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目前看到的《红楼梦》宝、黛、钗故事的大结局,属于后四十回的核心内容。如何评价这部分内容,学界分歧极大。有些学者对这部分内容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甚至认为其出自曹雪芹手笔。本文拟就程高本中宝、黛、钗故事结局在叙事逻辑的合理性问题上提出些不同的看法,并进而探索曹雪芹原本设计的宝、黛、钗故事结局可能会如何展开。
就程高本《红楼梦》宝、黛、钗结局的情节看,固然有其精彩之处,但细究起来,其中也存在众多不合理的地方。在宝、黛、钗结局的故事设计中,调包计是核心。而调包计得以实施的前提是贾宝玉变得神志失常。贾宝玉神志失常的前提,则是通灵宝玉的失踪,这一逻辑关系只有在程高本的叙事体系中才能够成立,而与脂评本的叙事体系完全背道而驰。因而,也是从根本上就背离了曹雪芹原本设计的叙事逻辑的。在脂评本上,石头、神瑛侍者与贾宝玉三者的关系非常清晰:
石头是虚拟的作者,因为动了凡心想到人世间享受一番,便求着癞头和尚携带它到了人间,这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口中衔着的那块“通灵宝玉”。它每天记录着周围发生的事情,感受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最后大概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人世间的悲惨,又让癞头和尚送它回青埂峰去了。石头被癞头和尚变成“通灵宝玉”后,又与薛宝钗的金锁构成了世俗意义上的“金玉良姻”意象组合,对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木石之恋”造成了巨大的心里压迫,所以二人才不断地争吵;贾宝玉也一再地扔玉,甚至于砸玉。
至于神瑛侍者呢,则是与绛珠仙草发生了一段恩情关系,后来神瑛侍者下凡到了人间,变身为贾宝玉;绛珠仙子为了报恩,也下凡到人间,变成了林黛玉。所以,我们看第三回中写到,二人一见面,便彼此觉得很眼熟,同时贾宝玉潜意识里便感受到那块玉不吉利,“不是个好东西”,便抓起玉就扔了。
而程高本则对“石头”“神瑛侍者”的关系进行了彻底的改写,将第一回中的两个不同的神话故事合并成了一个神话故事,从而确立了“石头”“神瑛侍者”“通灵宝玉”三合一的叙事体系。被程高本改造过的“石头”,便具有了在曹雪芹笔下所不具备的新特征,即“来去自由,可大可小”。
正是有了这个特征,“石头”才游玩到了警幻仙子处,被警幻仙子封为“神瑛侍者”,并因此与绛珠草结缘;之后,石头又跑回青埂峰下,变成了一块“美玉”。这块美玉被癞头和尚带到人间后,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嘴里衔着的那块“通灵宝玉”。也正是因为有了“来去自由”这个本领,所以后四十回中它莫名其妙的消失才有了逻辑基础。由此可见,后四十回的作者或者整理者应是有意识地根据后四十回的情节设计的需要而对第一回的内容进行改造的。说后四十回作者是曹雪芹,在这里可能就要闹很大的笑话了。
程高本对“石头”与“神瑛侍者”的关系做了如此一番改造后,就会产生一些难以克服的逻辑悖论:
比如,在程高本上“石头”本身就是“神瑛侍者”,后来又是贾宝玉所戴的那块“通灵宝玉”,这个关系固然是清楚的。同时,“石头”“神瑛侍者”好像又是贾宝玉的前身,贾宝玉是“石头”下凡的载体,这样就产生一个难题:“石头”是如何能同时变为“通灵宝玉”又脱胎为贾宝玉的呢?
又如,既然“石头”就是“神瑛侍者”,而“神瑛侍者”又是与绛珠仙子有情感瓜葛的,那为什么第三回贾宝玉刚见到林黛玉时就要扔玉呢?后来第二十九回更是闹到还要砸玉的程度,难道不正是因为那块玉(即神瑛侍者)贾宝玉才跟林黛玉有了前世的缘分吗?
又如,既然“石头”跟林黛玉有前世瓜葛,按说林黛玉应该跟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特别投缘才对。可事实却相反,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常常让林黛玉倍感压力,忐忑不安。
又如,既然后四十回中,通灵宝玉一度自己跑走了,那是谁还在记录着发生的故事呢?《红楼梦》本名《石头记》,石头是整个故事的虚拟作者。所以,在前八十回中,我们经常能看见“石头”边记录故事边自言自语的场景。现在,作为故事记录者的“石头”,虽然具有远程记录的功能,但当自己跑了的时候,至少应该说一句类似“我虽然离开了,但我还在记录着故事”这样打圆场的话,才会比较合理。所以,后四十回作者在设计“石头”失踪的这个叙事逻辑的时候,应该是忽略了“石头记事”这一曹雪芹原本的设计,变成了作者本人直接记事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
以上这些都是程高本叙事逻辑上不太容易解释清楚的问题。通灵宝玉丢了,贾宝玉因此变得情志失常,这与前八十回的叙事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在前八十回中,很清楚地展示出“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对立的叙事架构。通灵宝玉对应的是宝钗的金锁。这一“金玉良姻”的象征意义,对宝玉与黛玉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一点,在阅读前八十回时,相信我们都不难感受得到。对宝玉而言,这个通灵宝玉本质上是个束缚,是压制爱情自由的象征,用第三回中贾宝玉的话说,就是“不是个好东西”。所以,宝玉才会一而再地摔它,甚至砸它。延续前面八十回的构思,若果真失去了通灵宝玉,对宝玉来说,反倒应该是件大喜事才对,又怎会反而变得神志失常了呢?这与前八十回的内在叙事思路显然是背道而驰的。相反,只有能够威胁到宝玉跟黛玉爱情的事情,才可能会让他变得神志失常,比如,在第五十七回中当紫鹃扯谎说黛玉要离开贾府时,宝玉便顿时变得神志失常了。
程高本对“石头”与“神瑛侍者”关系的改写,本质上是服务于后四十回需要的,但却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程高本的前八十回总体上也是曹雪芹设计的原本的叙事体系。程高本第一回对“石头”与“神瑛侍者”的改写,今天看来,缘由也很简单:就是因为除了甲戌本《石头记》,各个版本在第一回中都脱落了关于癞头和尚如何把石头变成“通灵宝玉”的那段四百多字的文字。如果不是因为当初有这段文字脱落的问题,或许压根就不会有后来的程高本这样的叙事安排,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程高本后四十回的内容,可以说是纯属偶然。所以,若说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这是跟曹雪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
其实,如果我们对前八十回的文字理解到位的话,或许从中可以推测出宝、黛、钗结局的大体故事走向。运用伏笔把故事结局巧妙地提前剧透,是《红楼梦》一书显著的叙事特点。若把脂评本第一回和第八回的内容理解透彻了,宝、黛、钗故事的结局我们或许就能猜出个八八九九。
在第一回中,我们知道癞头和尚曾赋予了“石头”几样奇异功能。当“石头”好奇地询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之时,癞头和尚告诉他:“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到第八回时,“通灵宝玉”所具有的几件奇异功能终于开始露出了一角: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通灵宝玉”所具有的这三种奇特功能在书中看样子应并非虚言,如第二十五回的时候,“除邪祟”这一奇异功能果真便派上了用场。
我们知道,在脂评本叙事中,贾宝玉原本是“神瑛侍者”到人间来历幻的化身。第一回中,跛足道人离别时曾对癞头和尚说过一句话:“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去。”就这句话中的“三劫”,甲戌本《石头记》有一条眉批:“佛以世为劫,凡三十年为一世。三劫者,想以九十春光寓言也。”这条批语是对“三劫”作出的一种宗教意义的解读,这种解读是否能切合书中之意,尚不得而知。《红楼梦》能否把贾宝玉写到九十岁,也不得而知。
本文拟从叙事功能角度,对“三劫”提出一种新的解读,作为对这条批语的补充,供读者参考。
本文认为这里的“三劫”除了可能是佛教意义上的计时单位外,也很可能是实指由“神瑛侍者”历幻而来的贾宝玉未来将要经历的三场大的人生劫难。
作为参照,我们先看第一回中的一处文字: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第四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3页。)
其中,癞头和尚对“石头”所说的“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之“劫”,肯定是“劫难”之意。“石头”来到尘世所要经历的劫难会是什么呢?是不是正是其主人贾宝玉所要遭受的劫难呢?从这个角度理解“三劫”,会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
那么,贾宝玉所要经历的“三劫”具体会是哪三劫呢?结合前八十回的文本内容以及“通灵宝玉”的三种奇特功能来推断,“三劫”或许就是:家人间不合乃至相残之悲剧、婚姻爱情不自由之悲剧以及家破人散、流离失所之悲剧。贾宝玉要经历的三劫,想来正是曹雪芹要着力书写的人间三大悲剧。
经过这“三劫”后,整个《红楼梦》故事也就结束了:在经历完这三大劫难之后,幻化为贾宝玉的“神瑛侍者”便完成了下凡历幻的任务而重回赤霞宫;而“石头 ”也应在体悟到红尘中“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之后而重归青埂峰下。
贾宝玉将要经历的“三劫”与“通灵宝玉”的三个奇特功能,或许正是对应关系,一劫一解。贾宝玉经历的第一劫,在第二十五回中已经体现得很充分了,即家人间互相残害的悲剧。此劫正是通过“通灵宝玉”而破解的。
宝玉要经历的第二劫是什么呢?应该就是婚姻爱情不自由的悲剧。在第五十七回中,已经预演过一次,贾宝玉仅仅是听说林黛玉要回老家去,就急得神志失常了。大家想想,若是黛玉死了,他又会是怎样情形?这一定又是个无法面对的生死劫。这一劫,想必还是得靠“通灵宝玉”之“疗冤疾”这一奇异功能方能化解。
“冤疾”,即“冤业之症”,或者说是痴病,说得再直白些,大体就是男女之间因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前世因果而产生的情感纠葛。在《红楼梦》第十二回中,贾瑞因暗恋意淫凤姐而病入膏肓,跛足道人持“风月宝鉴”来拯救他的时候,口称专治“冤业之症”。此“冤业之症”,即可谓是“冤疾”的一种表现形式。书中贾瑞、秦钟、宝玉与黛玉等大概皆被曹雪芹归类为罹患“冤疾”之人。《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大体也是取这方面的意思。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或志在治疗普罗大众之“冤疾”;而“通灵宝玉”则主要是疗贾宝玉之“冤疾”。
我们知道,贾宝玉最终还是没能跟林黛玉成亲,而是跟薛宝钗结了婚。而贾宝玉的痴情又本是全部寄托在林黛玉身上的,如何能让他完成从坚守“木石前盟”到接受“金玉良姻”这一转变,实在是《红楼梦》创作中的一大难题。第五十七回中,紫鹃仅仅是跟宝玉开玩笑说林黛玉要回苏州老家了,宝玉听后就几乎病死过去。开个玩笑后果尚且如此严重,如果黛玉果真泪尽而逝,试想宝玉又该如何。恐怕此时已非人力所能挽救,必须得依赖“通灵宝玉”之“疗冤疾”奇异功能,方可治愈宝玉之“冤疾”,进而接受黛玉已逝之事实,并最终愿意接受宝钗。
想来在曹雪芹的原笔中,黛玉之逝、宝玉之恸,必是风云变色、草木含悲之文章。如果贾宝玉的“冤疾”最终还是得靠“通灵宝玉”才能治疗好,那“通灵宝玉”自然就不能失踪。因此,后四十回中以“通灵宝玉”的失踪为前提的宝、黛、钗结局的情节设计,极有可能是不符合曹雪芹原本设计的叙事思路的。
此外,调包计的设计也显得过于戏剧化了些,人物形象也有严重变形之嫌疑,如黛玉含愤而终,宝钗犹如“傻大姐”,皆未必符合前八十回中的人物形象设计和故事发展的脉络。其中,人物形象受损最严重的就是薛宝钗。根据第九十五回的内容可知:早在第八十五回时,宝钗事实上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宝玉亲事了。这样一来,前八十回中她后来与黛玉亲如姐妹的言行,就都变成虚伪的表演了;而第八十七回中她竟然还给黛玉写了四首同病相怜的诗,就更显得恶心了。如此一来,宝钗的形象与曹雪芹设定的“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宝钗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清朝众多的评点派皆说宝钗虚伪之极,就不奇怪了。此皆拜调包计所赐。
除了宝钗形象受损外,像鸳鸯等人的形象也受损非常严重。第九十七回写到黛玉病危时,“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其中,“鸳鸯测度贾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这两句,一下子就把鸳鸯的形象毁了。另外,书中一本正经地书写包括黛玉在内的众人请妙玉扶乩的这类迷信活动,也庸俗化了《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但凡写扶乩等迷信活动,都是作为讽刺和调侃性质写的,跟后四十回这种一本正经说鬼话,格调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