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真正的魔法是它本身所代表的一切,来源于赋予它生机的社区群众。没有了人们——没有了人们的辛勤付出和真心热爱——图书馆只是装着书本的空心建筑物罢了,只是一间存储文字记录的仓库,严肃无趣,没有灵魂。
《图书馆疗愈手记》讲述了作者艾莉在失业很久之后成为了一名图书馆员的经历。她所服务的民众中有具有学习障碍的女孩儿、让书上沾有婴儿粪便的单身母亲、来图书馆打印遗嘱的癌症患者,还有一些逃课有暴力倾向的“不良少年”……然而艾莉的应对方式充满了耐心和理解,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他人几乎无法企及的同情心——这种同情心是她自己长期与创伤和抑郁症斗争的结果。
欢迎来到图书馆,它能帮你面对生活中最可怕的恐惧和挑战。
“不好意思,我儿子拉裤子里了。”
图书馆的工作就好像在做梦,一切都很离奇,一切都无法预测,在所有大家认知中的现实层面都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可能上一秒在卖抽奖券,下一秒就在安慰饥肠辘辘的单亲妈妈,尽管如此,普罗大众还是有办法让你大吃一惊,困惑不已。
我先是和她解释了图书馆会为父母免费提供应急的尿不湿(都是员工出于必要捐的),又告诉她,若是要给您正在光天化日下拉得凶猛的孩子换尿布,书架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地方,最后叹了口气,拿来了体液处理工具箱。
每家图书馆都有应对体液处理的专门程序。要说这个程序触发得有多频繁,估计得吓你一跳。
或者也吓不着你。
还记得那条“不伤害别人,也别任屎沾身”的准则吗?我应该在此补充一下,有时候“屎”真的是字面意思,而且你还避无可避。抱歉。
在接受了第四频道的采访之后,我的推文得到了更多新闻媒体的报道,甚至被发在了几个爬取推文的“标题党”网站上,感觉这些网站上的内容就是从社交媒体上复制粘贴来的,一字不动而且往往也不注明出处。在这群乌合之众中,《太阳报》的报道居然称我为“某先生”,后来改成“某男子”,最后改成“某人士”,尽管后来他们通知说已经改正我的称呼。
当然该有的署名权也会有,有几家网站在报道撰写发表关于我的推文和图书馆相关故事之前,也征求了我的同意。甚至有的还允许我追加评论和更正,其中包括—让我又丢人又雀跃的—薇儿·麦克德米对我某条关于图书馆和书店作者见面会推文的纠正,当时我立刻就把她的更正转在了我的原推文下面。
我闲下来的时候基本都在回私信和应答咨询更多信息的要求。我又接受了一次第四频道的采访,是苏格兰广播电台的电话采访,和上次相比要随意很多。过程中只有我从救助中心领养的小猫咪来小小地捣乱了一下,我家猫主子坚信她是我生的,我到哪个房间她就跟到哪个房间,一直喵喵叫着吸引我的注意。
这期间,罗斯科里烘焙大比拼的准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又是亚当联系了本地的烘焙连锁店,总店老板答应我们会来参加活动,做我们的“专业评审”,也就是来的时候打条领带。亚当还联系了本地的几家超市,他们同意为我们提供一些烘焙主题的奖品,有烤盘啦,糖霜包啦,木勺子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我制作了一系列“请帖”,大小刚好能夹进书里,在出借书本时候就把这些请帖夹上。我甚至在要寄还给本地区其他分馆的书里也偷偷夹上了请帖。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这场烘焙大赛不单会是我们推广图书馆的良机,也能同时向管理层挑明,我们分馆要是没了海瑟和菲比这对拦路虎,就一定能蓬勃发展。若是我们积极主动的争取能有所成效,工作在第一线的员工们日后说不定能有更多自由。
琳达告诉我们,目前罗斯科里的访客和管理数据已经让这间分馆不再面临着被直接降级的危险,因此资金和员工数目也暂时不会缩减。不过如果我们不满足于仅仅把头浮在生死线上,那前方还有不短的征途。
我、亚当和艾米莉一直认为,当下最主要的问题是人们(尤其是青年工作者、在读学生和未育有子女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罗斯科里图书馆的存在。我们试过在门口支了一块板子,上面写着“图书馆现正开放”,来的人就翻了一倍,其中有许多都表示很惊讶,说他们之前完全不知道罗斯科里还有一家正儿八经的图书馆。不过后来那块板子被天气给糟蹋了,最终烂了个透。不过这就能证明了我们的观点:整个社区大众好像对图书馆的存在有种集体性的失忆。
我们需要让大家知道他们错过了什么。
我也偶尔会想要不要在推特上公开身份。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万五千粉丝,其中许多还是很出名的作家和其他公众人物。想想看,要是我在上面发了烘焙大赛的时间日期地点,能火成什么样子呀……
虽然想起来很有诱惑力,但其实并不可行。我现在能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观察,依赖的唯有安全和匿名这两个前提。我们本地的政府机关对社交媒体和公关发言的管控很严格,规矩繁多。我们已经和区议会的公关团队结了梁子,因为我们追着他们管区议会脸书账号的那位同事,要人家帮忙发烘焙比赛的宣传。哪怕那位可怜的同事屈服了,答应了我们持续的恳求,发出去的文案肯定也会淹没在一片充斥着各种公文腔调的废话里,被账号上不断更新的大量事件吞得毫无影踪。
图书馆管理层一点也不懂社交媒体的运作算是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在他们眼里,没必要为范围广阔的议会辖区内的各个分区单独开设更具地方特色的脸书或推特账号。反正消息都发到网上去了嘛!没人关注又怎样?反正一天能发三十条推送,上面宣传的缺访客的图书馆、休闲中心、社区活动中心离目标受众有三十公里都不止。
我本以为没人会像海瑟那样喜欢操作程序和规章制度了,结果她和图书馆高层的公关部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每一条推文、每一篇帖子、每一份公文里的每句引文每行文字都要在一群律师和官僚的手底下细细审改,他们的工作就是把字里行间的所有人气和乐趣都吸个干净,然后把这些文字变得含糊不清、毫无意义,和审核委员会的会议一样死气沉沉。等你的宣传文案、广告、简简单单的通知在这样的流程里滚了一遭之后,你的活动都结束了。
就好像图书馆的其他事一样,成事的唯一方法就是悄悄剑走偏锋。
毕竟奶奶说得好,事后求原谅比事前求许可容易得多。
祸不单行。我爸爸总是把这句话带着脏字挂在嘴边,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也这样了。
在我难得空闲的一天,我得知了奇多被杀害的消息。我在本地报纸的头版上认出了他的照片,立刻抓起一份看了起来。
那天晚上他回家稍迟了些,刚在图书馆和另一位常客聊了一会儿,之后又去了趟附近卖薯条的店。折磨了他好一段时间的那群年轻混混聚在他公寓楼的入口处。他低着头,然而不幸的是,他停不下来的自言自语把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奇多是永远不会主动挑衅那些年轻人的,那群混混都是醉鬼,事发那会儿还在喝个不停。他向来是温柔又不安的一个人啊。
他们打了奇多。其中一个人还使上了玻璃瓶。奇多死了。
失去哪位常客都不是件好受的事,而奇多的死过于悲惨,引起的余波总会以不经意的方式在生活中浮现。
每当有人要求使用奇多以前常用的电脑时,我们都会犹豫再三——那台电脑仿佛就已经是属于他的了——这种犹豫持续了好久,尤其是在他以前常来的时段。
报纸上写,奇多在状况欠佳(我觉得是指他精神上患病或受创的委婉说辞)之前,曾经是一位IT专员,和女朋友合租了一间公寓,事业和生活都蒸蒸日上。
图书馆的其他常客也开始会小声交谈起奇多的事。我虽然没有特别打听过细节,但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能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奇多的一生。
我很想知道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从IT专员约翰先生变成了现在大家口中会喋喋自语的奇多。我只知道那件事让他堕入了酗酒的深渊。他用酒精麻痹自己,以对抗一天天摆脱不掉的焦虑情绪。他租不起那间公寓了,女朋友也离开了他。
不过后来,他父亲因饮酒引发的疾病而亡故,他便决心要戒酒。戒酒的过程中他的精神状态也逐渐有好转的迹象。他不会再不受控制地一直喋喋不休了,而只是有时会小声自言自语,我后来听习惯了,几乎说得上有点喜欢。
他想搬出自己栖身的区议会小公寓,那间屋子里充满了他酗酒、用药,当然还有暴力的痕迹。
他身死之时,名字已经被加进新居所的等待名单了。我们在图书馆给他的帮助,让他重拾信心,联系上了本地的社工寻求改变,想追回他之前已经放弃的生活。虽然他工作申请的结果最好也不过是止步于面试,但他在图书馆交到了一些朋友,支持并鼓励着他戒酒、保持清醒,和他分享经验,交换联系人信息。
在图书馆工作的那些准则其实对访客们也同样适用。图书馆里的人是和书籍一样重要的资源。这条准则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被印证一下。
后来的生活让我明白,奇多的故事其实并非个例。不少常来我们馆找工作的长期待业者都有身体残疾,有些也曾是瘾君子,还有的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没有办法正常工作,但又没有严重到能被就业和养老金部批准领取救济金的地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积极努力摆脱不利的处境,几乎每个人都正在等待名单上,期盼着能获得更好的房子、培训、支持、治疗和健康医师。同样,也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创伤经历,就和我一样。
并不是他们在虚度光阴。他们终其一生,都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好光阴被千人一面的政府官僚和繁文缛节白白虚掷。若是能在多年前得到帮助,或是有渠道得知如何申请自己本身就有权获得的帮助,他们中的很多人本是可以参加工作的。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想象他们经历了什么,而本应该给他们提供帮助的体制,又是怎样陷他们于失望无助的。
这就是需要图书馆的人们,而他们在图书馆和议会资源分配问题上最说不上话。他们理应得到更好的对待。
上头下了通知,海瑟要回来工作了:她先开始每周工作两天,然后每周四天,最后恢复全职工作,就从这周开始。
那天下午得到消息后,亚当、艾米莉和我在储藏室开了个紧急小会。我们觉得海瑟应该经常会待在她的经理办公室里不出来(就像她请假前的老样子),但还是要小心为好,先把我们的宣传活动压一压。我们决定采用“花式否认”的战术。不过海瑟迟早会发现我们在筹划的烘焙比赛,而参照她辉煌的业绩记录,她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在规章制度里找出理由把活动扼杀掉。
还没有人知道菲比的消息,真是谢天谢地。这样一来,要想让海瑟完全注意不到我们的计划就容易了许多,不用同时应付在一旁不停挑刺的狩猎螳螂。有小道消息说菲比向上级正式投诉了海瑟和琳达二人,居然说是这两个人营造了“充满恶意的工作环境”,让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菲比知道海瑟就这样被哄回来官复原职后会有什么反应,只能靠猜了。
第二天早上,琳达居然在六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把我吓了一跳。
接到报告称今早图书馆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我虽无法到场,但请务必小心,到达图书馆之后尽快报警。未触发任何警报,因此排除有闯入者的可能。注意安全。
那天清早又黑又冷。夜里刮起了猛烈的疾风,一直号到天大亮都还没歇下来。雨扑打在我的眼镜上,糊成一片,最后我进图书馆的时候只能摸索着去找警报控制板。
周围冷得滴水成冰。我脚下好像踩着了什么碎碎的东西。
地上闪着光,全是小小的玻璃碴子。屋里的地毯和所有平面上都铺满了碎玻璃,一寸都未能幸免。再加上灌进来的寒风,感觉整个图书馆一夜之间长出了一窝子寒霜。
是一楼的几扇窗户被砸碎了。
我踮着脚尖走到柜台,扫开覆在电话上的玻璃碴打电话报警。等我机械地报告完作案情况之后,就联系了琳达,她简单地扔给我一句“你看着收拾,尽快让图书馆开始安全营业”。
我冻得直打颤。冷风吹着地上的玻璃碴子,一时又“卷起千堆雪”。
我一路艰难开道走去了员工休息室,玻璃已经卡进了鞋底。
接到通知说封窗户的维修工就在路上了,我只要对付碎玻璃就成。
我关上逼仄的员工厨房的门,开始烧热水。
在遇到看上去难以完成的任务或难以克服的困境时,我就会这么做:泡茶。给自己泡一杯,给任务泡一杯。邀请它进来坐坐。听起来好像疯了一样,而且要是你这么说,我可能也同意,但这么做能避免我陷入长时间的沉思,也能为我的沮丧情绪找到一个出口。我可以自信满满地告诉你,我这个泡茶仪式可是百分之百经过心理治疗师认证的,至少我自己的治疗师说没什么问题。
你邀请困难进来,和它们一起坐下,喝茶,直视着它们的眼睛直到它们消了气焰。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们你的打算,以及你即将怎么一步步去实现。这样一来,你就非得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不可,就算只是模模糊糊的初步计划也行。效率什么的先不管。
我告诉对面的茶杯,我打算拿吸尘器对付地上的碎玻璃碴,然后打扫台面上的碎玻璃,之后再吸一次地。我是不会被你打倒的。逼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空手也要把这些该死的碎玻璃捡干净。我是不会被这件事打倒的。
杯子冲我飘蒸汽,几乎在嘲笑我。
“你觉得这就糟透了?”我质问它。“你觉得这就能让我绝望了?我可是个疯女人。要想打倒我你还得再加把劲儿。我可正冲着茶杯讲话呢!我什么事做不了?!”
我喝完了茶,拎起对面的茶杯把茶水一股脑儿倒进水槽里。我自己的净化仪式就完成了。(在家的时候我一般会等茶凉了再倒,用它去浇花。)
讲到这儿,我觉得也差不多是时候提一提我推特网名“臭脾气女巫”里的“女巫”二字了。
我12岁的时候,有个好心的朋友还是亲戚(我记不得具体是谁了),在得知我正经历一段对哥特文化“上头”的时期后(很显然我到现在也没有“下头”),给我买了一本玛丽娜·贝克写的书,叫做《青少年女巫咒语手册》。封面是十分抓眼的亮橙色,正迎合了当时在世纪之交风头无二的大龄儿童中“非主流女孩”的市场,上面的插画风格别致,字体也弯弯曲曲的。
可惜的是后来搬了许多次家,家中也几经变故,我这本书现在不知放去哪里了。但我仍能想起第一次翻看时被轻轻攥住心神的感觉,以及再次翻阅时的好奇探究,再后来便是多次阅读后的茅塞顿开之感。
回想起来,这本书可能算是我的引路人,向我介绍了女权主义,当然还有魔法。
书里写着“咒语”,具体说来就是一系列指引,排版和菜谱类似,都是和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想要和需要的事相关的,比如缓解考试压力咒、“落雨咒”(咒如其名,就是让天上下雨的)、和平咒等。可以说是面面俱到,还有助于小读者们自主自立,内容充满善意,而且说到底带不来什么伤害。
那时我正经历着许多创伤,压力也很大,而这本书就像及时雨一样闯入了我的生命,使我在这些小仪式中获得了深深的抚慰,尽管这些咒语基本上没什么管用的时候。(讲真,在苏格兰这种成天下雨的地方还要什么落雨咒呢?)
我从这本书中领悟到的,并非是我或者别的小姑娘能凭一己之力影响天气或者带来世界和平。对我这个成长在无宗教背景下的孩子而言,它教给我的是有时仪式的确能安抚人心。有时候,向世界投出一点诚心,或是一分简单的意念(“我能睡个好觉”),如果带不来别的什么改变,至少能让一个小女孩心生一点点对自己生活的掌控感。
只有老天知道那时我生活中能掌控的是多么的少。
随着年岁渐长,青春期的那种玩世不恭逐渐占据上风,这本书也就被我塞进不知道哪个抽屉里吃灰去了。任何有自尊心的青少年都绝对会摒弃点着红蜡烛站在特定角度去召唤某种神秘力量这种行为。我那时候满脑袋科学,拒人于千里之外,眼里只有冷硬的现实。事实说了算,情感靠边站!
许多年来,我哪怕对着自己都不敢承认,做一些事情真的会带来巨大的抚慰:比如举着一块闪闪发光的小石头许愿,或是在丛林中寻找一根魔杖,或只是无拘无束地在某个瞬间相信自己只要足够集中注意力,焚起香就能改变世界。
我骗自己相信那些新的处事机制——各种形式的自我伤害、自我孤立,把自己埋进课业里直到牺牲身体健康——才是理智的,甚至是“正确的”。
我尤其清楚地记得,自己和 CAMHS(儿童及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处)安排给我的心理健康护士见面治疗结束之后,坐在等待室里,一瞬间仿佛突然受到了什么外界的感召,觉得刚刚治疗过程中我们实行的这些着陆技巧、可视化训练、认知行为治疗和(后来被称为的)正念静观活动,和我儿时当“女巫”时施许多“咒语”时的流程几乎一模一样。
我相信我们都有施魔法的能力,就好像流动在最棒的那些图书馆间的魔法一样。虽然我们可能不能动动念头就呼风唤雨或召来泼天财富,但我们确确实实有能力改变自己。我们本是纯粹质朴、原始自然的存在,只是沉湎于安慰剂和粗糙愚蠢的幻想之中。
所以当我和第二杯茶相对而坐的时候,我透过蒸汽看见了另一个存在,那是待解决问题的拟人形态,我这就是在施展自己的魔法。我迫使自己简单、原始的大脑进入解决问题的状态。我在召唤自己的力量。我正在击溃妖精,或命令它成为助力。
我认为创伤的治疗就是魔法。它简直就是在重构大脑里的一切!一位智慧的向导陪伴你进入你的过去,开启一段萨满式的通灵之旅,重新穿刺进四散的记忆,叫醒那些有年头的妖精坐下聊聊。它为你和长久纠缠你的猛兽设下谈判桌,让你直视它的眼睛,直到你不再是先眨眼的那个。
我自称为女巫并不是要表明我有宗教信仰,而是我相信灵魂与情感。我自称为女巫是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力量。我自称为女巫是因为我相信我们都是强大的存在,只是大家低估了自己。我们只需要开始逐渐认可自己的能量。我自称为女巫是因为在满满当当的书架之间,在长成大树的种子之中,在哄诱大脑治愈疾病的糖药丸里,就有魔法的存在。
如果这让我疯魔,那……也晚了。我早在开始施展魔法之前就已是狂人一个,而且我百分百肯定要是没有魔法我只会疯得更厉害。
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爸爸带我去了格拉斯哥的米切尔图书馆。我爸爸对小说一直不太感冒,现在也不爱看。妈妈倒一直是我们那儿图书馆的常客,而爸爸对文档记录和物理或机械相关的消遣兴趣更大。彻头彻尾的工程师一名。那阵子他正在调查他家(应该说是我们家)的族谱,找着找着就来到了米切尔图书馆,这里存放着当地的政府档案(出生证明、死亡证明和婚姻记录)。
那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我们一路从火车站跑了过来。还记得我踮着脚尖在书架间闲逛的时候,发梢仍滴着水,打湿了肩膀。那时还是图书馆什么活动都安安静静的年代。看着埋在书堆里沉浸于研究中的学生们,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我对一名男子的印象尤其深刻,他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粗边黑框眼镜和一副很大的头戴式耳机,大得能包住幼小的我的整个头。他坐在那里,一手托腮,一手翻着书页,动作轻柔中带着些许敬意,而他被镜片放大的双眼目光锐利地浏览着文字,一目十行速度吓人。
空气中隐约浮动着尘埃,有种厚重的质感。这让我想起和班里的同学们第一次被带进我们那儿的小教堂时,大家霎时间的安静——是一种我们也不能完全明白的敬意,约莫和教堂高挑的天花板和光洁整齐的一排排长凳有关吧。那间教堂和我家乡的很多建筑物类似,都是几何风格的粗犷主义建筑,设计得能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不是给人久待的地方。
米切尔图书馆呢,恰恰相反,就是一座圣殿:年代久远,在无声的敬拜中低低絮语。在这里的一张长桌边坐着一名“神父”。像迷宫一样难以计数的书架不仅没有让这位先生迷失方向,他还在其中穿梭自如。他究竟用了多少个年头才能知道如何使用这个地方呢?他究竟钻研了多久,才摸清了如何在这座信息的庙宇里钻研的门道?
这时候我爸爸终于发现我这个跟着他的小尾巴不见了。他返回来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正出神地盯着那名好好学生,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已经在周围滴出了一小洼水。
“跟上呀,艾莉。我们不会在这儿待很久的。”
我觉得那名学生的脸之所以给我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是因为他于我而言所代表的,或者说是图书馆本身于我而言所表现出的含义。我那时也只去过家乡的本地图书馆。我的学校里甚至没有图书馆,所以我对图书馆的全部想象仅仅来自那间小小的分馆。
在我最大胆放肆的书虫梦里也想不到图书馆能如此宏伟,收藏着这么多记录文书和故事,多到甚至需要指路的标志!之前在我眼里,家乡图书馆虚构文学区的层层书架就算是个迷宫,但和这里一比完全就是天上地下,还只是区区档案馆而已。这栋楼还有好几层!好几层的书!书架相连,区域绵延!
若将米歇尔图书馆比为一座圣殿,那它信奉的宗教便是知识。就算现时今日,我走进去的时候还能感受到石壁之中蕴藏的魔法。就算经历了现代化改造和翻修,空气中浓缩着的知识的厚重感仍旧不减当年。
我在第一次参观的几十年后,有幸见证了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在这座旷大的殿堂中互换誓言,当时政府曾短暂地允许在图书馆里举行婚礼。氛围真的太惊艳了。
我看着自己推文底下的回复,尤其读到陌生人对他们当地图书馆诚挚深情的告白时,不禁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力量。之前这一阵子,我给“图书馆”一词联系上的概念已经变成了工作、办公室政治、薪水、值班、轮值表、冲突和贫穷。我已经遗忘了当初是什么让自己在绝望的时日里申请了这份工作:魔法。
自己以前在申请时那段毫无盼头的日子里——是真的走投无路——的状态和我现在的状态的反差到底有多大,我是在鼓起勇气翻开那段时间的日记后才鲜明地体会到。我一直有列点记日记的习惯:给自己简单列出当天要完成的任务,然后在一天过去的时候,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做完的事打钩,划掉没做完的。
在我去面试这份工作的前一周,以及之前好长一段日子里,我的任务都只有一条,日复一日地重复:
坐火车的时候上车,而不是躺到铁轨上。
我还勤勤恳恳地在后面打钩——任务完成!——仿佛自己 还是那个听话的好学生,一如既往。
尽管那时身陷于疾痛惨淡的困境,我心里仍然承认着图书馆的力量,并向它求助。我把最后的希望押在了这里,一个我永远感到真正安全的地方。
可现在,我这份工作也不知道能做到哪一天,而那些贩毒团伙、持刀伤人事件和墙上椅子形状的坑给我留下的记忆仍然新鲜,更不用说同事的背叛和这起毫无头绪的破坏给我带来的隐隐压力,我都快完完全全失掉那点火花了。
这可不行。我得重焕魔法。
来封窗户的修理师傅到这儿之前,和我一样同为临时工的同事克莱尔算是走了霉运,临时被通知来帮我的忙。感谢这位好人答应来,勉强搭把手也是好的,她还在脆弱不堪的老扫帚掉了扫把头、吸尘器在罢工的边缘试探的时候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我俩逐渐开始接连续不断打趣清扫用具有多简陋,合适的工具有多匮乏。一有什么东西又坏了,或是我们在用塑料尺子和万用胶清理书架后面的玻璃碴子时,我俩就白眼一翻,嘲讽一两句“减预算减成这步田地了,欸?”或是“凑合过呗还能咋样!”
我们忙着打理这些的时候,图书馆的电话一直响个没完没了。打来电话的先是怒气冲冲的图书馆用户,然后是怒气冲冲的经理,显然是还没收到备忘录,最后琳达自己也打来了,她老人家似乎觉得我们就在磨洋工,那么几小块碎玻璃怎么能扫了这么久呢?
作为回复,我在几扇受损最严重的窗户边离得最近的地方随手拍了几张卡进书页里的碎玻璃,一个字没解释直接给她发过去了。她之后就没再打电话来。
又过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接到常客们打来的电话,还有之前来兴师问罪图书馆怎么不开门的那群用户也打电话过来关心情况。
“哎呀,我去附近看了一眼,真没想到破坏得这么严重。你们在里面还好吗?”一位爱看犯罪小说的女士问道。
“就快收拾好了!”我答复她。“最难的事都做完了。我们现在只需要确保这里的安全就行了。”
“要帮忙吗?”另外一个人伸出援手。“需要的话我给你们送扫帚和铲子去。”
“真的要送来吗?”我问。“这儿可全是碎玻璃。”
“没事,都是用旧的东西了!”
没过多久,破窗口外面就聚了好些人。还有人敲了敲员工入口的门,给我们送来了垃圾袋、另一把铲子,甚至还有一台旧吸尘器和几副手套。
修理师傅到的时候,来帮手的人已经有一打左右,虽然我不得不把那些主动要来帮忙清扫的人们劝走。因为我最看不得有哪个老百姓因为好心帮忙而受伤。就我自己都已经有好几次要把卡进鞋子里和嵌在手里的玻璃碴剔出来了。不过还是很感谢他们要来帮忙的心意。
电话仍在响个不停。有人来送茶,有人来送咖啡,有人打来要求更新借阅书本的期限,还有人打电话来捐款,说是换窗户的钱。就算平时都用哼声和我们交流的刘易斯先生都打电话来了,问我们有什么他能帮得上的,能让图书馆重新开放。
最终在大家的努力下,当天图书馆就好歹能营业了。受损最严重的地方被围封起来,破窗户也被板子封上把冷风挡在外面,这样一来,我们至少清理出了一块玻璃碴子已经确定被打扫干净的地方。虽然我们一共也就开了几个小时,但来的人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多。好多当地的常客给我们带来饼干,只为表达一下他们的安慰。
这给我的感觉就好像社区的一位亲近的好朋友受到了伤害,整个社区的老老小小都聚过来支持这位朋友。那天来图书馆的人们都怀着一种真真切切出于同情的愤怒。
后来还有消息传开,说就我一个人被单拎出来负责清扫的工作。那天下班之前,琳达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接到了好几通公众的投诉,抱怨为什么只有我和克莱尔两个人“被留下收拾烂摊子”。
她问是不是我自己把消息散出去的。我哈哈大笑,告诉她我根本没时间跟任何人谋划任何事。我们把复印机里的玻璃碎片吸出来都忙得不行,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
我发现,魔法从来不是栖息在书架上,也并非藏在书本里。图书馆真正的魔法是它本身所代表的一切,来源于赋予它生机的社区群众。没有了人们——没有了人们的辛勤付出和真心热爱——图书馆只是装着书本的空心建筑物罢了,只是一间存储文字记录的仓库,严肃无趣,没有灵魂。
(本文选自后浪 / 九州出版社《图书馆疗愈手记》,略有删减)
| [英] 艾莉 · 摩根 著/ 魏华荣 译/ 后浪 / 九州出版社/ 2023年0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