡就是其中一员。他今年41岁,在失业快一年后,终于成为了一名网约车司机。
和其他许多中年失业的程序员一样,他也把开网约车看作一份过渡的工作,希望在“上岸”前,能够以此维持生计。
然而,在过去的一年里,全国多个城市发出网约车市场饱和预警或暂停受理网约车运输证新增业务,提示人们谨慎进入网约车市场。
几乎每次打开短视频平台,张凡都能发现其他网约车司机们对近年来收入下滑和平台钳制的抱怨。
这种群体性的境况,同样落到了张凡身上。他虽然入行不久,但已经切身体会到了从业者面临的种种困境。
从程序员到网约车司机,时代命运与个人抉择在他的职业轨迹里相互交织,把他推向了未知的轨道。
在本该出车的周五,张凡没有去赶早高峰。这是他自3月开网约车以来第一次休息,因为平台判定他多次遮挡车内监控设备,违反司机出行规定。
这次处罚源自一枚安装在后视镜位置的摄像头。它用于监控车内状况,若出现纠纷,保存在系统里的录音和录像能提高判责准确性。同时,它也用于保障司机与乘客的人身安全。除非汽车断电,否则24小时运行。
张凡想在工作之余给自己留一点隐私空间,比如休息的时候,他不想被拍到自己睡觉的样子。所以哪怕摄像头有时会发出“请勿遮挡”的语音提示,他还是会拿张纸对折一下,把摄像头挡住。为此,他所承担后果是停止接单一天。
于他而言,开网约车算不上是一条出路,而是“没得选”“身不由己”和“生存所迫”。
今年3月底,张凡开始出门跑车,此时距离他辞职待业快一年了。收入停了,但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孩子上学的费用却不能停,房贷也不能断供。眼见账户里的积蓄每天都在减少,张凡必须要工作了。
他在网上看了一些关于网约车行业的短视频和文章,便在国内某网约车平台注册了账号,想通过跑车补贴点家用。“如果连饭都吃不上,那其他的都免谈。”
因为家住燕郊,所以一开始的半个月里,他主要在燕郊接单。一天跑18个小时,也只能跑出270元的流水,减掉100元油费,到手只剩170元。要不是他有车,这每天手头进来的170块,还不够租车费用。燕郊的单量根本不够,张凡决定租辆京牌车,进市区接单。
燕郊不属于北京,但睡满了在北京工作的上班族。他们以每天平均三小时的极限通勤,在这座河北小镇里换取远低于北京市区的房价。
每天早上,张凡以燕郊为起点,向北京出发。6点20分,他把孩子按时送到学校后,就开始接第一单。然后载着乘客一路从东往西,先经过潮白河,再跨越通州,最后抵达北京主城区。
张凡的目的地是海淀区,尤其是中关村软件园附近,那儿生活着大量在互联网和科技行业工作的白领。在打车上,他们并不算吝啬。张凡可以赶上9点前的一波早高峰,直到晚上11点多,再接个顺路单回到家。
五一过后,城里人流少了,新手保护期也过了,张凡感觉单量掉了很多,整个五月,他平均每天只能接10到15单。
最近一次爆单,出现在五月底一场短暂的雷暴雨。中午两点,张凡正把乘客从东三环送往北京站,突然一阵疾风暴雨。他行驶在高架上,感觉车都抖了起来。
送完客后,他打开软件一看,“你知道恐怖到什么程度吗?我这边显示乘客和司机的比例差不多在3:1。”相当于三个单子,只有一个司机能接,同时还有150多人在排队。
很快,雨停了。“所有单子立马就没了,就没有任何爆单的地方了,变化就那么快。”
暴雨之后,一切恢复平静,只剩街边被大风连根拔起的树木和倒塌的残落枝干,正在等待被修剪和清运。
和减少的订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断增加的网约车司机。截至今年3月31日,全国各地发放的网约车驾驶员证达到了679.1万本,车辆运输证也达到了284.7万本。
同样不减的还有成本。现在张凡每天的流水能跑到500多块,扣除平均每天180元的租车费和100多块油费后,到手也就200多。
除了这些可见的成本,平台抽取的佣金也在不断上调。张凡今年入行时,每跑一单,都有近三成的收入流入平台,这和当年平台刚成立时相比,已经翻倍了。
从程序员到网约车司机,张凡心里没有落差是不可能的。现在到手的收入情况,只能让他心中的落差更大。
五年前,张凡一家在燕郊买了一套房,首付比例提高到50%,月供九千。他当时想,“以后就算自己混得再不行,无论做什么工作,每月至少也能挣1万块钱还个房贷吧。但我现在的感觉是,挣到1万已经能超过95%的人了。”
在开网约车之前,张凡觉得反正是个体力活,自己多吃点苦,努努力,每个月跑个九千、一万应该没有问题,这样刚好能把房贷填上。
真正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后,他发现就算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跑到七千多的流水就已经很累了。用跑车收入覆盖房贷的计划落空。他也不愿拿现在的收入和做程序员时做对比了,因为没有可比性。
累归累,但他不能停下来。因为只要一歇,立马就负债了。
做程序员的时候,张凡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如今会开起网约车。那时他还是一家创业型互联网公司的软件部门负责人,带领着十几个人的小团队。在这家公司干了4年,提薪空间不大了,不过也拿了一点点股权。
辞职的念头是在身体出现焦虑症症状时出现的,他把它叫做“濒死体验”。
他会在夜里突然惊醒,紧接着,心口出现强烈的疼痛感。在不长的几分钟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一下子感觉病入膏肓了,特别无助。”等到症状过去之后,睡意早已消失了。
在这种“濒死体验”出现之前,他正忙于公司的项目交付。
当时张凡所在的公司在做机械制造类的软件研发,从项目部署到最后交付,他几乎是一个人揽下来的。他记得在2022年最后一天晚上,自己还在电脑前加班赶活。
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一直持续到去年上半年。由于业务需求,张凡不得不长期出差,一去就是两个月。两个月里,他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配合产品经理做新功能的开发,还要去拜访一些客户,基本每天到晚上12点才下班。
张凡觉得自己真干不动了。
除了身体扛不住,另一个想离职的原因是公司业务的局限。经过几年的努力,公司的产品基本定型了,往后的工作大多都是在维护,如果有新的业务,也只会是承接一些小的工具插件,不太可能拓展其他领域了,只会不断地重复。
对张凡,或者大部分程序员来说,他们并不想一直机械地重复。
“把工作时长拉满去做大量重复性的工作,这是我们程序员都不愿意干的,也提升不了技术。”
去年五月,张凡裸辞了,还在家歇了一个月调理身体。对于新工作,他的第一个愿望是薪水能够涨一涨;运气再好一点,就是挤进人工智能或新能源领域,赶一趟风口。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有点太武断了。
一开始,他报名应聘了一家公司的架构师岗位。面试前要先通过笔试,笔试内容是考公务员的行测。张凡特意为此买了书刷题,结果还是因为成绩不够被筛掉了。“以前还没有碰到应聘架构师还要做考公题的,竞争太激烈了。”
到了七月,一家外包公司主动联系他,他没想太多就直接拒绝了。
对于大多数工程师来说,做外包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工作。比如开发一个小程序,能拿到一万多元,但是从接触客户到最后拿到款项,大概需要两个月时间。综合来算,薪酬少,回款慢。
何况之前当leader的时候,公司找外包都由他来负责。那些之前失业的同行朋友,也曾通过他获得过一些做外包的机会。如果自己真去做外包了,也就不得不接受身份滑落这个事实了。
“自己那些在华为、字节的朋友,都做得很好,然后我去做外包,我感觉一下子有点对不住之前的努力。”
但他没过几个月就发现,这些他原来看不上的外包公司,其实早就开始“卷”起来了。40岁的张凡在众多候选人面前,同样被淘汰了。
接着,张凡还尝试重回老东家。结果在谈薪的时候,开出的薪酬与原来相比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工作地点也有所调整,需要长期异地工作。
程序员这这条路走不通了,他去应聘了房地产经纪人。在为期三天三夜的军事化新人训练营中,张凡要背诵公司的口号。他和教官相隔一米,四目相对。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能转移目光,也不能错一个字。”在训练营的第二天,他被刷了下去。
在就业市场了碰了半年多,张凡有点崩溃了。他在不断找机会的过程中察觉到,如今的市场环境和自己当年找工作时相比实在不一样了,而他对自己的评估却没有更新。
之前比较成功的项目经验、互联网大厂的背书还有创业经历对找新工作都没有太大作用。薪水几乎也都被砍半。互联网行业,在他眼里已然不如曾经那样闪闪发光了。
而身边朋友的经历更加让他觉得,在年龄40这个事实面前,经验和技术都不值一提。
张凡有个朋友和他年纪相同,俩人以前在同一家互联网大厂共事,只不过后来他加入了创业公司,而朋友又跳槽到另一家大厂。在张凡还没找到出路时,这个朋友给他打来电话,说自己被裁了,问他部门有没有岗位空缺。
他觉得很惊讶,“连这种在两家大厂工作过,而且学历还很牛的人都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只好说跟朋友说自己已经从上一家公司离职了,现在也没有找到工作。
开网约车不看学历也不重经历,近年来成为了很多中年失业者的避风港,但张凡觉得这只是暂时的选择。毕竟自己学了那么多年,也做了这么久的程序员,若要彻底放弃,从心理上并不容易。
一开始他也试着说服自己,以前上班天天和电脑打交道,那开网约车之后,整天都在接送乘客,应该能够提高一下自己的交际能力吧。
但平台并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实时监控下,和乘客说话都要谨慎小心。如果说错话,自己要负全责。最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决定只要把乘客安全地到目的地就好了,不再主动说话。
于是张凡有了清晰地认识,方向盘不属于他。
从程序员到网约车司机,张凡一下子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身份的转变。不过,他的身体已经发出信号,仿佛再一次强调,他现在的确是在靠“卖命”赚钱。
刚开始,他听说跑夜班更赚钱,尤其是那些跑机场和高铁站的“大单”。于是他每天下午5点出车,进京赶晚高峰,同时再接两个第二天早上5、6点去往机场的长距离约单,送完客后赶在中午前回家休息。
一天夜里,张凡从燕郊接了一家三口进京。在高速上,他困到不受控地闭眼。直到车轮滚过路面边缘的振动标线,那持续好几秒的噪音才一下子把他拽出疲劳状态。
一看窗外,车身距离水泥护栏仅隔10厘米。张凡被吓出一身汗,把方向盘猛打回来。
事后,他陷入后悔和自责,心里的伤心大过恐惧。要是当时真的撞上护栏出了事,怎么对得起这家乘客?自己的一家老小又该怎么办?
之后,他开始严格地主动休息。累了就果断停止接单,找个车位停下睡半小时。他也不再昼夜颠倒跑夜班了,改成了白天。早上出车前,他刚好还能送孩子去学校。
睡眠不足引起的疲劳驾驶,早已是网约车行业里公开的秘密。
此外,张凡还出现肠胃不适的情况。他一天基本只吃一顿饭,但这一顿有时候是在中午,有时候是晚上。要实在饿了,就随便买点面包和火腿肠吃。
对他来说,准时吃饭并不容易。因为没单的时候只能把精力放在找单上,单多的时候宁可多跑一单,“毕竟赚钱的欲望在那儿。”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所以张凡早餐会吃得比较多
除了身体上的毛病,张凡时常还会出现“接单恐惧症”。
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统计显示,截至2024年3月31日,全国共有345家网约车平台公司取得网约车平台经营许可。为了在激烈的网约车市场中的留住用户,各个平台都大力推广特惠车和拼车。
张凡感觉,自己刚跑车的时候,可能因为还在新手保护期,普通的快车订单能占到八成,但现在只占三成了,剩下七成都是便宜的“小单”。
不过,特惠单还只是价格低,更让张凡害怕的是拼车单,不仅收益低,还特别繁琐,一次要去不同的地方接三个人。张凡在司机端页面查看热力图时常显示爆单的状态,但一接就是一个特惠单或者拼车单。“每天起个大早出车,结果几乎都是小单,很崩溃啊!”
半天过去,倒是接了十几单,但根本跑不出流水。虽然平台在名义上对司机有补贴,但在张凡看来也聊甚于无。
能不接吗?在司机端的页面,倒是有一个“想少接拼车单”的开关。但打开之后,也只能“少接”,该来的还是来,并不会消失。而且,现在打特惠车和拼车的人占大多数,如果不接,“稀缺资源”一般的快车单也不够分。
更何况,接单数量和出行分挂钩,跑越少的特惠单和拼车单,出行分就越少。司机可以取消订单吗?可以,但平台很大概率判司机全责,扣司机的服务分。
无论出行分还是服务分,最终都影响到司机的口碑值。口碑值是平台派单的依据。口碑值越高,平台给司机派快车单的几率就越高。因此,要想累计口碑值,就只能多接特惠单和拼车单。
在那些跑了多年的网约车司机面前,张凡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新手司机根本没有接单优势,只能熬。可是有多少人愿意一直开网约车呢?
以前,这家网约车在他眼里还是个厉害的产品,现在他觉得“也就那样,给我们这些司机留点吃饭的钱,仅此而已。”
平台像个强势的机器,张凡说自己根本玩不过。
下午五点钟,平台的处罚期一过,他准备进五环赶一个晚高峰,争取在剩下的几个小时里多跑出一点流水。
作者 何梓葳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王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