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晓涵
编辑 | 王一然
演出消失了
像是站上了梦想中的舞台。
红色扇形的台子比平时演出的要高一些,一排聚光灯打过来,非常亮,亮到看不清台下的观众,要很仔细才能辨别他们的表情,后台演员们互相交流着紧张的情绪。00后脱口秀演员子铭第一次站在这里,他也有点紧张,更多的是兴奋。
两年前在朋友的建议下尝试讲脱口秀,是子铭重要的人生转折之一。他很小就被“口吃”困扰,也激烈地对抗过,想要消灭它——上康复班、做电话销售,在公交、公园门口、十字路口做过上千次户外演讲,但收获的大多是沮丧和受挫。
脱口秀接纳了他。“口吃”在舞台上成了一种独特的语言节奏;观众也接纳了他,台下的人笑了,不是以往遇到的同情,或者紧张得不敢笑。“口吃”似乎不再是严重的事,反而带来很好的舞台效果,第一次上台就给了他非常大的鼓舞。
而现在,大概是另一个重要转折——站在《脱口秀大会》直通赛的舞台上。今年年初,这里几乎汇集了国内所有顶尖的脱口秀演员,只要拿下直通赛的名额,距离上节目,成为“脱口秀明星”只有一步之遥。
戴眼镜的男生开始讲起过去对抗口吃的段子,“那1000次的户外演讲,对我的改变很大,演讲一段时间我就发现我”,他停顿了一下,“晒黑了”。台下冒出笑声,美妙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能感觉到观众进入节奏,和他建立了连接。
虽然没有走到决赛,子铭还是在赛后接到了节目组试镜的邀请,他是参加直通赛的杭州演员中唯一接到的。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很有可能上节目,至少许多业内的脱口秀演员是这样告诉他的。
●子铭在大连的俱乐部讲脱口秀。讲述者供图
对于一个年轻脱口秀演员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羡慕到有些嫉妒的、充满希望的开局:口吃,一个在节目里有记忆点的“人物特质”;不错的文本和表演,此前参加笑果训练营,他还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直通赛上遇到了屏幕里才会见到的前辈Rock,子铭听到他对身边的朋友说,这个演员的文本非常好。
签约厂牌安排的商演多了起来,来主动聊天的“朋友”也变多了。子铭也会向往,如果上了节目,是不是会有自己的化妆师,也能和那些“脱口秀明星”成为朋友。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他有希望复刻一条被许多草根“脱口秀明星”验证过的路,通过几分钟的表演被观众记住,有更多的演出机会,开自己的专场。
一切在五月画上了休止符。笑果文化旗下的脱口秀演员House在线下演出的言论引发争议之后,各地文旅部门也对线下的脱口秀演出进行了一系列整改,上海尤其严格。据媒体报道,大部分脱口秀俱乐部所在的黄浦区加强了监管力度,每周对演出录像抽查,演员须严格按照报批内容演出,一旦不符,演出机构将面临5-10万元的处罚。在一位脱口秀演员的记忆中,连主持人的互动串词也变得固定了。
“最明显的变化肯定是完全按照管制来了。”在那之后,每次上台之前,子铭说,自己都会先背一遍稿子,“做非常非常严格的审查,确认稿子完全按照报批来的,之后我才会讲。”
由笑果文化联合出品的《脱口秀大会》也成了未知数,一度子铭怀抱着“非常非常大的希望”,随后就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中。
直到现在,节目都没有下文,他选择接受。在脱口秀野蛮生长期进入行业,这位年轻演员这样理解,“作为一个新兴的、很多地方没有被规范的行业,(脱口秀)早晚会需要这样的管制,只不过这个事件把它提前了。”
边界
等待事件调查结果出来的那两个星期,脱口秀演员麦克也像是在等待“宣判”。他有许多段子涉及到公共话题,害怕会不会有一天网上突然跳出个人,重新审判他讲过的段子?
那段时间,他觉得许多同行也有类似的感受。一些很细节的点引人担忧——某个地域梗、冒犯到某些人群,都有可能成为被举报的理由。那是个非常煎熬的过程,“有可能舞台生涯就被判‘死刑’了。”
相比2021年才入行的子铭,麦克早在2017年就接触了脱口秀,那时第一季《脱口秀大会》刚刚播出,脱口秀还尚未成为热门流行文化,他第一次去线下看开放麦。在杭州一个创业园区,场子空旷得像大堂一样,前面搭了个台子,灯光音响看上去也没那么专业,演员就上台了。
他原本觉得上台讲点什么是件特隆重的事,在这里不是,电视上见过的演员在,不认识的普通人也在台上。那时麦克还在一家传统媒体工作,那个现场是他之前很少体验到的新鲜氛围,热切、生动而自由。那些在生活和工作中顾忌表达的,似乎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调侃和释放。
这是麦克讲脱口秀的开端。但现在,边界需要被重新划定。他把自己的段子全部重新审视了一遍,有的梗被永久打入了冷宫,不准备拿出来了。“一个多小时的东西挑15分钟来讲,以前可能想到哪儿讲到哪儿,现在讲话更艺术了,还是安全第一。”
他已经离开了媒体,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公司业务和房地产相关,脱口秀原本是个不错的副业,他去年接了不少演出,一个月的兼职收入能过万。
●2020年1月,麦克参加的第一场脱口秀商演。讲述者供图
在麦克的记忆中,今年5月,火热的演出市场短暂地陷入过沉寂,“商演不太敢开。”等到他重新回到商演舞台上,表演和以往差不多的段子,明显觉得台下观众的反应有些不一样了。
“笑声变少了,网上的差评变多了,(偏价值判断)比如说谁谁谁的段子低俗、侮辱女性。观众变得很审慎,台下叉着手斜眼看你的人变多了,感觉不是单纯来找乐子、来笑的。”把观众逗笑变难了,他一度猜想,是不是有人原本不是脱口秀的观众,只是专程为了来看“你们到底有多冒犯、多过分的”?
麦克所在的杭州,脱口秀演出在风波之后明显减少。演员们说,线上节目的播出对整个市场有巨大的带动作用。每年《脱口秀大会》播出后一周左右,来看线下演出的观众会出现井喷期,一直持续到年末,市场都特别好,但今年,没有了线上节目的刺激,红利消失了。
变化大约从夏天就开始了。麦克记得七八月份,杭州稍贵些的商演票就不好卖了。“到了十一比较明显,观众被稀释掉了,每场看起来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
观众太少而取消演出的状况并不稀奇,对年轻脱口秀演员子铭来说,最近类似状况越来越多。“脱口秀明星梦”暂时变得遥不可及,有一段空档期没什么演出,今年9月他回大连老家休息了几个星期。
那是一段心情特别压抑的日子,更迷茫的是,他感觉自己的创作陷入了瓶颈,“短暂地失去了目标”。从设计类专业毕业之后,他偶尔兼职做美术老师、画插画、去餐厅刷盘子,但脱口秀是生活的重心。他觉得自己好像困在了“口吃”的标签和表演风格里,想要拓展表达别的话题变得困难。
回大连的日子是治愈的,子铭没有再去看或者练脱口秀,就躺着睡觉。家里的床比杭州出租房的床大多了,采光也好。他见了些和脱口秀行业无关的朋友,也和心理咨询师倾吐了烦恼。
同行朋友之间不太容易展开“一些困惑、比较深的话题”。子铭说,“我们聊天都是开玩笑那种,聊这些会觉得肉麻,聊着聊着就会开始搞笑”。
资深脱口秀演员麦克最近送别了几位和子铭一样的年轻后辈,他们准备离开杭州,各自回老家。他记得一个来杭三四个月的演员要回广州了,饭桌上一堆演员都特别感动。故事讲到这里,突然迎来一个转折——“因为他前天的篮球赛发挥得特别好,靠他带球把上海队给打趴了,整个人都升华了,特别舍不得。”
脱口秀式“say goodbye”。
潮水退去之后
今年秋天,脱口秀演员洛宾也在深圳的家里待了好几个月。他写完了一本关于脱口秀的新书,原本的出版计划却被搁置,谈了好几个出版社,对方都以“今年不敢出脱口秀相关书籍”为理由推脱了。
算起来,他大概是国内最早开始说脱口秀的那帮演员,也是笑果最早一批签约编剧,但当年的那些朋友,程璐、海源、思文活跃在公共视野里后,他选择从上海回到深圳,继续讲脱口秀,也有了自己的演出场地。
除了新书计划暂停,这几个月,他甚至在福田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讲开放麦,“没有表达渠道”一度让他有点憋屈——即使在热闹的商业区福田,开放麦演出也“找不到观众”,他想过很多办法,免费入场、让演员带观众、通过社交媒体发布等等,收效甚微。
另一个原因是,他以前讲开放麦的一家脱口秀俱乐部退出了深圳。洛宾介绍,这家俱乐部一两年前才成立,经历了疫情演出市场的低迷,原本以为今年会是一个大爆发,但五一的票房并不如预期,随即而来的行业震荡没人预料到,也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洛宾的观察里,脱口秀高速发展的巅峰期大概是在2021年。据中演协发布的年度报告,2021年脱口秀市场全年商业演出1.85万场,收入3.91亿元,比2019年增长50%以上。资本进入后新俱乐部迅速增长,2018年还是个位数,到2021年已经有179家。
●洛宾在开放麦现场。讲述者供图
年轻演员林奕就是在那时候开始讲脱口秀的,他不避讳谈论自己的野心——开始主要是“为了上电视,当明星挣钱,满足虚荣心”。他那时在长春一家央企做技术工程师,他并不喜欢那样的工作,“天天混日子”。节目提供了一个完美的典范,脱口秀演员何广智,从草根变成大众明星,“他的经历很传奇,就像爽文剧本。”也是那一年,林奕辞职了,随后辗转沈阳、厦门、杭州等各种城市演出,他觉得,自己像脱口秀圈的“三和大神”。
“我也要上脱口秀大会,想成为脱口秀明星”,那几年,洛宾能听到新入行的演员们这样说,它似乎成了一个可见的未来,感召着行业内的年轻人。据笑果的不完全统计,2022年全职脱口秀演员已经超过了1500人。
今年春天,林奕原本打算去上海,毕竟无论是演出机会还是氛围,上海一度是脱口秀演员们向往的“圣地”。在那样摩登的、都市气息浓厚的地方,包容了各种出身草莽的年轻人。资深脱口秀演员麦克的记忆中,那是一些奇妙场景会发生的地方,在喝酒的地方遇到李诞,送外卖的演员南瓜骑着外卖车去赶场,走在路上,遇上带着墨镜的视障演员黑灯,“黑灯老师赶场啊”,“我来不及了”,电瓶车一下就走了,他是上海的“赶场王”,多的时候一天能赶十多场演出。
今年有一段时间,上海的开放麦几乎都暂停了,越来越多的演员去了临近的城市杭州,那里的剧场开在西湖附近、人流量很大商场,也能密集地遇见脱口秀演员,麦克却觉得氛围不一样了。
事实上,杭州的俱乐部生存也并不容易。和深圳一样,有新入场没两年的俱乐部,在今年的行业震荡中倒闭。商演数量下降,为了平衡场地支出,过得艰难的俱乐部一度开了许多开放麦,给演员试段子,票价也更便宜。麦克觉得,这是俱乐部为了收回场租成本的无奈之举。
一些俱乐部消失了,在洛宾看来,是行业逐渐恢复理性的信号。不过这位资深脱口秀演员始终为深圳开放麦的冷清感到担忧,这是新人磨练段子的第一步,也是脱口秀的基石,“整个一年,深圳没有出过一个(有影响力的)新人”。
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沉寂之后,一个深夜,他最终忍不住在深圳演员的演出群里召集头脑风暴,最终想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办法——给报名开放麦的前15个观众每人报销20块钱车费,请他们来看演出。
他也担心会不会有贪便宜的人过来凑数,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观众是冲脱口秀来的,许多人在现场有互动交流,听完还会在网上写反馈。连着几周,最多一场来了50个人,一天能开三场。演员们也不避讳调侃观众,“欢迎来到福田区穷人的聚会”“你这个月伙食挣够了没?”
●洛宾发起的“倒贴钱”开放麦现场。讲述者供图
时代的答案
好几年过去了,麦克始终对第一次看开放麦的场景印象深刻。现场,一位上海演员讲了一个关于山东的地域梗,台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山东观众很恼火,当场反驳,“怎么能说这种东西呢?怎么我们山东人就是外地人,跟文物一样,就你们上海人优越?”
台上演员的反应让麦克有点意外,对方并没有道歉:“你觉得这个说得不好,不好笑,可以走,我给你退票。开放麦是来练段子的,所有观点都可以试,但你没有权利让我闭嘴,让我不继续说下去。”那时麦克感叹,“脱口秀确实是冒犯的艺术,但冒犯确实是好笑”。
后来,在脱口秀火热时期的上海,那些美妙场景——满满当当的剧场,段子引发的热烈反应,笑声,鼓掌,让他产生了“幻觉”——好像观众都能接纳和认同这样的“冒犯”。
一切被打破后,他想,那些笑声和掌声可能只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你刚好吸引了小部分人,在大环境里他们可能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突然就觉得悲观,原来我们真的是小众文化。”
“去年前年我还想以后变成“明星”,买房压力小一点,现在想我还是得好好工作。”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在脱口秀这件事上,麦克又回到了最开始纯粹的初衷——让自己和别人开心起来。
那些身处漩涡中心的演员大概会有更深切的感受。何广智发微博表示自己“有工作”了:那些约我踢球的人是没有工作吗?我踢不了,没在上海,我在出差。我接到工作了,就是活,上班,通告,work!曾在节目上大放异彩的童漠男,今年又多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段子,“ 现在才是脱口秀演员最好的时候,因为只有惨才能写出段子”。
麦克觉得,这个段子更适用于笑果明星演员。“如果没有今年的困难,他们可以接广告、上节目、拍综艺,收入、生活会很好。但客观来说,脱离普通人的生活也丢失了很多素材,和观众的共鸣少了,水平下降了。现在的逆境,是能把他们拉回现实的。”
就在前不久,节目上被称为“脱口秀天花板”的周奇墨发了一条长微博:他梦到自己上了今年的脱口秀大会,段子之外,那些观众喜爱的反转戏码在梦里上演,都是被挑战,“复活”的老梗,比赛结果并不好,出演和播出都需要缓和心情。他最后感叹“脱口秀的根还是在线下”。
●上海俱乐部组织的第二届王炸脱口秀大赛杭州赛区合影。讲述者供图
和麦克交谈的这天,11月末,他正好晚上要去和何广智踢一场球赛。杭州来了不少外地演员,规模壮大到能组织起许多地域代表队,打篮球、踢足球,各类兴趣都有。
杭州的拼盘演出也因此多了些熟悉的身影,他得以和许多屏幕上的“脱口秀明星”们同台,何广智,童漠男都来过,他挺兴奋;甚至在一个官方机构组织的脱口秀相关活动,去年没能邀请来的庞博,也出现在了现场。
最让麦克觉得亲切的还是豆豆。麦克第一次听开放麦就见过他,那时豆豆还是个学播音的学生,讲着一些关于外语的段子,几年之后他已经有了自己风格,成了有一定粉丝的成熟演员。
那天,台下三百个观众中,有不少是从各地来的,为了看这些明星演员。他们为台上的表演鼓掌的时候,麦克久违地感觉“看到亲人了”。“他们确实培养了一批喜欢脱口秀文化的观众。”
无法轻易判断的是,行业的震荡影响了创作和选择吗?当问题抛给尚未成名的年轻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林奕讲的还是那些年轻人漂泊的故事,租房子之类的,“不咸不淡,没有什么风险的东西”。他的创作更选择倾向于自我表露,他觉得“脱口秀不是冒犯的艺术,而是爱的艺术”。
他还没放弃自己的成名梦,虽然演出机会更少了,但他没觉得行业的震荡会影响他一开始的想法。他有些莫名的信心,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另一条,机会总会到来的。
子铭逐渐从之前的迷茫中走出来,他依旧在探索和“口吃”相关的表达,这是他二十多年生活经验的全部。他的演出和收入也在减少,他会尽量让自己每天都上台讲一讲,无论是开放麦还是商演。
脱口秀对他来说依旧是个理想工作。“可能我在生活中是个非常普通的人,也常常感到不开心,但在台上就会觉得我很好。每天晚上表演是最开心的时候,我需要靠着这个来支撑自己。”
“可能80%以上演员的境况都差不多,没饭吃或者没法靠这个(脱口秀)活着”,有脱口秀演员对媒体这样描述过当下演员们的困境。而和我们交谈过的演员说,目前几乎没听说有同行因为行业震荡,彻底离开的。
洛宾和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把“倒贴钱”开放麦做了起来。但他觉得这不是十年前的感觉了:脱口秀刚进入中国时,他和最初的那帮伙伴,齐心协力把一个俱乐部做起来。现在的脱口秀演员有了更多的传播路径。他观察到,最近一个明显的变化是,演员们更多开始经营自媒体,把演出片段放到网上,吸引新的观众。
在不上开放麦的那几个月,已经入行十二年的洛宾,也在自媒体上拓展表达渠道,不仅限于脱口秀,他也试着聊更多关于热点、职场、亲密关系之类的话题。这一度是他离开笑果之后,最遗憾的事——在脱口秀的行业风口,拿到的投资都用来尝试做节目,但没得到让人满意的结果。
如果再来一次,他说会毫不犹豫地打造个人品牌,尝试成为一个自媒体红人也好,“脱口秀明星”也好。这大概才是时代的答案。
(文中讲述者林奕为化名,其余均为表演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