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建安五年（200）春，曹操备上青梅和一樽煮酒，约刘备小酌，谈话间，曹操将龙比作“世之英雄”，颇有问谁是天下之主的意味，倒也暴露了野心——汉献帝刘协还坐在皇位上呢！难道在曹操眼里，当今天子算不上真龙？
这是《三国演义》的经典桥段。而在真实历史中，汉末三国时，诸侯在迈向称帝这一步前，总要制造祥瑞，龙就作为必然登场的角色，成为魏蜀吴三家最抢手的神兽。
盘龙石砚，东汉延熹三年（160），河南濮阳南乐县宋耿乐村一号汉墓出土，现藏河南博物院。东汉时期，以龙比喻帝王的情况已相当普遍，三次“黄龙见谯”事件甚至成为曹魏代汉的造势工具
其实，早在中国出现第一位皇帝时，龙就与他产生了联系，尽管这次相遇充满不详。《史记·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在位的第三十六年，秦朝使者从关东过华阴平舒道，半夜遇见一个怪人，此人将一块玉璧留下，还神叨叨地说了句“今年祖龙死”，然后消失不见。“祖龙”是谁？当年出现过“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预言陨石，结合祖有开始之意，“祖龙”显然是在暗射秦始皇。
不久后，秦始皇真的死了，随之而来的大泽乡起义揭开秦末乱世篇章——群雄并起，项羽亡秦，楚汉争霸，最后由胜利者刘邦建立汉王朝。正是刘邦，让龙与帝王产生了紧密关系。
刘邦恨不得宣称自己是正宗龙的传人。这则玄乎其玄的故事，出自《史记·高祖本纪》。
故事从家喻户晓的“斩白蛇起义”说起。刘邦奉命押送壮丁去骊山，半道有很多逃亡者，刘邦索性把人全放了。到了半夜，有人说前方有大蛇挡路，刘邦借着酒劲将拦路的白蛇一刀两断。至此为止，还是很正常的事，但之后的故事开始向着玄幻方向发展。后来者行至刘邦斩白蛇处，发现一老太太在哭泣，说她的儿子是白帝子，化为蛇，竟然被赤帝子斩了。其实白蛇是不是白帝子不重要，关键要说明刘邦是赤帝子。这一点，从刘邦那充满异象的诞生也得到佐证，再看《史记》这段记载：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刘邦的父亲看到一条蛟龙伏在妻子身上，接着妻子就怀孕生下刘邦。之后又是一系列神迹渲染，说刘邦“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七十二黑子”等等，刘邦不仅应龙而生，而且遗传了龙的相貌特征。只是后人把这两则故事放在一起，很容易产生混乱，刘太公、炎帝（赤帝）、蛟龙，谁才是刘邦的亲爹？
四神云气图，西汉，1987 年出土于河南永城芒砀山梁国王陵区柿园墓，现藏河南博物院。壁画描绘了各种神禽异兽和吉祥图案。其中，一条巨龙尤为醒目，它呈“S”形弯曲，龙身覆盖着鳞纹，背部生有双翼，足踏云气和长枝花朵等，占据了画面的中央
按照真龙天子的叙事逻辑，凡夫俗子刘太公首先被排除在外。剩下的一是蛟龙，一是赤帝，谁更可信？前者涉及整个种族（龙族）范围太大，不妨从后者入手。
众所周知，“皇帝”这一称谓诞生于秦朝，秦王嬴政统一六国后，将上古的三皇五帝称谓进行合并，成为“始皇帝”。“三皇”指天皇、地皇、泰皇（人皇）；“五帝”则是白帝、青帝、黄帝、赤帝、黑帝。鉴于三皇五帝都是上古传说人物，先秦以来不同典籍里，他们所对应的人就各不相同。这里以距离刘邦时代最接近的《吕氏春秋》记载的版本为准，可以得到两个信息：第一，赤帝是上古“五帝”之一；第二，赤帝就是炎帝。
这么说来，刘邦的出身就非常了不得了，虽然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可人家直接是炎帝的亲儿子，论辈分能跃到所有人之上。
炎帝既然能跨越千万年时光来到战国末年生刘邦，说明他具有神格。那么炎帝出生时是否也出现过异象？魏晋人皇甫谧《帝王世纪》里还真有一则值得关注的记载：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为少典妃，游华阳，有神龙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有圣德，以火德王，故号炎帝。炎帝“人身牛首”，并非纯人类。更关键的一点是炎帝竟然和刘邦一样，也是应神龙而生。此外，汉代的谶纬书 《诗纬·含神雾》直接说炎帝“龙首，颜似龙也”。到南宋乾道年间，一位叫罗泌的文人，深惜孔子“删书”导致后世史书极少言远古之事，于是博采各种典籍，著成《路史》，而他找到的其中一则记载也说炎帝“龙颜而大唇”。
骖龙雷车画像石砖，东汉，现藏四川博物馆。汉代时，龙一方面具有神格化，另一方面仍具有自然界动物属性，人们在创作艺术作品时常出现龙车，而传说中乘坐龙车者往往是神仙或上古贤君
这些关于炎帝的传说都有一个指向——炎帝是龙族（至少有龙族血统）。至此，刘邦生父之谜也破解了，刘太公看见的那条蛟龙就是炎帝。所以刘邦生下来之后也和炎帝一样，具有“龙颜”。他斩白蛇后，神秘老太哭诉赤帝子斩了白帝子也就完全对上了。
其实华夏的另一位始祖黄帝也与龙关系密切。《竹书纪年》记载黄帝为“龙颜”；《史记》更具体地形容黄帝“生日角龙颜”，又说“轩辕，黄龙体”；时间更早的《山海经》里则说黄帝“人面蛇身，尾交首上”，这些文献很能反映出当时人对黄帝的认知。
除了炎黄二帝，先秦至两汉时期文献里提到的与龙有关系的上古族群还有祝融族、共工族、尧族、舜族等。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的祖先夏禹，竟然也有为黄龙所生的记载。总之，那些非凡之人之所以厉害，因为他们是龙的传人。这类神话首先附会于传说时代的贤君，如炎黄二帝。在此基础上，某些想要闯事业的人就将龙族神话套用在自己身上，达到造势目的。
在秦末最先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托名扶苏和项燕，随之而起的项羽本身就是楚国贵族；而刘邦呢，一不是六国贵族，二不是秦朝高官，区区一个泗水亭长，想要号召天下英雄谈何容易？所以他另辟蹊径，干脆给自己找一个响当当的龙爹。炎帝应神龙而生，刘邦应蛟龙而生；炎帝有“龙颜”，刘邦也有“龙颜”，还有什么比这更亲？其实，以龙喻帝王的观念虽然形成于战国时期，但直接将龙和皇帝的关系捆绑得如此密切的，刘邦属第一人。
或许有人会说，此前不是就有一位“祖龙”秦始皇吗？怎么能说刘邦是“第一人”呢。实际上“祖龙”与刘邦这个“龙太子”的性质不一样，它涉及另一个缠绕了帝制两千年的重大课题——符应与谶纬。
早在先秦时期，中国人就相信宇宙间万事万物皆是互相影响的，当自然界出现一些异象时，也预示着人世间将有重大变故，这些异象 被视为上天显示的与人事相应的征兆，称之为“符应”。较为著名的有春秋时期孔子“获麟绝笔”事件——鲁哀公十四年（前481），鲁哀公西巡狩猎，一只麒麟出现被人打死了。孔子得知后，认为麒麟乃仁兽，本应预示天下吉祥，可如今却被人所杀，是不祥之兆，于是悲叹“吾道穷矣”，停止书《春秋》。
青龙纹瓦当，汉，现藏故宫博物院。汉代瓦当中，青龙是较常见的装饰纹样，古人认为青龙是主管东方的神灵
麒麟与龙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属于传说中的瑞兽，所以人们相信它们的出现，必然是天下有大事发生的征兆。到了西汉，董仲舒总结提出“天人感应”，进一步巩固这种思想的地位。有意思的是，在秦汉之前记载帝王相关的符应事件中，龙的比例并不高，即使是同一事件，战国典籍和汉代典籍也会存在不同记载。例如关于黄帝的符应，《吕氏春秋·应同篇》记载为“黄帝之时，天先见（现）大螾大蝼”，这里的大螾是“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大蚯蚓，蝼则类似于今天被称为“土狗子”的一种昆虫。到《史记·封禅书》里，关于黄帝的符应变成“黄龙地螾见”。前面的螾、蝼都还是自然界能找到的生物，但黄龙就是神秘莫测的未知物种了。
同样的情况还有关于禹的符应。《吕氏春秋》记载“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到了秋冬时节，草木没有调零，说的是反常的自然现象。到《史记·封禅书》则称为“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不仅出现了神兽青龙，而且草木没有凋零，长得还很茂盛。此外，《史记》还补充了秦文公出猎“获黑龙”的事。关于这几位古代君王的符应，为何在战国末期文献里只字未提的龙，到西汉时期一下子出来三条，而且每一条颜色还不一样？要搞清楚这当中的玄机，还得把《史记·封禅书》的这段文字连起来看：
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於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
青铜龙，战国至秦，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文物的龙体分铸焊接成型，形体巨大，根据现有残件推测，盘缠青铜龙应该为一对。目前学界主流观点认为，青铜龙可能是巨型乐器的底座，与秦始皇收天下兵器在咸阳铸编钟等乐器的措施有关
这里面能找到两条关键信息。其一，到秦汉时，符应之说已和五行结合起来，司马迁将它们的关系归纳为“五德转移，符应若兹”。按这个说法，土能克水，汉随秦后，当属土德（但刘邦自居水德，又是赤帝子的身份，汉朝到底是水德、土德还是火德，从汉初就开始争论，存在各种各样的推论和说法）。第二个关键信息是，西汉记录的帝王以及王朝更迭的符应里，龙的比例大大增多，而且不同颜色龙也有对应五行属性。龙作为四大灵兽之一，“能兴云降雨，调和阴阳之气”，到了汉代符应系统里，已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符号。
与之相伴的，是谶纬之说大起。记载预言应验的书称为“谶书”，谶纬神学也是秦汉时的重要思想，成为神化刘氏皇族的重要工具。这种学说兴起于战国至秦代，与修仙思想兴盛以及方士登上政治舞台有很大关系。所以再回头看“今年祖龙死”那句神秘谶言，这里的“祖龙”很可能并非指秦始皇本人，而是一种符应。就如同《史记》记载“黄帝将亡，则黄龙坠”一样，祖龙今年死了，预示着秦始皇之死以及大秦帝国的国祚将尽。
龙为君像的观念虽然早在战国时期就已萌发，但帝王彻底将龙据为己有，还经历了千年的博弈。所以，龙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帝王家所垄断的？
赤金走龙，唐，出土于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据推测，这组走龙应为投龙祭祀仪式中所用的法器。投龙祭祀为古代帝王祭祀山川的一种仪式，惯用“沉埋”器物的形式。祭物有金银器、铜器等。到唐代逐步形成了沉埋金龙玉简的固定礼仪
从考古发掘来看，新石器时代就已出现了龙纹以及龙形器物，但早期人们对龙定义是模糊的。发展到商代中后期，龙已开始具有神格，成为人们问卜和祭祀的对象。春秋战国时，人们对龙已经有固定认知，它能升天入海，兴云吐雾，还能致雨生泉，在未知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
出土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楚墓的战国帛画《人物龙凤图》描绘的是一位巫女祈祷龙与凤引领死者灵魂升天的情景；另一幅出土于长沙子弹库楚墓1号墓穴的战国中晚期帛画《人物御龙图》里，则直接绘制了墓主人乘坐神龙飞天的场景。可见生活在战国时期的贵族也相信龙具有沟通天地的神力，不仅能自由来往与天地之间，还能帮助人类通往仙境。
另一方面，它又具有自然界动物的属性，正如汉人王符所总结的“九似之物”：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这种神兽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穆天子传》就说“天子乘鸟龙浮于大沼”。至两汉魏晋时，出土的画像砖时常出现龙车形象，结合此时大量乘龙、御龙的传说，会发现御龙者要么是西王母这样的神仙，要么是黄帝、周穆王这样的古代贤君。
又经过数百年演变，到唐代，龙作为动物的属性虽然还在，但已比之前减弱许多，相反，“龙为君像”的意识形态得到进一步巩固。唐太宗李世民也从前辈刘邦那里找到灵感，史载他诞生之日，有人看见两条飞龙降临于产房之外，俨然又一个龙之子传奇。唐代龙纹样式比前代要丰富得多，甚至出现过造型很诡异的龙形器物——史思明墓出土的铜坐龙。这尊坐龙为纯铜铸造，龙的前肢直立，后肢弯曲，羽翼舒展，整体呈蹲坐状。龙首微微左斜,龙口大张，向下俯视,怒目圆睁，看起来非常邪恶。作为安史之乱祸首之一，史思明也当过几年“大燕国”皇帝，他墓葬中这条邪龙，看起来还很符合墓主的历史形象。
再看文化领域，唐代诗人李商隐感怀三国人物，诗曰“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诗中“真龙”虽是指刘备，但也侧面能看出在唐人观念里，龙已是真命天子的化身。再看温庭筠所写“赤帝龙孙鲜甲怒”，用龙孙比喻皇帝的后裔，可见后世称呼皇帝子孙的龙子、龙孙、龙种等词，在唐朝就已经有了。进入宋代后，龙作为皇权象征的思想已经固定，从宋太宗开始，新皇即位后开的第一次进士及第榜被称为“龙飞榜”；此外，皇帝的宫阙被称作“龙楼”，皇宫里的斜坡道称“龙尾道”，就连皇帝死了，载他灵柩的车也叫“龙輴”。
可以说到唐宋时期，但凡一切与帝王相关的实物，都可以冠以“龙”的名称。这种形而上的意识形态很快就蔓延到具体器物服饰表现上。自唐以来，龙作为装饰品，开始向首饰、铜镜、吉祥纹饰等生活器物扩展，而皇家也试图对龙纹进行垄断。今人都知道“龙袍”是皇帝所穿的衣服，但实际上早期帝王并没有明清皇帝所穿的那种布满龙纹的袍服，龙最早出现在帝王服饰上是周朝就已形成的“十二章”礼服。十二种纹饰分别为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龙只是其中一个纹样。但随着“龙为君像”这一思想的加深，“十二章”之上的龙纹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大。
其实一直到宋代，服饰上的龙纹都不是皇帝的专属，公侯也可以在服饰上使用龙纹。可宋朝皇帝对此却很不满，为了与公侯服饰在档次上拉开差距，君臣之间进行过数轮“交战”，一直吵到宋徽宗政和年间，议礼局终于拿出一个折中方案，即正从一品的臣子可以在服饰上使用龙纹，但只允许“青衣画降龙”，不允许用升龙。能够腾飞沟通上天的升龙，只有皇帝可以用。
遗憾的是，士大夫们的据理力争，终究没能挡住皇家对龙纹的垄断之路。到元代，忽必烈下旨，禁止织造和穿着五爪龙袍，一同被禁止的还有日、月、龙、凤等纹样的布匹。此后元、明、清三代，帝王从来没有停止对龙纹的垄断，尽管期间不断有人斗智斗勇打“擦边球”，但至少在条例上，龙纹服饰已成为皇家专属。龙与帝王的关系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表现于外在的衣冠、器物之上。与之相应的，是皇权之下的君主专制达到巅峰的时代。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1月上，原标题为《“龙者，君之象也” 君王形象如何与龙族传说绑定》，有删节，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狗仔卡
发表于 2024-1-18 10: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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