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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失业深漂做群演,竞争「80块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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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30 04: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失业深漂做群演,竞争「80块的一天」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05-23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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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罗晓兰

编辑 毛翊君



免费追星的VVVIP

当了十几次群演,4月8日这天的戏她感到最震撼。酒吧角落灯光暗红,一群梳背头的年轻人骂骂咧咧,互相推搡。作为路人,周舒和其他群演在一旁围观,按导演的要求,打开手机相机对准这场冲突,互相议论。很快,一个男人撞开人群,救出女孩,群演一起爆发欢呼。

这是部都市情感剧,主演们都是年轻明星。当天另一场戏,演员马伯骞给周依然唱歌,还即兴表演了一首自己没写完的歌。近距离听到即兴演唱,周舒“像是当了次VVVIP”,不停挥舞荧光棒叫喊。不能拍的片段,她偷偷录音,然后分享给明星的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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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在酒吧里当群演,坐台下听歌。讲述者供图

失业小半年,周舒喜欢上这份兼职,表演时不用想太多,“最能转移注意力”。她24岁,去年从天津一所民办二本院校毕业,回桂林老家考公失败,跑到深圳。她在人才驿站免费住了一周,找不到国际经贸专业对口的工作。应聘上一个包住的瑜伽销售,入住宿舍时发现不对劲,连夜拉着行李箱,找了家青旅。
她四处看机会,同时做兼职。公号里跳出招“苹果手机代购”,一部提成200元,无需垫款,钱能当面打入自己的银行卡。去了没多久,她接到河南警方电话,涉嫌帮信罪,要求到当地配合调查。瞒着家里过去后,她才知道是骗子利用兼职者的银行卡洗钱,最后她赔了一万多。
相比之下,当群演似乎没有风险。周舒演过打满发胶的护士长、机场接偶像的疯狂粉丝,最拉风的一次,穿上职业装高跟鞋,吹了港风造型,看着刘德华和倪妮在机场告别。她不习惯穿高跟鞋,站了一上午,脚痛,天气也冷,但还是很满意。看到这样咖位的明星得靠运气,即使通告里写了他们名字,当天也不一定能碰上,周舒同剧组的搭子参演好几次,直到戏杀青都没追星成功。
大腕们追犯人、英雄救美、当热心市民找丢失的孩子……都看得她很激动,有时远远地拍了照,发在社交平台上。只是,同一个场景的戏会拍很多次,明星在公交车上来回转一上午,群演也得跟着认真走路,迟迟吃不上午饭。周舒开始羡慕那些乘客角色——什么都不用干,坐在车上吹空调。
在片场等得无聊时,群演们就会搭讪,聊几句自己的情况。周舒发现,过半的人都是失业后来兼职的。39岁的林语能进这个剧组,自认为是因为看上去年轻。她也是桂林人,老家在农村,妈妈来深圳帮她带两个孩子。被互联网企业的IT岗裁员后,家里就靠丈夫的工资支撑。
在现场时,她跟刚认识的群演坐在地上聊天。一个30多岁男人说,自己失业后做过很多兼职,把它们干成全职,建议大家去做演唱会保安。一个40岁的湖南妈妈追林俊杰,听了很开心,马上说去。她做财会,老家工作不好找,最近来深圳试试。大哥要拉她进保安兼职群,还让准备多套不同的保安服,介绍购买的途径。
几个人就建了微信群,有次那个男人又问他们有没有港澳通行证,可以到香港的展厅充人头,一天三五百。湖南妈妈也很感兴趣,让对方将她拉进了展厅兼职群。按他们领队(群演中介)的说法,“深圳做群演都是兼职的,很多都没有工作,天天做。”
还在公司时,有个国庆节林语住在公司加班,心脏突突跳。看到刚休完产假的女同事接着水就晕倒了,她赶紧给自己买了速效救心丸。现在再跟前同事聚会,别人羡慕她可以休息,她劝别人“能苟就苟着”。

盟友的竞争

群演的微信沟通群,只有第一周有动静。很多人只见一面,加了好友很快不再联系。林语被拉进的更多是兼职群,其中有个近400人的规模,每天相互分享招聘信息,日薪普遍一二百元,年龄多要求30岁以下。工资四五百的车展协助、礼仪,除了身高和容貌,连发色都有要求。有群友找工作日的日结,说找了好几天,都招满了。出现一个招女嘉宾的相亲活动,一下午只补贴30元,群里骂声四起。
通过各种转发、介绍,这些深漂在不同的兼职群相互取暖。春节时,那个学国际经贸的女孩周舒找了份12天的兼职,在会展中心做年货促销。这是工资最高的一次,底薪160块,每卖出一单提成20,但不包吃。她所在的摊位卖菌汤包,隔壁摊子有人卖海藻、炒鸡蛋饼,兼职搭子们就到彼此的摊子上试吃,等于互相免费解决了伙食。
刚住进青旅时,周舒也结识过一个搭子,是学酒店专业的老乡妹妹,对方找不到工作,拉着她去五星级酒店当服务员,从下午四五点干到晚上10点,时薪16块,凑出一天的生活费。不过,很快搭子找到了酒店实习,两人就散了。
这种搭子联盟太松散,盟友也可能变成潜在的竞争者。周舒听过朋友抱怨,对方认识了一个搭子,推过很多中介和兼职,结果问搭子在哪里住,一会儿换一个地方,连区都不愿意透露,朋友就不再联系对方了。
承接商业群演的领队雷健雄感受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很多人开始涌进兼职圈,有段时间发条招聘就来了上百人。他这里的活儿主要就是“充场”——给开盘的楼盘、奶茶店凑人头,排队营造热闹气氛,一天费用至少200。也接过影视类的单,校园恋爱短剧,非背景板的群演,6个小时400块,但对身高和颜值都有很高要求,筛选后的报名人数也是要求人数的2倍。
林语在片场遇到过一个失业者,因为长相好被挑中当“前景”,他拍了模卡,准备全职拍戏。在群演中,路人甲日薪80,常背景虚化;前景露脸,对外形要求较高,一天能挣一两百;“群特”有台词,要拍摄特定场景,价格是几百。
相比之下,普通人竞争一天80块的群演看起来没那么难,只需要不时盯着手机,拼手速。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林语第一次报名就没成功,通告发出来几分钟,她赶紧报名,结果领队说,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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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拍戏时的现场。讲述者供图

深圳的兼职圈是从去年开始卷起来的,这是26岁的潮汕女孩七七的感受。她交了几十块加入兼职社群,发现里面深圳的有近万人。现在很难找到日薪两三百的了,她听长期干兼职的搭子讲,前年这是起步价,现在中介要吃掉一半。她想绕过中介自己对接供应商,发现人太多了,大型的兼职都是公司对公司。
她之前做人力,干了一年的外贸公司在疫情中资金链断了,被拖欠了几个月工资。找到新工作,签合同时,工资比面试谈的降了1000元。去年11月后,她已经记不清干了多少兼职。这些临时工作主要是三类,会展协助、教育类助理、群演。
刚开始的几个月,她是很开心的,觉得不费脑,还能弥补之前工作不能到处跑的缺憾。从她的两次群演体验来说,这活儿轻松,有次只拍了两三个小时,全程配合小跑,抬头看飞机,还能呼吸新鲜空气。因为是临时要人,她那天赚了200块。
她把各种兼职当做表演,每天换一个角色,按规定出演——表演“展会上发传单的小妹”时,隔壁店干全职的人都说,她眼里有光。她自认没有包袱,忍忍就过去了。5月上旬,七七去面了一个人事岗,只招一个人,光她碰见的就有10多个,甚至有人主动要求降薪。
七七的领队王文婷也在去年遭遇公司裁员,做过两个月群演,有次角色要说一句台词:“要考证,他们说技多不压身”,她觉得,好贴合深圳年轻人的现实。后来,她开始当中介拉人,带了三四次,最多的一次三个领队带了四五十人。有次她发了条通告,招聘18-28岁的群演,价格80,下面都在问怎么报名,人满了没。应付不过来,她只能统一回复:暂时不用了,我带不动了。
根据经历和观察,王文婷得出结论:没工作的想找工作,有工作的想找兼职,总之就是搞钱。今年她重新进入互联网大厂,996的工作让人疲惫,但她还是继续做群演,拍了模卡当前景——期待能成为职业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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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女孩做兼职后,有空就去爬山。讲述者供图


想当个“正常人”

“欺诈行为!”贵州女孩易艺说起群演兼职,语气透着怒火。她在3月跟着朋友去体验,报名说是深圳,大巴车却开了一个半小时到了惠州。她没想到只是个开始。破旧工厂搭建成海关,群演当路人,剧组给发行李箱、疑似Gucci的包——每一项,都要拍照,怕群演偷了。

中场休息才能喝水,上厕所要报备,演员化妆时这些背景板也要等着。易艺记得,群演和剧组分为两个区,吃午饭时有人走错了被骂。工作人员想休息,看到凳子被一个群演的手机占着,他用脚指向凳子说,把手机拿开,对方不听,他直接踹了过去。没人反抗,人生地不熟,怕回不来。
那天,易艺和朋友早上6点起床,回到家已经晚上10点左右。算加了班,在80块的基础上多了5块。她在社交平台上愤慨,说“群演的命也是命”,引来一群人共鸣——区区80块还要过两天发,催发工资也要被骂。
他们讲述自己当群演时饿了不让吃饭,吃也只能蹲着,还被送饭的瞧不起,同剧组的在烈日下暴晒一整天,中暑叫了救护车……在易艺看来,当群演是所有兼职里体验最差的。为了赚钱,她干过私人摄影师、NPC、写手、服务员,甚至进过工厂,她意识到,如果做不喜欢的事,工作的本质就是赚钱。
她去年师范毕业,在贵州老家当编外老师,干得太累了,裸辞到深圳闯荡。在她的设想里,会租下一室一厅,找到工作,闲了做饭。结果房租高,她只能跟陌生人拼一张床,厨房常跑出老鼠,厨具黏糊糊的。待了几个月,连专业不对口的工作都没合适的。妈妈频繁打电话:早知道你大学毕业后的结局是去深圳打工,就不让你读这4年。上个月,她回了老家备考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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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舒在惠州某剧组的盒饭。讲述者供图

周舒也进过这个惠州剧组,那天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当群演太累,有的盒饭太难吃了,根本吃不饱——但话锋一转,她又说自己被凶惯了,群演走位不对,的确影响了拍摄进度,加班也有好处,没地铁了打车可以报销。
她没有回老家的条件,也不能向父母开口求助。按她的讲述,父母是农民,存的钱只够自己养老。30岁的姐姐之前在老家市区买了房,从厦门辞职回去后做网格员,月薪2000,只够还房贷,水电费、买菜钱得父母出。她自己卷入帮信罪时,最后拿不出钱来赔,也还是打电话求助了父母。
在深圳,青旅的熟人几个月里都搬走了,这个00后换到宝安区的城中村住,1000多块的空房里,床也就是块木板,要装热水器得加钱。后来,她又跟兼职时认识的一个正式工共享出租屋的一张床,作为过渡,结果闹了不愉快。崩溃时,她就找些电视剧的感人片段,躲起来哭一哭。
“现在真的很后悔辞了,一切都乱了。”干完那份涉嫌帮信罪的兼职后不久,她就入职了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公司,做招商,里面大多是老员工,派系间勾心斗角,出了问题背锅的总是她这个新人。干了3个月,她从90多斤胖到110斤,在转正那天提了离职,没人挽留。今年春节前两天,她退了好不容易抢到的车票,怕回家被父母问工作的事,最后在青旅过的年,借老板的小锅随便煮了年夜饭。
现在,再说到这份干了三个月的工作,她想到的都是好的,有五险一金,工资能按时发。有次她约中学同学见面,对方抱怨每天就是工作,下班后回到出租屋也要加班,完全跟社会脱节了,她却感叹,“这才是正常人,这个年纪该有的状态”。
周舒说,这几个月简历投了很多,面试没几个。她想转行,做本专业对口的商务专员,经验不够。不管岗位海投,收到面试邀约,HR刷KPI,随便应付几句,就让她走了。好不容易面到一份,要免费试工,老板谈的底薪是5000,合同变成了2360元,同事都说会拖欠工资。她试了3天,又走了,找各种维权渠道,至今没要回试工的钱。
5月初,周舒离开深圳到了杭州——本命年不顺,这么久找不到工作,要换一换城市。但求职同样不顺,新城市没朋友,她每晚失眠到凌晨两三点。半个月后,她打算回深圳,重新开始。
(文中除雷健雄外,应讲述者要求,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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