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杜甫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或者至少是最顶尖的几个人之一,没什么问题。但杜甫生前,他的诗名有多大,却是个充满争议的问题。
《王竟携酒高亦同过共用寒字》诗意图,现代,费新我,国画,纵66.5厘米,横100厘米。场景取自“卧病荒郊远,通行小径难。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一句。诗中描绘了杜甫卧病草堂时,朋友王抡、高适等人携酒前来看望,三人饮酒寒暄的情景。杜甫漫游齐赵和困居长安时,和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等人都有交游,这些友情在杜甫诗中均有体现
有学者认为,杜甫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名气,是个无人关注的小透明。
这个说法的依据,主要有两个。
第一,杜甫的诗歌里,经常称赞别人的诗写得好,人家却很少回复。
杜甫漫游齐赵和困居长安时,和李白、王维、高适、岑参等人都有交游,这些大诗人也确实都拿杜甫当朋友,但就是不称道杜甫诗写得好。
和李白的关系,最典型。杜甫写李白的诗,那是一首又一首,歌词大意可以概括为,我想李白,我还在想李白(《赠李白》),春天我想李白(《春日忆李白》),冬天我想李白(《冬日有怀李白》),我和李白一起去找朋友玩(《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我给朋友写了首诗但我又想起了李白(《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称赞起李白的诗有多好来,更是发自心底绞尽脑汁。
李白明显就冷淡得多,提到杜甫作诗,他说了这么两句: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写诗辛苦到掉膘,以李白的作风,他自己绝不会如此,也未见得会欣赏。
第二,现存的唐朝人编的唐诗集十三种里,只有韦庄选的《又玄集》一种,选了杜甫的诗。《又玄集》选了143位诗人的300首诗,其中杜诗有7首,算是对杜甫非常重视,但韦庄是晚唐五代的人。其余的诗集,对杜甫都是无视的。有的选了一堆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诗人的作品,但还是没杜甫什么事。
当然,也有反驳意见。
针对第一点的反驳:和杜甫有往来的这些大诗人,对用诗来论诗没兴趣。
他们固然不怎么称道杜甫的诗,但他们也很少作诗来评价别人的诗 (夸古人的另算)。事实上,用作诗的方式来评价别的诗人,这个套路根本就是到杜甫手里才发扬光大的。后世学习杜甫也这么做的人很多,但杜甫同时代的人,确实没这个习惯。
所以,李白不赞美杜甫的诗,不等于不欣赏杜甫的诗。两个人“醉眠秋同被,携手日同行”,这么玩得到一起,总需要共同语言。杜甫还有“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的诗句,可见两个人是聊过写诗作文的,如果李白瞧不上杜甫的诗,那么这个话题就没法进行。
其余的诗人,也是一个道理。
针对第二点的反驳:问题不在杜甫,而在这些诗集。
唐人选唐诗,编成的诗集估计有八九十种,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十几种,根本不能代表全貌。
比如说,中唐人顾陶,编过一部 《唐诗类选》,这部选集虽然失传了,但我们知道,它选了大约200位诗人的1200首诗,其中杜诗至少有27首。这无疑是非常推崇杜甫了。所以,不是唐人编诗集不选杜甫,而是选了杜甫的没有流传下来。
而那些不选杜甫的诗集,有的编选者水平是很差劲的。比如芮挺章编选、楼颖作序的《国秀集》,选了88位诗人的诗,他们俩倒是不嫌脸大,把自己放进去了,而不但没有杜甫,也没有李白,还没有岑参,王维倒是入选的,但选的大多不是代表作。换句话说,杜甫没有入芮挺章的法眼,不但算不上耻辱,倒毋宁说是幸运。
又有些选集,不选杜甫,并不是因为杜甫不好,而是因为体例不合。如韦縠的《才调集》,在序言里把杜甫大大称道了一番,结果也没选杜诗。这是因为,他要选的是“韵高而桂魄争光,词丽而春色斗美”的诗,杜诗格调高古,放进来显得不和谐,另外如走奇崛艰涩路线的韩愈,这部诗集就也没有选。
所以,说杜甫是无人关注的小透明,肯定不至于。
《江村》 诗意图,现代,刘旦宅,国画。上元元年(760),杜甫在成都建成草堂,借景抒情,表达了内心的怡然自得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但杜甫生前,确实没有后世那么崇高的地位。很多人都同意他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但盛唐诗坛的满天星斗中,当时很少有人推崇他是最闪亮的一颗。——当然,极其推崇杜甫的人不是没有,但总的说来,这些人在诗坛的分量显然不够,话语权有限。所以杜甫自己感叹:“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为什么当时杜甫得到的评价,并没有后世那么高呢?常见的有这么几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安史之乱前,杜甫在长安城这个文化中心的时候,资望还浅,作诗的水平,也没有达到超越同侪的境界。而安史之乱后,杜甫的诗境真正大成,他却僻居巴蜀,战乱年代资讯隔绝,他的诗不容易在天下流传。
比杜甫大53岁的贺知章,大39岁的张九龄这些前辈诗人不说了,大致可算一代人的,王昌龄比杜甫大14岁,王维比杜甫大13岁,李白比杜甫大11岁,高适比杜甫大8岁⋯⋯在开元盛世,杜甫是小字辈。
在诗人圈子里混,诗写得好固然是关键,但其他很多因素也很重要。事实上声誉能有多大,是出身门第、政治地位、年龄资望、社交能力⋯⋯种种资源加上文学才华的综合考量。和别人比,这些杜甫都不占优势。
何况,安史之乱前,杜甫的佳作虽然已经有很多,但杜甫境界最大寄托最深、最能反映社会现实为杜甫赢得“诗史”之誉的诗,或者最显得杜甫绝无仅有冠绝古今的七言律诗,都还没有成熟。宋朝有人这么评价杜甫:
大抵老杜集,成都时诗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方回 《瀛奎律髓》卷10)
就诗论诗,这时杜甫确实也未见得能排到王维、高适前面去。
杜甫流寓巴蜀之后,作品再往东方传播,就比较困难了。第一个为杜甫编诗集的樊晃说:
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杜工部小集序》)
言下之意是,杜甫是靠着自己写着玩的作品,赢得了准一流诗人的名声。
第二种解释,是杜诗的题材选择,不管在开元盛世,还是肃宗、代宗朝的乱世,都显得很不主旋律。
安史之乱前,是空前繁荣的盛世,大唐的黄金时代,积极昂扬开拓进取的情绪,弥漫在帝国的方方面面。边塞诗人的主流,显然是把个人的命运和朝廷的功业,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当然,也写艰苦,也写不公,也写失败,但不影响总体上是乐观的情绪和满满的信心,甚至于说,正是因为可以坦然面对这些阴暗面,更彰显出这个时代开阔包容的气象。至于山水田园诗歌,鼓吹隐居山林的美好,描述田园生活的乐趣,联系诗人往往有官员或准官员的身份,看起来显得他们很没有一心扑在工作上。但高级的有文化的官员,本不该沉溺于庸俗的本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这些诗里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官员的心境闲适而精致,农民生活安乐而富足,总之,都是盛世景象。
而杜甫的诗,忧患意识是沉浸到骨头里的。《丽人行》写荣华富贵,“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笔调里藏不住讥讽;《兵车行》假惺惺说什么“役夫敢申恨”,字字句句,都是小民的斑斑血泪,完全无视当时国家正在开疆拓土的大局。
安史之乱后,漫长而艰巨的战争年代,官方肯定也不希望 《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别”这样的诗过分流传。仗还没打完,这些诗太打击士气,像《石壕吏》这种,这么描述基层工作人员,也很挫伤他们的工作积极性。
所以高仲武的 《中兴间气集》,收肃宗、代宗两朝的诗作,没有杜甫。
第三种解释,是杜诗的体裁。
杜甫擅长各种诗体,没有短板,但最天下独步的,还是律诗尤其是七律。
实际上,杜甫之前的诗人,很少有在七律上下过大功夫的。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李白这些代表盛唐诗歌最高成就的诗人,他们的代表作,更多是绝句,是古体诗,是由古体诗衍化来的歌行。——有人论证李白对杜甫其实不错,理由就是,李白赠给杜甫的诗有两首五律,这就是他挺愿意迁就杜甫的,毕竟李白本来很少写律诗的。
近体诗规矩大,七律规矩尤其大,——直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说作诗软件已经比很多古诗爱好者强了呢?因为作诗软件的韵脚平仄拗救一般没毛病,很多古诗爱好者却还弄不清这个。
宋朝人评价李白说,他写诗是“胸口一喷便可”,现代则有人形容他是“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别的盛唐诗人不像他这么极致,但字里行间,往往也透着轻松、率尔、任意、随性⋯⋯的劲儿。写七律是戴着镣铐跳舞,很自然让人感受到“作诗苦”,从这点说,杜甫最擅长的体裁,也显得很不盛唐。
总而言之,杜甫的方方面面,都显得有点超前。这种超前性,限制了杜甫生前得到的评价。但显而易见,杜甫的时代,很快就要来了。
《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现代,吴光宇,国画,现藏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此诗描绘了杜甫被一位农民盛情相邀饮酒的情景,通过农夫之口赞颂了严武的卓著政绩及其在百姓中的良好口碑,对老农的热情淳朴、豪迈正直写得十分生动“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
中唐时期,最主要有两大诗派,一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一以韩愈、孟郊领衔。不论元白还是韩孟,共同点是都学习杜甫。
贞元十年 (794),杜甫去世后24年,16岁的元稹说:“李杜诗篇敌,苏张笔力匀”,已经把杜甫和李白相提并论。
一年之后的贞元十一年,韩愈写了 《荐士》一诗,“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这首诗是替孟郊打广告用的,但前半篇等于是简要的中国诗歌史。韩愈等于是已经把李白、杜甫并列为 《诗经》之后最伟大的诗人了。
也就是说,杜甫在诗歌界地位暴涨,就发生在他去世后不久。他生前不利于他诗歌传播获取诗名的诸多弱项,此一时彼一时都变成了优势。
评价一个已经过世的诗人,政坛上混得是否成功之类的非文学因素,就都不重要了。现在是战争胜利痛定之后,杜诗的忧国忧民情绪,就由负能量变成正能量了。那些个人视野里普通人的悲痛怆楚,拿出来讲讲不但没有问题,甚至于可以用于忆苦思甜彰显和平的可贵,还能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至于杜诗格律精研,苦心经营却不露斧凿痕迹的长处,更是大家都要模拟学习的长处:写诗的时候,他也一“喷”你也一“吐”,不是李白那种超级天才,一般人写出来根本拉不开差距,怎样抠细节下功夫,就至关重要了。
后来,元稹和韩愈都对杜甫表达了规格更高的赞美。
元和八年(813),杜甫去世后43年了,元稹受杜甫之孙的请托,为杜甫作墓志铭: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这是说,自从有人写诗以来,所有的好处,到杜甫这里都齐了。尤其是,有些优点,一般人看来是互相矛盾彼此打架的。比如说,走“风骚”路线,那就格调高古,但形式上不玩花样,走“沈宋”路线,那就形式上玩出花来了,但没什么内涵,别人两条路只能选一条,还容易瞧不上另一条路上的人,但杜甫偏偏就能融会贯通。
尤其夸张的是,元稹还踩了李白两脚。元稹说,我们这个时代,习惯“李杜”并称,李白不能说不好,但考察杜甫真正的长处,“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就是推杜甫为第一人了。
又过了两年,韩愈写了 《调张籍》: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过去说法,韩愈写这首诗,是不满元稹用杜甫来压李白。应该不至于,元稹对李白的评价,算不到“谤伤”的地步,韩愈不至于到骂元稹是“愚儿”。其实大约就是,李白、杜甫都已经被当作了顶级诗人,任何时代都不缺靠骂名人来给自己带流量的人,韩愈这诗是冲着他们去的,我们今天已经不知道这些愚儿是谁,也没必要知道。
总之,韩愈坚持李杜都是顶级,并且还创造了一种说法:这二位混得都不大好,是天帝故意的,因为遭遇了种种不幸,才能写出最好的诗。
《浣溪行吟图轴》,现代,张大千
金庸 《神雕侠侣》中有一个细节,郭靖对杨过背了几句杜甫的诗,然后评价说:
“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作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他忧国爱民之故。”
这个细节设计得特别符合宋朝的时代氛围。郭靖是没什么文学鉴赏力也不懂诗歌史的,他的评价,只能跟着当时的大流来。郭靖不说老杜是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而说“千古只推杜甫第一”,所以郭靖真是宋朝人。
宋朝是最追捧杜甫的时代。
宋代初年,诗人们学白居易,学贾岛、姚合,学李商隐⋯⋯但这些人本身都学杜甫。所以,有追求的诗人,学到后来终究是要学杜甫的。
宋初诗人最喜欢白居易写闲适生活的诗,但学着学着,就忍不住觉得白居易的人生态度虽好,但诗风却太俚俗,自己的作品要超过他并不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再一看杜甫,就不能不叹服。宋初王禹偁作诗,有两句碰巧和杜甫的诗句相似,于是作诗纪念云:“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喜出望外之情,溢于言表。
《佳人》诗意图,近现代,傅抱石,国画。《佳人》描写了一个在乱世中被丈夫抛弃,却贫贱不移、贞洁自守的女子,“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既是杜甫在乱世中的所见所闻,也寄托了他本人的隐居之志
贾岛、姚合的格局确实差一点,学他们,会题材越来越窄,甚至能灵活运用的词汇,也少得可怜。李商隐当然好,自带小众文艺的气质,私下里怎么偏爱都行,但公然推崇他是顶尖儿最高峰,却总显得不合适。能和杜甫比影响力的,一个是韩愈,但韩愈的道德文章,宋朝人固然推崇得不得了,诗歌方面,韩愈选择一条以文为诗、险僻奇崛的道路,怎么看都不适合成为主旋律;另一个当然是李白,李白倒不是不好,但是天才没法学。
所以,大家共同的宗师,自然只能是杜甫了。——在诸多方面,杜甫都完美契合宋代的气质。
第一是杜甫诗的道德境界。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和“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句子放在一起都是无缝对接。
李白就倒霉在这点上,王安石骂他“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其实李白的诗现存1050首,170首和酒有关,占总数16%;杜甫的诗现存 1458首,提到酒的将近300首,占21%。无论数量还是比重,杜甫都显得比李白还爱喝。但没有办法,谁让李白喝酒,同时出现的往往是胡姬、名马;杜甫的酒却似乎越喝越苦,苏东坡说他“一饭未曾忘君”,喝酒的时候,浊酒的沉积物里,想必也是有君父的。
体会到这一点最容易,所以粗通文墨的郭靖也能感受到。
第二是杜甫的诗有学问。
黄庭坚的岳父孙觉有句名言:“杜子美诗,无两字无来处。”黄庭坚认为老丈人说得还不到位,进而提出“无一字无来处”。
宋朝人喜欢讲求学问,或者反过来说,诗里要有学问,才可以讲。如果一首诗拿过来,不需要任何解释,就把不论男女老幼高低贵贱都震撼得跟全身过电了一样,那还讲什么呢?有做老师的经验都知道,那种一看就让人忍不住说“我靠”“牛逼”“跪了”⋯⋯但捋不出一二三四归纳不出知识点的作品,上课最不好处理。
宋朝人编了好多种杜甫的诗集,还作了许多注释,号称是“千家注杜”。这就是杜甫的诗,特别适合讲。同样也是一眼看去就觉得好,能感受到其中有门道,但具体是什么又不容易说出来,非得懂行的人过来,细细分析讲解:这个看似寻常甚至朴野的诗句,运用了怎样的匠心,暗藏着怎样的典故,包含着怎样的深意⋯⋯“无一字无来处”,你怎么看不出来呢?这就需要专家给你掰扯了。所以专家指着杜甫吃饭,比吃李白的容易多了。
宋刻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中唐以后,杜诗的地位逐渐提高,有宋一代,杜甫的诗最受追捧。由于杜诗具有较高的道德境界和规范的押韵用典,宋朝人编了好多种杜甫的诗集,还做了许多注释,号称是“千家注杜”
第三是杜甫的诗,格调特别对宋人的胃口。
后人提到杜甫,喜欢称他为“老杜”,比杜甫年长,也比杜甫长寿的李白,可没有叫老李的。
当然,这首先是因为杜甫爱说自己老。他写了1400多首诗,“老”字出现了370多次,其中120多次是50岁以前写的。此外,白首、白发、衰年、暮年、迟暮这些渲染老境的词汇,更是俯拾皆是。作为对照,李白也不是不写自己老,但“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贯注着年轻人对老去的不甘心。甚至于写老态,也透着青春壮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起码发量令人羡慕,老杜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就是对今天的中年社畜来说,也无疑更加戳心。
但杜甫形容自己的老态,也不是一味消沉,事实上巉削高古、老健苍劲,显然在他看来有一种更堪品味的美。杜甫也喜欢用老字来夸人,如“座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 “枚乘文章老,河间礼乐存”“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都是高规格的赞美。
很多文化史家,都喜欢把唐朝比作中国的青春期,而以为宋朝含蓄内敛,仍极有魅力,却开始步入暮年。钱锺书《谈艺录》中说:“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按照这个标准看,杜甫的诗,当然是更近于宋诗的。
参考文献:
莫砺锋《杜甫评传》
《莫砺锋讲杜甫诗》
梁桂芳《杜甫与宋代文化》
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0年7月下,原标题为《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杜甫的生前身后名》,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