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9日,电影《年少日记》在中国内地上映。自2023年在中国香港首映起,它就因为直戳人心的议题而引发了不少讨论。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卓亦谦对原生家庭、校园暴力、青少年心理问题都有着敏锐的讲述,他也凭这部片子于2024年获得了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新晋导演奖。有人说,这是近年来最好的华语影片;也有人说,这分明是我的童年。
为了这部难得的电影,我们和导演卓亦谦聊了聊。
《年少日记》自2023年11月在中国香港上映以来,横扫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12项提名、第17届亚洲电影大奖3项提名,并且于当年累积了约2346万港元的高票房,关于10岁主角郑有杰的讨论热度持续高攀。在各式帖子里,网友都强调,它不是一个遥远的猎奇事件——我们都曾以儿童的身份生活过。
10岁能发生的事情很多,考试、被打、留级、哭泣、道歉以及因抑郁而轻生。
轻生这个词怎么解释?《年少日记》用95分钟阐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有些举动可能不是个体的“自毁”“自杀”,而是优绩主义、家庭暴力、比较文化、语言霸凌的结果,是一个公共事件。
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卓亦谦呈现了一种普遍的压力:说错话、排名低、睡不着,并不断地被罚站、鄙视、暴打、冷落——10岁的郑有杰在日复一日中深刻地记住了什么是“我”和“一块垃圾”。
在“读书不好就完蛋了”的社会氛围里长大,导演卓亦谦也不例外地曾被嘲笑、欺负,忧虑升学,“人是很复杂的,很多新闻报道跳楼,这个是因为吵架,那个是因为失恋。但仅此而已吗?”
“拍摄这部电影的起因,是念书的时候我有个朋友轻生了。我常常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事情?精神问题由很多人为的、非人为的因素造成。你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过什么,他可能早已忧郁了10年。选择自杀的原因是很多的。我本身就曾有过陷入抑郁的阶段,郑有杰也是。”
唯一不同的是,导演和我们都还活着,可郑有杰结束了他的人生。
优绩社会:
是glass,不是cup
郑有杰的崩溃是渐进式的,最初是因为“a cup of water”。
错误的短句宛如郑有杰短短的人生。当他在校长、父母、弟弟面前勇敢地递上一杯水,并附上英文时,他就被迫开始了自责的日常,最熟悉的词语是“对不起”和“不要打了”。跳楼之前,他只有一个心声:“郑有杰你这团垃圾,以后好好读书,考上香港大学好不好?”
笨拙是不被允许的吗?
也许是的。导演卓亦谦从一系列关于学生自杀的新闻报道里透视到小时候,“成年人告诉我,学习不好就完蛋了,这跟我上学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20世纪90年代如此,现在仍旧严重。
为此,电影里的父亲郑自雄说了非常多重话,比如“垃圾”“你不行,打到你行”,像《霸王别姬》里严厉的梨园行一样,奉行体罚主义,用鸡毛掸子打,拿漫画书抽,深夜把他关在门外反省,“子不教父之过”突变成一种有毒的父亲气质,始终板起面孔,惩罚郑有杰的每一次“做不到”。
看起来极端,但90年代的小孩有相当一部分都对这种种处境不陌生,比如戒尺、藤条、拖鞋、衣架子,或者是考砸了的破灭感。卓亦谦也曾被归入没什么未来的群体里,“明明我晚上都不睡觉在念书了,为什么还是不行?我是成绩最差那种学生,很记得小时候这种焦虑”。
“以前,我在香港读的是男子学校,每个班级都会有几个人特别嚣张、出风头,而我又跟戏里的角色‘蛋糕’一样常常被嘲笑、霸凌。但是有一个学期,我加入了这个强势的团体。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突然变那么坏?我想就是因为自卑和精神上的不满足。”
“香港从来就是一个创业味道很重的地方,各地人口来这边交易,不停地谈工作、谈数据,你今天赚多少钱?成绩好不好?拿到几个学位?”卓亦谦深知郑有杰身上被灌注了巨大压力。
有时,这股压力从父辈那里笼罩下来;而有时,它是从弟弟身上斜溢出来的。
弟弟郑有俊像一个工整、杰出、永不犯错的重影——读国际学校,在肃然无声的礼堂里弹奏钢琴,在父亲暴打哥哥的客厅旁边誊写作业。像Chris Jenks所说,“儿童成为了自己的警察”。他管束自己,并且让父亲看到了管束的伟大将来。可是,郑有杰总是在这个公式中触礁。
在“一切皆有可能”的社会里,郑有杰常常“不能”,谁也没觉得,10岁的身体里会长出抑郁症。
“那是九十年代初,郑有杰的妈妈怎么看待精神病?就觉得那是疯子才有的,她不要儿子去看心理科。我们传统的气氛都是,不要说一些负面的话,不要讨论一些不吉利的题目,不开心就要被骂,‘你又乱发脾气了,不开心干吗呢’。但其实,不能这样去猜想一个抑郁的人。”
“轻生的原因是什么?我很想讨论这个状况。比如抑郁,在跳下去的时候,他们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脑袋,他们也不想这样做的,那是另外一种生病的状态,怎么能去怪他们呢?不要用健康的逻辑去比较,也别轻而易举地批判、谴责了,因为问题在于我们太缺少情感上的沟通。”
卓亦谦很熟悉一个不能讨论“痛苦”的时代,痛苦在电影里父亲郑自雄的眼光里毫无用处、没有意义,更别提10岁的抑郁了,完全是韩炳哲在《倦怠社会》里写的,“受苦是自己的失败”。
“郑有杰的世界,等于是成年人告诉他的,学业就是全部,完蛋了就是完蛋了,他真的这么以为”,卓亦谦不是没有设想过青春期,“可能再过两年,他会比较叛逆,知道反抗一下父亲”。
“但这个故事就是很可惜,他过不了10岁这一关了。”
怎么反抗,
那一只强有力的手?
电影当中,父亲的第一次家暴是在夜晚,吼叫着“这个家所有东西都是我买的”。
10岁是没有个人领地的,费孝通在《乡土中国:生育制度》里写到儿童,“像个入国未问禁的蠢汉”,郑有杰就是踩在父亲领地上的蠢汉,他什么光明的空间都不曾拥有,只有“秘密基地”。
父亲郑自雄可以踢开他的房门、掀开他的被褥,这是一个暴力的事发地,但他仍然得一次次回来,因为10岁基本无处可去。儿童与成人之间的悬殊差异不是身高和体型,而是权力。比如,教室里有一个略高的讲台属于教师,郑有杰被命令站到黑板旁边,面朝同学,这罚站就是一种权力。
从失衡的领地里,卓亦谦能感受到一个歪斜的精神世界正同步生长,“青少年问题一直都有,香港每年自杀的平均年龄也都在下降,但不是每个案子都能被报道出来,而且数字只是一个参考,很多人想自杀也不会告诉媒体,他们的童年曾有过什么创伤”,家暴不过是其一而已。
成人的权力可以在任意地方展演。比如餐桌,父亲边吃饭边讽刺“你能有学校收就不错了”,或者把他从家宴中驱逐开,去茶餐厅跟佣人吃饭。郑有杰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木偶,而且处处犯禁,像费孝通说的,“一个孩子在一个小时中所受到的干涉,一定会超过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会指摘的次数……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书拿走了。有什么理由呢?他是不会明白的”。
呈现在电影里就是那本叫《Pirate》的漫画,一把被父亲抓起来,当作打骂他的工具,最后的下场是被撕毁,扔到垃圾桶里。古话说巴掌底下出良才,他的原生家庭信奉的就是巴掌。
“《Pirate》其实致敬了现实当中一个叫《海贼王》(《ONE PIECE》)的漫画,它从1997年就开始连载,而且影响了很多人,包括我小时候”,卓亦谦设计了一句漫画台词叫“总有一天你会长大,变成你想成为的大人”,他清楚,“如果这个漫画家出事了,那种打击会是相当可怕的”。
绝望的是,在漫画家轻生的新闻出来之前,郑有杰的《Pirate》就被父亲拦腰折断、粉碎了。
(图/《年少日记》)
“饰演郑有杰的演员叫黄梓乐。试镜的时候,爸爸郑自雄说‘我再也不打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当时就先不哭,忍住,直到爸爸走了,留下他自己才哭。黄梓乐的共情能力非常强,很了解这个状况。他不停地跟我说这个小男孩真的很惨”,卓亦谦很欣慰,黄梓乐本人成绩很好,妈妈也通情达理,他不必真的承受棍棒教育,只要共情、投入、饰演就可以了。
有句话叫“弱者的武器”,迂回地、暗自地、装糊涂地抗争,像所有青春期的刺头一样。可郑有杰才10岁,从来没想过有“抵抗父亲”这个选项,他处于一个连“弱者的武器”都没有的年纪,要么拿着鸡毛掸子恳求爸爸惩罚他,要么独自内化,在日记里写“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我给戏里这个父亲的下场已经很好了,起码能跟儿子有对话。如果回到现实,很多人根本就再也不会有对话的,我们曾经犹豫过,(最后拥抱的)这个场景究竟应该是父亲郑自雄的梦境还是现实?”
“其实,观众说他们‘感同身受’,我的心情会比较复杂。是不是很多人都曾经历过相关的事情?电影上映之后,我发现抑郁这个问题比我想象中更严重。在香港走了200多场路演,每天都会收到倾诉心理问题的私信。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而且也不能说更多的话了,因为很危险。”
卓亦谦知道“问题”未必总对应着“解决”。“法国有一部电影叫《天使爱美丽》,主角同样背负着原生家庭的问题,爱幻想、很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同频的人来了解自己,也许解决问题的办法会出现,但也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解决。我只能说,至少把它讲出来是好的。”
《年少日记》的英译名叫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卓亦谦解释这是他多年的一个包袱:“每次写东西很崩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念书时轻生的那个朋友。我们都是念电影的学生,当时觉得没有什么未来和出路。但如果我在他离开之前那几个小时里,跟他多说几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我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当时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做喜欢的事情。”
“我想,卓亦谦你还有一双手,还有命,就坚持下去吧,你朋友都没机会了,你总要翻到下一页去的,但是不要忘记他,好好记住这个朋友,好好做事情,继续走下去。”
所以郑有杰被拍摄出来了。有些事情,不谈原谅,不谈和解,只谈反省与记住。
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段枚妤
[1]《探寻边界:儿童与成人的权力关系》,王璐琴,2018.5.8[2]《乡土中国:生育制度》,费孝通,20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