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外出不便,那就做一锅粉蒸肉,和家人或者三五好友围坐一圈,暖暖胃,贴贴膘,谈天说地,岂不是妙事一件?』
南方人大概对粉蒸肉并不陌生。这道菜发源于江西,属“赣菜”名品。
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记载:“用精肥参半之肉,炒米粉黄色,拌面酱蒸之,下用白菜作垫,熟时不但肉美,菜亦美。以不见水,故味独全。江西人菜也。”
如今,粉蒸肉在很多地方都算是传统名菜,比如湖北、杭州、重庆。各地做法略有差别,口感也不同,但米粉、五花肉、蒸,这三要素不会变。
如袁枚所记,基本做法是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片,加入料酒、淀粉、盐、生抽、五香粉,搅拌后腌半小时。米粉可以直接买蒸肉粉,成分主要是大米、糯米,赣南本地的蒸肉粉还会加入荷叶粉,味道接近荷包胙。肉片裹好米粉后,放入电饭锅或电高压锅蒸,肉片上面还可以码几块土豆、红薯或毛芋,味道更清甜。
江西有立夏天吃粉蒸肉来“撑夏”的习俗。我感到陌生,只听说立夏吃蛋、立夏饭、立夏馃这类清简的小食,吃粉蒸肉是头回听说,而且“撑夏”又是做什么用的?
后来在《平如美棠》中见到对“撑夏”的解释。这本书的作者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祖籍江西抚州南城,书里说:“南城立夏时节有个‘撑夏’习俗。撑夏撑夏,气力加码——这里‘撑’南城人读第四声,方言里就是硬塞进去的意思。到这天,大人就嬉笑着告诉我们:‘你们放开量吃,今天是撑夏,过了今天,就不许吃太饱了!’”
所以立夏这天相当于一道分界线,在这天敞开肚皮吃得饱饱的,这天之后,进入阳气强盛、万物勃劲生长的夏季,可就得管住嘴巴,吃清淡点了。
而粉蒸肉软绵不腻,比其他烹饪方法更适合夏天吃。并且对于爱吃粉蒸肉的南方人来说,撑夏也是一道温柔的安慰,吃吧吃吧,往后要再想吃到粉蒸肉,就得等到天气凉下来了。
我家吃粉蒸肉大多是在秋冬。窗外寒风冷雨,天阴沉沉的像地窖,“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而在屋内,高压锅热噗噗地转出一圈圈白雾,粉蒸肉在锅内变软变烂,米粉的清甜沁入肉里,揭开锅,气雾冲腾,热烈又蓬松,带着粉蒸肉独特的香气极速扩散,屋内变得暖融融,雾蒙蒙。粉蒸肉一碰即烂,裂开雪谷一般的口子,吃进嘴里,从头到脚都舒畅起来。尤其是胃,它知道食物温和易消化,因此感到愉快、熨贴,能量被稳定地、自然地供给出来,不像食辣后胃虽然也滚烫,却是尖锐辛烈的能量。
爷爷爱吃粉蒸肉,很爱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粉蒸肉能满足老年人的两个饮食需求:软烂易消化;大块荤肉,能提供充足热量。妈妈买两斤猪肉做粉蒸肉,他一天差不多能吃完。但往后一个多礼拜,他只会吃一点饭。这让我联想到饱餐一顿的狮子或者蟒蛇,进食后需要漫长的休息时间。但人毕竟不是野兽,需要规律的饮食,所以粉蒸肉并不经常做给他吃。但不吃,他又会很想念。
有次他感冒了,爸爸问他要吃什么,要不要吃粉蒸肉。他听到后点点头,脸色顿时没那么惨淡,好像有了一点劲。其实那段时间,爷爷和爸爸的关系有些僵,彼此不怎么说话。知道爷爷感冒后,爸爸放下工作回家,询问病情、量体温、抓药、熬药,做好这一切后,他又下楼去买食材。那天很冷,玻璃窗蒙着一层白雾。我看书的时候,听见厨房里“咚咚咚”的拍打声,像是在敲打什么软而绵实的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在槌肉。裹好米粉的肉片经过捶打后更入味。这道工序花时间,其实跳过也没关系,只是味道稍微差几分。爸爸做事一向怕麻烦,能省则省,却没想到他情愿费事,没找到擀面杖,他利用一柄铁勺椭圆的勺背捶打肉片,“啪——啪——啪”,正面捶完翻个面,直到把裹好米粉的三斤猪肉片全部捶完。
如果出太阳的话,肉片再放到天底下晒一晒,米粉和酱汁的味道能深入到猪肉深处,被阳光牢牢锁在里面,上锅蒸的时候不会被水汽冲淡,味道更香醇。
肉片入碗也有小窍门,米粉肉不要乱叠,要一片片沿着碗的外围码过去,像造塔一样在中间留出空隙,这样水汽能从上至下均匀地接触米粉肉,避免软硬不一,出现疙瘩。
那次爸爸做的粉蒸肉,爷爷吃得很愉快,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从那以后,爸爸几乎是一有空就给他做粉蒸肉。去年年末,爷爷突然去世。葬礼那几天我虽然流泪,但还没有很痛苦,等后来几个月慢慢反应过来,才知道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爷爷是真的去世了。听爸爸说,除去病时喝过几口粥,爷爷最后吃的食物,恰好是粉蒸肉,他的最爱。回想到他略为任性的饮食,现在才想明白,也许他早已预料到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敞开肚皮,餍足尽兴而止。
就像“撑夏”意味着在春夏分界线饱餐以待秋冬,在生死分界线上,他大概也想过足瘾,饱餐之后再进入界线的另一边。
在赣南,粉蒸肉还有一种奢华的变种,也就是上文提过的荷包胙。那是赣南传统宴席上最看重的菜。
“胙”与“作”同音,指古代宗庙祭祀用的肉。《左传·桓公下拜受胙》一篇便出现过“胙”:“王使宰孔赐齐侯胙……齐侯将下拜。”意思是,周襄王派宰孔赐胙肉给齐侯,齐侯下阶拜受,以表恭敬。“胙”的意义是很珍重的。
荷包胙虽然并非起源于遥远的宗法制时代——它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清乾隆年间——但在赣南,尤其是在南康、大余两地,荷包胙绝对是民间宴席的重中之重。无论是婚嫁丧娶、乔迁升学、添丁祝寿等大事,宴席上荷包胙的质量几乎决定了主人家将面临的亲族和社会评价。
因此,预定”懂行“的荷包胙师傅非常重要。有时,赣南人宴请不选择某家饭店的理由很简单,“听说那家荷包胙不正宗”,荷包胙不正宗,那只能算了。
等酒宴开席,主菜依次上齐后,荷包胙作为压轴才登场。那是个令人振奋的时刻。酒席上突然冒出几个女人,小山似的荷包胙堆在木案上,她们用头顶着木案,小心地穿过酒桌、烟雾、喧笑的客人、碍脚的饮料瓶,有时还有一两个醉鬼,身手实在好,稳举木案却不带一丝晃动。等木案放到桌上,客人们发出低声惊叹,她们抿嘴笑一笑就转身离开了。
刚出蒸笼的荷包胙丰硕、滚烫,冒着一蓬蓬清糯的湿气,荷叶一层层打开,荷香气也越明显。荷包胙比一般粉蒸肉更软烂成泥、清腴不腻,人的食欲迅速地旺盛起来。席间即使没吃完,各人也一定要打包回去,从没见过荷包胙被当作剩菜倒掉的。
首先,按照上文粉蒸肉的处理方式,将猪肉片腌制好,同时熬一锅猪肉骨头汤,再取适量糯米和大米,洗净沥干,再将米炒至微黄,再添入茴香、八角、干辣椒,一并磨成粉,然后加入盐、酱油、糖、米酒、花生油和肉汤,一起拌匀。再将猪肉倒进去,搅拌开,让猪肉每片都裹足粉料。然后把干荷叶用沸水烫软,三张叠好,将猪肉并粉料倒入荷叶中,包成官帽状——上大下小的方帽形。
过去蒸荷包胙用的是上粗下窄的木甑,架在土灶上,先大火蒸熟,再文火慢慢煨烂,烟缭雾绕大概三小时,荷包胙差不多就熟烂了。如果想在家尝试,用电高压锅就可以。
粉蒸肉很适合这个时节吃。天寒地冻、外出不便,那就做一锅粉蒸肉,和家人或者三五好友围坐一圈,暖暖胃,贴贴膘,谈天说地,岂不是妙事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