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椒鱼头,起源于湘潭,“一部湘菜史,半部湘潭写”。』
湘菜以湘江流域的口味为代表,包括长沙、衡阳、湘潭一带,以湘西张家界的腊味和湘北洞庭湖区的鱼鲜为补充。而这里面最有名气的两道菜之一,就是剁椒鱼头,与毛氏红烧肉一起最早被中国饭店协会授予“中华名菜”的两道湘菜,都是湘潭菜。湘潭市餐饮协会会长肖克资说,为此湘菜里一句盛行的话是:“一部湘菜史,半部湘潭写。”肖克资告诉本刊,2012年,他们搞湘潭美食节,去洞庭湖挑了一条100斤重的大鱼,鱼头就有40多斤,为了装鱼头,特意又去景德镇定制了一个大盘子,硕大的鱼头引得人山人海的关注。听着就壮观!
剁椒鱼头的吃法最早源于湘潭一家叫红月亮的餐馆。说法是一天饭店下班以后,厨师长做员工餐,发现冰箱里只剩下一个鱼头,就拿剁椒蒸了,没想到异常鲜美,就流行起来。蒸鱼头不算复杂,鱼头平铺成两半直接盖剁椒,上蒸锅,火候要准,时间少了,鱼肉不能成瓣;过久,鱼肉不嫩。红色的剁辣椒、绿的葱花、黑色的浏阳豆豉、黄黄的姜丝,味道浸入鲜嫩的鱼头,鲜香可口。看一个人是不是吃货,要看他第一筷子夹在哪里,最好吃的是鱼唇,最出鲜味的是面颊、鱼脑、头肉,最有韵味的是鱼脑髓。我第一筷子夹到了鱼背,被笑“不懂吃”。
肖克资让我观察眼前蒸好的鱼头,仔细一看,竟然是分割成多块拼在一起的,“现在人吃饭刁,有的人一筷子没有夹下来,就不会再动筷子”。湘潭最豪华的剁椒鱼头也是在红月亮酒家,6个鱼头摆一大盆,厚厚的剁椒铺上一层,鱼头朝上,鱼嘴张开,嘴里是黄色的黄贡椒,听着都震撼。吃鱼头的最佳搭配是碱面条,筋道还有碱的香味。我们那餐有个可惜的地方是面条煮后过了冷水。肖克资说这是不懂吃,“热面条放冷水泡一下不会粘连,但店家不知道的是,泡冷水的面吸收鱼汤也不充分,会让美味打折扣”。
与剁椒鱼头几乎同时盛行的是水煮活鱼。湘潭是个工业城市,上世纪80年代,机械厂、橡胶厂、纺织厂、电器厂等遍布整个湘潭,到处都是拉货的卡车。就在国道口,有一个老板开了一家专门吃鱼的饭店,最早是路过的货车司机吃,不久就风靡整个湘潭。肖克资那时才十几岁,跟着大人去店里,现在依然印象深刻,墙上贴着报纸,店里桌椅板凳很破旧,却不影响吃的热情。做好的鱼放在大脸盆里,三四斤一条,两人吃一条,一桌十个人至少要吃五条鱼。“这道菜是老百姓吃出来的,接地气,一个大师傅可以根据食材去设计一个菜,但如何让人接受是后续要考虑的事情。”肖克资如此阐释水煮鱼风靡的原因。
“渔香庭院”是湘潭有名的吃鱼馆子,店里的鱼种类繁多,有细长小巧的黄鸭叫、攻击性十足的牛尾子、尾巴叉开像燕子的叉尾……眼花缭乱倒像进了水族馆。店里的出品负责人田辉告诉本刊,做水煮活鱼,要用鳙鱼,最好在两斤左右,鱼太大发柴,鱼小肉不够吃。鱼要活杀,先把鱼鳃去掉,待鱼血流干再杀,这样可以减少腥味。杀完开背,带皮的一面用油煎完立起来煮,肚皮在上面,背在下面,“水越煮越少,肚皮肉薄,熟得快”。田辉说,煮鱼一定要用热水,“热油煎过后,鱼蛋白已经开始溶解,开水能激发蛋白质,做出的汤白且鲜”。田辉举了个例子,如果用冷水,就像人运动后洗了冷水澡,一下子收缩起来,肉就柴了。
关于水煮活鱼,不同的店家有着不同的诀窍。船架佬的老板周俊爱吃好琢磨,厨艺在餐饮业也颇为出名。曾经有朋友钓了一条30斤的鳙鱼,请他去烹饪。他又买了一条20斤的鲤鱼,只取肚皮上肥嫩的四五斤,再放进鳙鱼头一起煮,几个人吃得精光,“鲤鱼肉的用处就是做汤,提鲜”。周俊说,做水煮活鱼,煎鱼一定要用猪油,油和鱼脂乳化,汤又鲜又稠且看不到油花。我们去的那天,没有鳙鱼,周俊就用简单的草鱼来替代,鱼肉简单腌制了一下,一丝一丝的,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那种惊艳。“对于外地来的所有客人,我有信心拿住你们的胃。”周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在湘潭,鱼的吃法显然不只这些。我们吃到一道豆豉蒸翘嘴。这种鱼肉质比较散,需要用盐腌制24小时再搭配上本地辣椒做的辣椒粉,再撒上一层浏阳豆豉,颜色艳丽非常好看。紫苏也是要放的,这是湖南特有的香料,叶子一面紫一面绿,皱皱巴巴,味道闻起来很浓郁,被称为“湘菜的灵魂”。这道菜几乎是每家店的招牌菜。还吃到一道颇为繁琐的腌鱼,有点像在贵州吃过的臭酸,将鱼和红曲米一同发酵,用来炒菜,味道足,外地人不太能接受。最让人羡慕的吃鱼方式,来自周俊的描述。在禁渔前,他和朋友六七个人,常跑江头去找渔民买鱼,有白鱼、洄渡鱼、黄鸭叫等等,大大小小都有。他们在船上杀了,借渔民的灶,用江水煮熟,江面宽阔、鱼味道极鲜,吃出了天为被、江作席的豪迈感。
前年去四川采访,改变了以往我对川菜只有“麻辣”二味的印象,知道三分之二的川菜都是不辣的。这次来湖南之后,才逐渐明白湘菜里大部分的菜也与辣无关。这里就要讲个这次采访发生的笑话。我是第一次到长沙,查了颇多资料,希望找到理想的馆子。网上信息繁杂,我跟《长沙晚报》的记者李卓打听,他很热情,当即晚上约我们在一家名为“品苑”的餐厅相见。
后来回头想,从食客的角度,那天的菜真是美味,却几乎与辣无关。我心里直打鼓,这还是湘菜吗?后来接触了不少师傅,我逐渐领悟,辣是湘菜最重要的味型,但不是湘菜的全部,而且人们的饮食习惯也在逐渐改变。就比如在品苑家吃到的鱼子鱼泡锅,湖南传统的做法是重油重辣,一眼望去,盆里油汪汪,是道开胃的菜,但品苑老板原哥做了改良。他用土鲫鱼熬汤,然后拆了四只螃蟹,把蟹黄蟹腿放进去,只加了一点腊八豆,放了点几乎没有辣味的红、青椒末点缀,相当鲜。
鱼子颇有讲究。原哥说,鱼的品种不同,鱼子也不同,最好吃的是大白鲷的鱼子,色白细腻,做熟看起来像是一朵花。鲤鱼的鱼子则偏黄,口感偏硬,是最为常见的,“四五斤的鲤鱼,鱼子就两斤多”。原哥告诉本刊,鱼子腥,必须要将上面的筋膜全部去掉,煮的时候放些白酒,就会好很多。
这是原哥自己琢磨出的吃法。他今年49岁,一脸痞相中透着憨厚,不善言辞。他是长沙人,他告诉我,店铺现在的位置就是他以前生活的村子。村子很大,被称为“三湘第一村”,有四五千人,拆迁前主要种沙窝萝卜,村子穷,外界有着“好女不嫁滩头坪,萝卜白菜涨死人”的说法。原哥原本修摩托,拆迁以后,骑摩托的人少了,他就到处打工,做过厨师,几年前开了品苑。他打小爱吃,会去田里摸田螺、黄鳝,到河堤上摘野生枸杞苗,禁渔前还会去找野生鱼,他觉得这些才是美食,食材都有灵性。
年轻时,原哥最喜欢的事情是去村里的大席看人炒菜——村子里最热闹的是五一、国庆,是结婚的大好日子,其他时间,多为老人祝寿,也有白事。大师傅守着大锅,拿着大铲子,胳膊上的肌肉都绷起来,要做出几百口子的饭,颇有气势。那时还是烧煤,原哥勤快,总是帮忙看火,“烧煤是有技巧的,多少能够炒菜时最旺,全看烧煤人的经验”。
▲原哥是村宴大厨,他说村子虽然已经拆迁,但村宴在,人情在
原哥告诉本刊,村里人团结,村宴几乎家家都要派人出席,有专门的人负责张罗,往往是村里权威高的人,“他会根据主人家的情况,搭配不同类型和级别的宴席。这个首先就是看用什么酒,酒好,宴席自然也不会差”。原哥说菜单里一定会有家禽,有鱼,有甜菜,扣肉或者肘子也要有一个,如果是喜事,则要有八宝饭或者红枣桂花糖;第九个菜一定要是鱼,鱼到酒止,意味着主人家要收桌了。
在村里,大厨是固定的,要一直做到五六十岁才换人,“上了年纪守不动锅了,夏天锅前站一下都要中暑”。1999年是原哥得意的一年。那年他女儿满月,他自己在家里办酒,妈妈、婶婶帮忙洗菜、切菜,他一个人炒,做了有15桌。这像是给他递了一张门帖,从此进入了村宴厨师的队伍。
原哥说村里拆迁后,村民办村宴的习俗没有变化,依然是红白喜事都要摆酒。负责村宴的人,再忙碌也要赶回来,就在小区的广场上,有时人多,楼与楼之间也可以摆桌子。上一次颇为热闹的酒席是在2019年,村里一个婆婆过90岁大寿,儿孙们给她摆了92桌,人们推杯换盏,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乡村,人情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