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艺术小组“玩具回春堂”发起人。
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那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从小渴望被看见。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对那些平凡的小东西天然地关注。我们看见了它们平凡之下蕴含的亮光,并擦掉覆盖在上面的尘埃,让它们最后闪烁一下。
大家好,我叫一木,在2020年发起了一个叫「玩具回春堂」的艺术项目,并于2021年和另一位创作者组成了「玩具回春堂」艺术小组,她叫坚硬。
今天,我会以我的视角和大家分享我们的创作发现,以及「玩具回春堂」正在做的事。
关于玩具回春堂是做什么的?我们总结了一句话,玩具回春堂致力于万物回春,让失落的事物焕发第二春,重返人类身边。简单来说就是收集被遗弃、被忽略的物件,被隐藏的感受,用我们的方式创作成玩具、装置、漫画,让它们以新的视角被重新看见。我来自广东的一个农村,从小和身边的一群玩伴一样,没有什么钱买玩具,就自己做玩具玩。比如用树杈做的弹弓、用笔改造的陀螺、或者干脆把一些物品当成玩具来玩。
小孩似乎都有一种天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无论多么匮乏的物质条件,都不会感到无聊。受了多年教育规训之后,我长大了,从事了城市规划。经常动不动就要做一个CBD的城市设计,很高大上,需要我拥有很宏观的视野。但我自己在生活中关注的,恰恰是那些细小的东西,一块野草地、一块菜地、村民搭的小亭子,这些恰恰是工作中需要抹杀掉的。于是我开始通过画画填补加班过度而产生的空虚,安放一些躁动的想象。我当时住在一个城中村的顶楼,夏天整个室内都是烫的。有个周末我实在不想出门,就在天台乘凉,发现眼前的景象特别迷人,就拿出画本画了下来。我开始画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并顺便把小时候的经历写了下来。有些记忆含糊不清了,但我还记得一些感觉,就顺着感觉编造一些故事出来。
比如我记得爸爸以前做过摩的搭客,每天晚上回家会吐槽今天又遇到了哪些奇怪的客人。我不记得具体的客人了,但我记得那份奇幻的感觉,就编造出这些故事,比如有那么小的乘客,还有住在自己头顶上的乘客。幻想越画越多,故事也越写越多,一些角色逐渐出现了。例如有喜欢上人类的一条鱼、孤独一人生活在海洋里的海底观察员、开野猪的人、被囚禁在铁树上的人等等。有一天,我上班摸鱼的时候看到一个制作手办的视频教程,才知道原来一个人低成本也能完成手办的批量制作。我大受启发,决定把自己创作的角色做成手办拿去卖。我立马买了一套制作工具,每天下班回家就捏泥巴、做模具、灌树脂倒模。刚开始我踩了很多坑,有次还中毒了,全身过敏。就这样,我批量生产了自己的手办。2018年,我辞掉工作,拿着这些业余创作的作品参加了奇点艺术节。第一次摆摊很紧张,我很拘谨地坐在那里,有人过来就抓住他拼命介绍。我硬讲,别人硬听。自己第一次做东西又舍不得卖出去,所以我就成了全场唯一没卖出东西的人。
▲2018年,一木在广州奇点艺术节
但奇点艺术节的氛围太好了,它让我看到了很多可能性。即使没卖出东西,我也觉得自己有可能通过创作活下来。于是我决定成为一名自由插画师,一边接商单,一边做自己的创作,然后通过艺术节售卖出去。2020年年初的某一天,我在街边垃圾堆看到一只被端端正正摆在地上的招财猫,招财的手臂烂掉了。我看它一直笑嘻嘻的,被这份乐观感动到,就把它拿回家,用螺丝铁线给它重新拼了一只手。
看着重新挥手的招财猫,我在想,好像物品一旦有点损坏或者变旧,很多人随意就扔了,但只要简单修复和改造一下,它完全可以继续使用。其实用久的物品换个角度再看,或许还有另一种使用价值。然后我又想,既然有这么多被随意丢弃的玩具和物品,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收用来做创作呢?我找到坚硬说想做这件事,坚硬说不如叫「玩具回春堂」吧。于是「玩具回春堂」成为了我的一个艺术项目,我就成了一个玩具医师。一开始,我在家里找用不上的东西,比如之前做手办的很多残次品;看到房东可能不要的旧家具,我就偷偷拆了这些家具(下图左边这两个就是房东疑似不要的板凳),加上这些残肢们,做了「木具回春」系列。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没日没夜地画画,想起小时候经常被锁在家里不能出去玩的感受,自然就做出了牢笼的意象。
没做多少个,家里的材料就不够了,我意识到我应该走出去,于是在家附近的垃圾收集点收集了一些破烂玩具。我将这些玩具的残肢残体打乱,重新搭配,并在搭配的过程中寻找新的趣味。我觉得自己就像《玩具总动员》里乱改玩具的反派小孩,充满了快乐的恶趣味。
比如这个是小孩的玩具手表,有一个凸起来的透明盖,我把双手做在里面。所以这个人看上去虽然有一双手,但啥也干不了,特别废。这个是三角龙和挖掘机的斗组合成的新物种“恐龙机”,像工地的斗车一样,很实用的感觉。
这样一边做着一边收集玩具材料,我越发觉得大多数玩具的形态非常单调枯燥,自己看得上的少之又少。我的创作就局限在玩具材料上面,越来越难进行下去了。其实在搜集玩具材料的过程中,我已经留意到,有很多被遗弃的实用物品看上去很有意思。比如有次看到一个超市打码机,我觉得它很像一只狗,于是我给它做了四条腿,把背上凸出的部分做成一个骑士。我拿起来玩的时候,发现狗嘴巴动的时候,骑士也在动。这让我想起自己尝试做自由职业的这段时间,经常丧失目标感,丧失动力。明明做的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却常常陷入抑郁停滞的状态。
顺着这份感觉我创作了工具狗的故事:大概讲一个产生了意识的打码机,认为自己是条狗,但没有主观能动性,渴望拥有一个主人,希望自己的行动都服从于一个人的意志。于是它委托「玩具回春堂」给它安装一个形式上的主人。从此打码机成了工具狗,感受到了幸福。
工具狗是我想象「玩具回春堂」接的第一个委托,很快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委托越来越多。我就在想,这么多委托工作,玩具医师应该忙不过来,不够时间去收集备用肢体,应该要有员工承担这方面的工作。于是我就想象出一群廉价劳动力——驼头怪。
▲驼头怪(只有身子的小怪)
我想象驼头怪是一群出没在垃圾堆、菜市场附近的小怪,喜欢吃面粉之类的干货。它们会把捡到的东西驮在头上搬走,同时伪装成脑袋,如果被猫狗之类的盯上了,就抛下假脑袋迷惑敌人,趁机逃跑。
当然「玩具回春堂」并没有像驼头怪这样的员工,我还是得亲自去淘货。我先是摸索清楚家附近的垃圾收集点,发现垃圾很多时候都被扔在街道后面的小巷里,我称之为“城市的背面”。这些地方通常都有点窄,所以在搜寻适合做创作的原料的过程中,我感觉自己像在城市的缝隙中来回穿梭。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越来越被旧物吸引,那些被用了很久的物品,特别有手感,颜色也很温润。正好我在家附近的垃圾收集点遇到了瓶颈,因为能够捡到的合适材料很少。我刚好知道有个朋友经常跑去拆迁楼捡旧物,我就跟去了,成为了一名垃圾佬。第一次去拆迁楼,我被吓到了,到处都是“拆”字的涂鸦,到处挂着印着拆字或者拆迁标语的巨大红布,有些大到能把整栋楼覆盖住,非常震撼。
我们每次去逛拆迁楼的时候,都赶在拆迁的尾声,拆迁楼早已经被搜刮多轮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垃圾佬能看上的。之后拆楼机一来,直接掩埋在废土里,装车拉去埋了。
尽管我们是搜刮拆迁楼的最后一轮垃圾佬,但还是经常能捡到很多心仪的好垃圾。同时,我们也窥见了很多“隐私”和“秘密”:这应该是一个残疾人在墙上留下的忏悔,他觉得自己有罪。他说,“终于知道这辈子为什么是残疾人了,因为上辈子也是罪业深重......”“母亲节快乐,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不要打我……”我们的回春原料就是来自这些拆迁废墟以及城市的背面。照片中就是捡垃圾的我。
除了拆迁楼里的文字,我还对地上的小件遗弃物特别留意。其实它们是最难被注意到的,几乎注定了不会被回收的命运。我想起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总有那么一群被归类为差生的同学,从来不受关注和重视,我就是其中一员。回想自己整个小学生涯,我做过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三年级的时候做了一回差生组组长。想到这里我有点忿忿不平,有没有办法硬让这些没有存在感的小件遗弃物重回到人类社会当中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刚好有一堆闲置的透明小盒子。我试着把捡到的小件遗弃物装进去,拿在手上反复观看。我想象有这么一种温柔的生物,它们的身体和精神一样干净透明,会把这些遗弃物吃进去,遗弃物的感受和记忆便会浮现出来。
于是我用螺丝和铝线做成手脚,想象如果自己是它们,会有什么感受、在想什么,然后把脑子里浮现的文字记下来,以纸条的形式塞进内部。于是“小垃圾”就诞生了。▲装着纽扣和钥匙的“小垃圾”
然后我想,垃圾是什么?垃圾只是依附于使用者的价值而言的说法,它们只是不被需要了,没有被放对位置。然而物件一旦被打上垃圾的标签,就会遭到嫌弃。想到这里,我似乎看到了某种焦虑:天生我材必有用,没用就是垃圾,大家都害怕成为垃圾。这个社会似乎从教育上就强调人的工具属性,一定要有用,必须要成功。但是我们生而为人,本身就是意义,我们应该多关注自身感受,少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的价值。“我经常发呆放空,有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垃圾,很自由,感到满足而开心。”
▲小垃圾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