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得了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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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勤勤和吴磊饰演一对母子
剧组被迫解散再开机好几次。
以及其中的人的精神和欲望。
以下是顾晓刚的自述:
撰文:洪冰蟾
拍上一部电影《春江水暖》的时候,我自己的家人进入到传销系统里面。当时给我带来蛮大的震撼。当你熟知的亲人跟你说有那么一款产品,你要不要用一用?他用一套明显被培训过的有组织性的话在跟你对话,你无法说服他。很遥远的新闻事件,就这么直观地发生在你的身边,给家庭带来财产的损失,还有无尽的困扰。现在的社会治安,以及反诈投入已经很大了,我们会下载反诈app,去银行柜台还会被提醒。那为什么依然有这么多被诈骗的人,它更像一个人性的叩问,一个直指人心的问题。当我们进入一个物质丰盈的时代,拍反传销题材很大的发心,是借由这个题材讨论人的精神。
和主流的印象不同,电影中塑造的误入传销组织的人物,很多并不是冲着发财梦去的或者是智商有缺陷的。有想让父母过上好生活的大学生,想找到恋情的女孩,想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全职主妇,还有得了绝症的失意男人。这些都是我们调研过的真实故事。我们还遇到了一些极端案例。比如有一个女孩进入了组织,她把她爸爸叫过去给钱,他在现场把带着的现金全部撕烂,折断了身份证,直接跳楼了。但最后进入剧本的还是一些普通人的普通案例,我们希望呈现的不是猎奇性,而是看似平静的、寻常的海面下的波澜。除了接触大量曾进入传销组织的人,我们还去里面卧底过。我发现它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会遇到传统人生里未曾遇见的“精神启蒙”。我是谁?我要去哪?我要做什么?这些问题在一般的职业中不会出现,因为不需要思考这些。它很恐怖的地方在于,你以为是启蒙,但它用歪解的方式将贪嗔痴植入你的脑海里。
苔花从一个茶女变成吴总
我们接触过的很多受害者,他们很难再回到以前的生活里。传销组织被打掉之后,他们又回去,或自己开始做这个事情,因为以前的精神世界已经被瓦解掉,他被植入了一套新的话语体系,他的人格,对人生路径的理解已经被改造了,他会想,这能赚到钱,即使犯法。另一方面,客观上他们已经社死了。做传销的人出来以后,别人也会说,这个人的话你千万别信。信誉的破产,可能会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看似他的身体没有受到伤害,但他回不到自己的家庭中去,无法被原有的族群接纳,但他们也是鲜活的个体啊,如何对这样的人格进行修复和帮助,其实是很难的。蒋勤勤和吴磊扮演的是一对川渝地区过来杭州的母子。吴苔花做采茶女,何目莲读大学。为什么来杭州?他们是来找这个家庭里消失的丈夫。苔花在老家遇到了木工何山。何山来村里修风雨楼,隔三差五去苔花打工的餐馆吃饭,于是他们有了一段姻缘,生下了儿子目莲。但是何山说走就走,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苔花是一个痴情的人,这十年来,母子离开家到各个大城市找何山,听说他在杭州工作,他们也搬过来。在异乡总要考虑经济的问题,她做过保姆,清洁,最终做了采茶的工作。目莲为了找父亲,选择在杭州上大学。苔花和陈建斌饰演的茶农老钱有了感情,被老钱妈妈赶出来,然后误入了传销组织。
苔花从一个采茶女变成了吴经理,一个她未曾想过可以企及的社会身份,为此她交换出自己的灵魂,进入到了一个魔化疯癫的状态。目莲为了她到传销组织卧底,试图唤醒母亲,最后真相被揭穿,她在自然中找到人性最本初的存在,唤起了对生的渴望。写苔花进入传销组织的戏份,我和另一位编剧,小说家郭爽并不完全用编剧的角度去写,而是以一个传销组织“蝴蝶国际”的创始人的视角,开发这些课程,学习那些讲师的话语体系,还设计了从头到尾所有产品的VI和宣传片,都是在拍摄现场真实播放的。我们完整地建构了一套自己的“传销系统”,给所有演员模拟了3天的洗脑程序。
苔花的名字来自钱塘人袁枚的诗《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目莲除了和神话人物的名字同音,也有“出淤泥不染”的寓意。
电影讲的就是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一个现代版目连救母的故事。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生活,也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苔花进入传销组织,目莲想要拯救母亲。给勤勤姐看了剧本之后,我们就见面了。当时剧本还没有写完,她很快提出对剧本里人物的想法,还聊了关于结局的设定。结尾的部分有她在水中展现身体的部分,我问:“你敢演吗?”她说:“导演敢写的话我就敢拍。”当时是很感动的,毕竟第一次见面,就获得演员最大的一份信赖。她在电影里有灵魂交付给角色的时刻,很多场内心和冲突爆发的戏,她都把自己撕扯出来。勤勤姐是一个特别勤奋的人,剧本上全是笔记,我每次跟她说,太认真了,不用那么认真。
为了在人少时拍摄,吴磊的自行车戏都在一大早
遇到磊磊也是因缘际会。因为要说方言,勤勤姐是重庆人,基于角色设定,也得找川渝籍的演员。目莲是一个神性的自然之子形象的青年,吴磊被大众所熟知的,是他外形阳光,爱运动爱骑自行车。
他当时在拍戏,我飞过去见了一面。他老是在问我为什么要找他演这个角色。我当时也不说,我就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清澈。吴磊严格来说是我的大前辈,虽然比我年轻,但他5岁就出道演戏,已经有10多年的工作经验。在这么一个漫长的社会化的历程中,还能保持住眼神的纯粹,其实是另一种天赋,或者说是他自身带来的灵性。
电影里有他的身体,尤其是眼睛,特别多的流露和展现。因为他的身心都能承受住这个人物神性的力量。刚开始拍摄没有太多复杂的戏,最难的反而是他跟植物的互动。我们都是都市里长大的人,当他进入树林,和自然有一种连接,被这个空间接纳,这种感觉不可言说。磊磊还没进组之前,就开始养植物,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一个跟树木有关的。因为要在林地坡地这种不规则地貌上骑车,我们还专门请了一个教练,训练骑山地自行车。我之前拍电影是找老家的亲戚朋友,都是非职业演员,《春江水暖》分一年四季拍摄,开机了好几次。到《草木人间》,我们也分春夏两个季节拍摄。演员们都看过《春江水暖》,对我们的工作方式充满期待。比如吴磊的戏,常常出现的情形是,这两天的通告只写“留在森林里面骑车,跟植物待着。”再过两天,又是“到森林里面和植物待着”。除此之外,没有台词没有剧情。没有所谓的“我们表演开始了”“你表演和树木的亲密关系。”没有这些指令,我们只是等待,等待演员进入角色。春天拍的时候,演员可能还在摸索,到了夏天第二次进组,第一场戏我就觉得大家都变了,随着时间推移都变成戏中人物,没有任何迟疑。
找陈建斌是因为勤勤姐的加入,我们想要不问问陈老师有没有这方面的意向。我们所知他之前演的都是主角,这次来当一个配角,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为了勤勤姐,义不容辞地出演了。
这部电影最初的种子,是我看到了汪曾祺先生的随笔《人间草木》。“茶”就是人在草木间,我们作为江浙人,身边有很多采茶的亲戚,很早就有一个采茶女的形象。
电影开头的长镜头,还是在延续山水电影的可能性,叫“游观蒙太奇”。真的像变成了古画中的人的视野,畅游在画面之中,不受到空间的拘束。
杭州的山水
清晨时分,沿着法喜寺一旁,龙井村狮峰山背后的马路,经过隧道,再到一整座山上,茶女们在喊山。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和成本去实现这个开头,分了两个季节拍摄,每一次拍摄只能拍四五条,因为用的真实的早晨的自然光,天光亮了就拍不了,群演的量又太大,调度的空间非常远。在技术上来说,用了当时还在开发的“空中接力”。电影里有技术壁障碍,航拍需要穿过一个隧道和山脉的屏障。我们设置了两名飞手,一位在隧道前,还有一位在山顶上,他们在空中完成信号的交接,会有一秒左右的盲飞。我们是第一部能在电影院里看到这个技术的电影。配合梅林茂先生的音乐,最终实现的效果非常震撼。
从地理上呈现的是以西湖为主的杭州主城区,雷峰夕照、苏堤春晓、曲院风荷等等。这些空间都是熟悉的景观,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我们自己的文脉。过去,历代的文人墨客来过,为这里写诗。如今,它们被大众消费成景点,成为文化标签。这对创作者来说很有挑战,大家所熟知的事情,如何提炼出魂魄,如何直面传统文化本身。电影里我给了一个直观的视角,眼前是古老的茶山,中间是千百年都在的西湖,更远处是现代的都市。这是这片土地的特别之处,现代性和山水性融合在一起。如同我们此刻在这个时代浪潮里,站在山和城市之间,在传统与现代中间,有了一个极致的对比。人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人的欲望是怎么样的?
大自然到传销,人间和炼狱
选择犯罪类型和山水电影的融合,犯罪非常剧烈,山水静谧超然,也是想有从地狱到天堂的极致对比。草木很小,人间很大。为什么传销跟茶禅给关联起来,因为讨论精神信仰的时候,往往需要文化意象的符号来承载。茶在中国文化的系统里有独特微妙的位置。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到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再到茶道的概念。它既市井又文人,茶禅一味还代表了精神。市井的就像茶农老钱,茶可以换来钱。传销组织在西湖游船上聚会,席间有人做宋代的点茶,那又是都市精英的社交方式。上下几千年的茶,为了了解清楚,我们基本上把历史演变都梳理了一遍。比如陆羽煮茶,已经失传很久,我们找到一位茶痴僧人,把这个工艺、茶饼、原料以及最重要的煮茶24器,用自己的器具去复原。
顾晓刚团队拍摄的采茶女纪录片
我们还在杭州不同的山头,狮、龙、云、虎、梅都去找了采茶女。最后在满觉陇和龙井村这一带,找了两座能看到西湖的山头,跟踪陪伴了一队茶女。跟她们一起采茶一起生活,还拍了一个完整的纪录片,讲她们怎么采茶,在茶山上怎么样吃饭,怎么样休息。演员进组之前,我们就给他们看这个纪录片。后来电影中群演的很多个茶女,就是我们调研时候的茶女。最终观众能看到的,茶的部分只是轻轻一瞥,但背后我们60-70%的功夫都在调研茶。最后我们只是取一瓢水,但作为一个风物的呈现,它是否准确以及是否可用,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在电影里尝试留住我们的一点点文脉,它可以穿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