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艺术制片人玉茹,
孙逊可能是我见过的最有激情、
最松弛通透的艺术家之一,
2019年,辽宁阜新人孙逊
在40岁到来前,立下一个电影计划:
花上六至七年,一帧一帧,
孙逊(右)在客房大搞创作
孙逊上一次在网上大火,
源于他把上海隔离酒店的20m²客房,
从马桶到被单,全部画了个遍,
被网友怒赞“这得要怎样的热爱
孙逊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一条艺术主理人玉茹(右)与孙逊畅聊
上周,孙逊带着电影《魔法星图》
刚刚制作完成的片段《马戏团枭雄》
——一部由上千张油画做的短片,
“杀”回上海办了场新展。
为了这部电影,
孙逊几乎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
但“没有一天是抑郁的”。
编辑:叶荔
孙逊有自己的生物钟:吃完晚饭开始画画,从夜里持续创作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有时候半夜2点还要吃顿饭,有时候是直接吃完早饭睡觉。而之所以常年如此熬夜,是因为夜里时间完整,“骚扰电话都不会打进来”。有时候图方便就住在工作室,还省去了通勤。就连上周,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布展,他也一如往常,每天工作到早上,在上午十点看完我们的视频预览后,他说要赶紧回去睡一会儿了。
▲
关于家乡阜新的老照片
与他的生物钟一样不循规蹈矩的,是他走上电影创作的路径。他并非电影科班,而是中国美院版画系出身。1980年,孙逊出生在辽宁阜新。露天煤矿、灰蒙蒙的天,尤其到了冬天,整个小城只剩下黑白两色,曾是他的童年记忆。▲
附中时期的孙逊
他的父亲是名木匠,也爱书法,教他写字画画,给予他最早的艺术启蒙。在考取了中国美院附中后,他只身来到离家几百公里开外的杭州,从学油画到选了版画系,后来又跟隔壁新开的新媒体系走得近,天天往那儿跑,玩各种设备。上学期间就拍了第一部影像作品《拔牙》,以希区柯克的小说《麻醉剂》为剧本。从此一发不可收,没有停下画画、木刻,也不断探索做电影,“因为没什么钱,那我就画一部电影出来。”
动画《21g》是他给自己的30岁礼物
2010年,30岁的孙逊凭借电影短片《21g》,成为了第一位入围威尼斯电影节的中国动画影片导演。这部短片时长27分钟,整整做了4年。事后他回忆,那时候所花的钱,都能在杭州买两套房了。孙逊3D动画《偷时间的人》
30多岁时,孙逊几乎没有创作瓶颈,短片一部接一部,在纽约时代广场展出,被古根海姆美术馆收藏,他还去了世界各地驻留办展。即将迈入40岁时,他为自己准备了一份“四十大礼”,开始计划做一部长片,预计做上六、七年。“对人生每个阶段要做什么,几乎都不曾迷茫过。”
两年前,动画长片《魔法星图》的开篇段落首度放出,主人公是一位名为“小之”的小男孩,影片以他的视角,游历几个奇幻国度,罗刹国、㷋燚国、遁火国、乌孙国、鲸邦国……每一个国度,都用一种艺术风格呈现:木刻、油彩、汉代画像砖、细密画等,历史与超现实交错,又杂糅着东北往事。在AI都能生成视频的今天,他依然选择用最原始、最慢,但也最生猛的办法:一帧一帧手画,拍照扫描,做成动画。1秒24帧,大概需要10-20张不等的画稿,120分钟片长是上万张画稿的量。“我预计今年年底,就能发布我的这部长片了。”聊天中说到《魔法星图》的进度,孙逊非常兴奋。以下是孙逊的讲述。
过去我一直在做的都是短片,我觉得我这辈子我得干一个长片,不然我死了都后悔。上一阶段我用的是木刻的方式,木刻做完了之后开始做油画,就像你吃一个东西吃习惯了,突然换一个,一开始是有点吃不顺。最开始的一个挑战,我发现现在卖的那些油画材料,很多都没见过,原来上学的时候油画画得挺多的,但还没有那么多进口材料。差不多我是把在国内能找到的所有品牌的所有材料,都买了一遍,才摸清。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得把一百种菜吃完,你才知道哪个最好吃。
最后选择材料的标准,就是一定要干得快,最好一晚上就能干。因为这个还不是说我画完油画就完了,我是要把它做成动画,它得进电脑,得拍照、扫描,动画一秒钟就是十几张。如果逐帧手绘,数量更多了,到后面都没有地方晾。我也知道它肯定是很难的,但是从另外一点来讲,我们不做,没人做了,你觉得谁还会再做一个这样的艺术片?而且它又不是电影工业系统下面的产物。就我们小作坊来挑战。
展厅现场看动画,非常过瘾
为什么这一段一定是油画?因为我对油画的气质挺痴迷的。比如说去博物馆,看丙烯画,你就感觉它特别活泼,它跟你很平等;但你看油画,你就感觉是仰视它的,这些画他们才是一个世界,而你不属于那个世界。在做这个片子的时候,我也想要这个感觉,片子是一个世界,我们在世界之外,看另一个世界。
▲
观众在展览现场
进到油罐的空间,头脑里跃出来第一个词就是剧场,进入展厅,你就已经是这个戏中的一部分了。
这次短片主题是马戏团,画了各种动物。我从小就跟动物亲近。小时候在农村,房子是土夯的。现在别说城里的孩子了,很多成年人可能也不知道土夯的房子长啥样了,我住得特别开心。每天要睡午觉,我都是不在炕上睡的,我是睡狗窝里的。狗窝还挺大,狗趴了,在里边还能空出一个床位,我就跟狗一起睡。
▲
传播病毒的蚊子,也被设定为“传播谎言者”
▲
猫头鹰,能同时看到白天和夜晚,光明与黑暗,被设定为“比人类更加全知的存在”
为什么喜欢动物?我估计我上辈子可能是它们。
我在画这些东西的时候,最开始是没含义的,天生喜欢,怎么看怎么好看,画一画我就特别舒服。
天生喜欢,这不能成为做作品的理由,你得编出来一个有点冠冕堂皇的借口,各种意义、隐喻,背后的文化,就慢慢开始了解,在里面使用它。
比如动物里真正看颜色最牛的,其实是我们吃的皮皮虾,它的眼睛能看到11种颜色,人只能看到三种,它比我们厉害多了。
▲
影片中人类很小,动物却很大
马戏团里的这些动物,又是跟《魔法星图》里的“鲸邦”这个国家有关的,它是建立在鲸鱼背上的,出水,国就建立;落水,国就灭亡,时间间隔非常短。但是生活其中的人不觉得,因为他们的时间观念不一样。虽然出场的都是动物,但我最终还是讲的是人。人跟自然,跟世界怎么互动。往简单里说,无非就是电影是个框,你要往里面装什么,你如何装,你是丢进去还是轻轻放进去,还是从高处放进去,或者是你拿着筐去挖一个水,这些是影片的核心。
你问我,做动画长片的几年里除了忙这个事儿,生活中还有没有别的事儿?我第一反应是,生活中可以有别的吗?你能吃饱就行了,也有不了别的。你想干这么一个事儿,你就得背负这样的事儿,你就别说这有压力。每天喘气也挺麻烦的。一旦你要认为它是压力了,完蛋了,那你马上就会崩溃。我每天都很快乐,绝对不抑郁。
▲
在酒店倒腾涂涂画画
会不会遇到那种过不去的坎儿?会有,你绕。你说这墙挡住我去路,非得拿脑袋撞,把自己撞一半死,墙也没倒,怪墙吗?你绕,顶多就比较费鞋。这些事其实都是我在做电影的过程当中自己琢磨出来的,或者悟出来的。
你知道有一句话,只要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所有东西的麻烦都来自于我们的头脑。前段时间去云南香格里拉驻留,满街牛粪,看着就很恶心,但在当地人眼里这是资源,捡走了可以生火。那么牛粪自己认为自己臭吗?也不会的。所以说,人的问题之一,看待所有的事情的时候,老是自己先去下定义。比如碰到个什么东西,我们就说这事太难了,我应该做不到,这个事我不能花那么多时间,不能花那么多钱。其实那个事儿就在那儿,是你没去做;你不做,它当然不会发生。我住在北京,不来上海,当然看不到黄浦江了;你来了,黄浦江会躲着你吗?
搞这么一个长片,可能花了得有千万,我这做了能挣回来吗?也会有这种想法。咱们就按照世俗角度,赚了钱你就是买房、投资,期望它升值,赚更多的钱。那么我做电影,也是我的投资消费行为,不是艺术行为,我就当作我在投资我自己。我就是我的藏家。
这么一想,你就不会把它理解成什么电影不电影、压力不压力,该干吗你就干吗。你不要去定义它;你就一步一步走就行了。我都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了,我为什么不能一步一步走向电影?创作它就是你的属性之一,跟你喘气儿、吃饭、放屁、打嗝一样的。艺术是流水席,你不尝我就撤了,那边新菜又上来了。所以艺术家你得拼命,旋转寿司面前,你是每一个得拼命吃。可能到最后你都不知道哪个是最好吃,但是你会有一个方向。就有点像圆周率的计算,最大限度靠近它,但是你永远找不到答案,艺术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