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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王朝的末期,往往会涌现各路军阀。演义小说中津津乐道的东汉末年各路诸侯、隋末群雄、唐末藩镇,都是其中代表。明太祖朱元璋起兵于元末乱世,定基业于南京,正是趁着元末军阀各自为政,才能先后顺利扫平陈友谅、张士诚,接着北伐逐元,消灭残元军阀王保保主力,坐稳江山。在此背景下,朱元璋自然是不愿意重蹈前元覆辙。
明太祖坐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然,比起唐末军阀,元末军阀也是小巫见大巫了。见识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的宋太祖,为了根绝军阀,也是动了一番脑筋。要想防止军阀的诞生,首先就要断绝军阀的根基,一是兵,二是钱,三是地。对于军阀的将领来说,是“枪在手,跟我走”,对于军阀的士兵来说,则是“跟着你,有肉吃”。军阀的“肉”从哪里来?在农业社会,自然是土地。当一个将领,手下拥有听命于自己的军队,又有占据的土地以及整个地域的财政大权,他就拥有了成为军阀的潜质,反或不反,往往是一念之间。也就是如电视剧台词中所说的,“反不反不重要,重要的是随时能反”。除此以外,万一真有人铤而走险,割据一方,还要有一直强力的中央军,用于平叛。为此,宋太祖赵匡胤开出的药方是在控制财政的基础上“兵将分离”“强干弱枝”,宋太宗进一步“以文制武”,使得宋代极少有军阀产生。
有了前代的经验,朱元璋在一统天下后,对军权进行了分割。将军队的财权、练兵权、指挥权彻底剥离开来,对武将和文臣进行牵制。所谓“莅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莅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具体而言,财政权归六部。兵部负责将领俸禄的发放,而户部负责军费、军需的筹措以及物资仓储,军器则由工部制造。“明以武功定天下,革元旧制,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外统之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而上十二卫为天子亲军者不与焉。”明初一卫5600人,平时除了日常的军事训练外,就是屯田,其军事权限仅仅在于防守。都司卫所,并无调兵之权。而调兵之权,也就是指挥权,明初则在总兵官。“征伐则命将充总兵官,调卫所军领之,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各回卫所。”洪武年间,朱元璋就以大将徐达为北平镇守总兵官,负责对残元军队的征伐。
明代都司卫所的层级。来源/郭红、于翠艳《明代都司卫所制度与军管型政区》,《军事历史研究》2004年第4期。
所以,我们来假设一下,你是一个洪武年间的武将,边境有警,朱元璋决定让你领兵出征。首先,兵部库司负责统计军器与军士所需盐粮等后勤物资,交予工部、户部,工部、户部征集经费物资后,再交给兵部。同时,朱元璋赐予你将印,命令你调动北部几个卫所的士兵随你出征。你带着士兵和物资完成了任务,这个时候,你的朋党因为卷入了某起案件被下了狱。你担心受牵连,考虑要不要谋反。这个时候,你发现,你的物资就这么些,打完仗以后就没剩多少了,上哪儿去筹?地方上肯定不买账,如果要抢,还得面对当地卫所的军队;再看看士兵,这些兵都是从别的卫所调来的,皆有军籍,老婆孩子还在卫所里,让他们谋反,谁愿意呢?真反了,恐怕也没有战胜京军的把握。
“北平行都指挥使司夜巡”铜牌。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然而,熟悉明史的读者都知道,到了明末,即使中央的权威仍在,但军队已经不可避免地军阀化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明末军阀,并不是突然诞生的,而是明代军制逐渐演变,甚至说是崩坏的结果。
首先,就是卫所制的崩坏,使得朱元璋设计的军制,失去了依存的根基。《明史·兵志》言,明初军制有唐府兵“遗意”。此处指的是兵农合一的制度,唐代府兵,平时耕种,战时征集,既保证了战斗力,又不违农时,保证了农业生产。明代卫所制则是与军屯紧密结合的。明代士兵划定军籍,入军籍后世代为兵。除了军事,还要负责耕种。万历《大明会典》记载“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又有二八、四六、一九、中半等例。皆以田土肥瘠、地方冲缓为差。”
朱元璋将卫所制与屯田结合,并不是简单为了增加军粮供应。要维持明王朝的统治,那么必须保证土地尽量不被豪族侵占,军队更要忠于皇帝。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一举两得呢?朱元璋开出的药方就是结合军户制度的军事屯田。一方面,军事屯田保证了军粮供应,同时也意味着军粮不需要依靠农民来供给,减轻了农民的负担,有助于国家恢复经济;另一方面,世袭的军户制度,保证了拥有一定基数的人口,被绑定在军屯上,永远从事军屯劳作。两者的结合,意味着国家通过军事屯田,使得大量土地以军用之名直接掌握在朝廷手中,既减少了土地兼并的风险,也增强了农业收入,而世袭的军户制度,保障了这些土地有人耕种,从而保障土地、劳动力和军队都掌握在皇帝手中。这一制度的设计是高明的,但是在实际执行过程中,崩溃得要比想象的快。朱元璋设计的卫所制度,其还是要有一个存在的基础条件,就是人力的使用限度。地可以划拨,但是人力是有限的。如果没有靖难之役,这套制度尚能运行得久一些。然而,随着靖难之役以朱棣的胜利告终,大明迁都北京,营造北京城,疏浚大运河,以及五次北征,调动了大批军士,或跟随征战,或从事工程徭役。大批军士不堪重负,逃离卫所。明军逐渐也走向了募兵制。如明中期最著名的戚家军,就是招募而来的,并非是从卫所中产生。而军屯土地则渐渐被官僚豪绅侵占,军粮供应更是逐步减少。因此,对于大明王朝而言,卫所及其附属的军屯失败,意味着人地两失。不仅失去了对兵源的控制,也失去了重要的粮食来源。
屯田的逐渐失效,使得明军的军饷逐渐由实物变为银钱,也就是由本色变为折色。原本,粮饷发放的是粮食,那么至少可以保障吃得饱。当人口流失,土地兼并后,留下的驻军,也很难吃的饱了。原本明政府用开中法吸引盐商在边境种地,用粮食来换取盐引。但在弘治年间,朝廷将向边地运粮换盐引,改为向京师运钱换取盐引,至此边境上盐商的民屯、商屯纷纷废弃。明军只能用银钱来购买粮食,可是粮食稀少,粮价飞涨,明军一点可怜的银钱还要被上级贪污,到手的军饷不仅吃不饱,还发生了饿死人的现象。同时也意味着,谁能发钱发粮,就能招募军队。
二是明军中央军实力的减弱。朱元璋与朱棣,都重视京军的战斗力,朱元璋有亲军十二卫,朱棣更是将天子亲军增至七十二卫,其中又以步骑配合的“五军营”、起兵精锐“三千营”和操习火器的“神机营”最为精锐。“居常,五军肄营阵,三千肄巡哨,神机肄火器。大驾征行,则大营居中,五军分驻,步内骑外,骑外为神机,神机外为长围,周二十里,樵采其中。三大营之制如此。”除此以外,还有山东、河南等处卫所,派兵轮流入京宿卫,即京操班军。但正统年间,“土木之难,京军没几尽。”景泰时期,于谦为了重塑京师军队的战斗力,从京师军队中挑选十万精兵,分为十团营。英宗复辟后曾废除团营,成化帝即位后又将其恢复,此后团营作为京军主力一直持续到嘉靖年间,嘉靖以后,京军编制屡次更改,但战斗力已经大大下降。究其原因,则是成化以后诸帝,常常役使京军进行工程建设,兵员缺少训练且不断减少,加上选将不当,常以纨绔子弟执掌京军,更以宦官总督团营,使得京军战斗力不断削弱。到了嘉靖年间,俺答汗兵临北京,京军士兵竟然“皆流涕不敢前”。京军战斗力一蹶不振,此后张居正改革虽然短暂提升了京军实力,但万历以后,京军战力羸弱已成不可挽回之势,边军强于京军,使得京军已无威慑力可言。
第三,也是明军军阀化的直接原因,那就是明军指挥体系的崩溃,无法对下属军队进行有效管控。明朝初年,明军的分权主要是在五军都督府与兵部之间。但是很快,明廷就将文官与宦官都安插进了地方军队,文官常以巡抚提督军务,宦官则作为监军。如明景泰至弘治年间,以收复河套闻名的名将王越,实际并没有武职,而是以巡抚身份,屡立战功,最后以文官身份成为明代首任三边总制,以军功获封“威宁伯”。又如宣德年间,太监郭敬就以镇守太监的身份与总兵郑亨共同镇守大同。
明“九宫长随”牙牌。这件牙牌是明朝的内官“长随”出入宫禁的通行证。来源/中国国家博物馆
武官、文官、太监,三者共同执掌军权,尤其是文官与太监对武官的监督与制衡,自然是为了防止地方军队的军阀化。历代都通过监察体系牵制行政体系。最著名的就是汉武帝把全国分为十三刺史部,分派刺史,监察天下,汉灵帝时期改刺史为州牧。但这么做的前提是强有力的中央集权。一旦中央集权削弱了,这种做法就会对朝廷形成反噬。如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之后,正是由州牧攫取了一州大权,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天下秩序大乱。
因此在明政府的中央权威仍在时,这种体系不仅没有削弱明政府的统治,反而加强了明政府对地方的治理。而且尽管巡抚、总督(由总制所改)已经成为实际上的地方军政长官,但并不算正式的官职,只是临时官职,也不具备割据一方的实力。但万历以后,东北有女真政权,关内流民四起,无论是女真军队还是流民义军,对明朝的军事威胁都不再局限于一省,因此,明朝又新设了一个职位:督师。督师以阁臣或兵部尚书等充任,赐上方剑,于重要军事全权督理军务,其权力在总督、巡抚之上。督师本身并未成为军阀,明末最著名的督师如袁崇焕、孙承宗、孙传庭、杨嗣昌都称得上是忠臣,洪承畴被俘之前,也无谋反之意。但督师制度的形成,实际上意味着明军原本的指挥体系已经无法满足平乱的需求,而督师所“督”的各路军队,眼看着大明王朝终于走向了军阀化。
《入跸图》卷中的明代骑兵形象。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代兵制的崩坏,加上与后金与农民军的连年征战,最终使得军阀势力再度崛起。诸多总兵,起身行伍,因缘际会,成为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军阀。明末军阀的崛起,是与指挥体系的崩溃直接相关的,而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左良玉与杨嗣昌。
明代背剑带釉俑。此俑造型生动,栩栩如生,反映了明代百姓崇尚习武的风俗。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从结果来看,左良玉堪称最为跋扈的明末军阀,其晚年竟然掌握着八十万军队,雄踞楚地,临死之前,还试图带兵前往福王政权所在的南京“勤王”。左良玉的从军生涯,是明军军阀化的生动案例。左良玉少年时即失去双亲,由叔父抚养长大,虽然目不识丁,但是为人骁勇善战,富有智谋且善于安抚士卒,因此从军以来颇有战功。左良玉先是在辽东从军,后来,随着明军在辽东的败退,左良玉率兵驻扎在昌平,昌平兵成为其起家的资本。起义军攻入河南后,朝廷急调左良玉率昌平兵入河南救援。当时河南久经战乱,明军对于善于奔袭的起义军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左良玉带来的这支援兵,成为河南明军的重要军力。左良玉初入河南,受到河南巡抚的节制,此时左良玉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为朝廷屡立战功。
但是起义军并未被消灭,反而愈演愈烈。毕竟起义军的制造者就是大明朝廷,不能解决愈演愈烈的社会矛盾,起义军的人数只会越来越多。而天资聪颖,颇有智谋的左良玉很快就发现了“义军是杀不完”的这个道理。因此到了崇祯七年,因为战争形势的变化,左良玉开始露出了军阀的苗头。崇祯七年之前,明军与义军之间还算得上是打得有来有往,在军事上还占据优势。但自崇祯七年陈奇瑜为兵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总督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却在车厢峡中计放走起义军后,形势就发生了恶化。起义军善于机动作战,又善于筹措粮草,“贼每营数万,兵番进,皆因粮宿饱;我兵寡备多,馈饷不继。贼介马驰,一日夜数百里;我步兵多,骑少,行数十里辄疲乏,以故多畏贼。”明军既缺少粮饷,也缺乏骑兵,野战缺乏胜算,各路明军干脆扼守要地,而不主动出击。左良玉此时一改之前受督抚节制的态度,不仅不听督抚命令,还消极迎战,招降纳叛,扩充自己的实力。重兵在手后,左良玉愈加跋扈,更是常常纵兵劫掠。谁是“贼”,谁是“兵”,真是难以言说。
因左良玉手握重兵,又颇有战力,朝廷对此也无能为力。左良玉先后违反应天巡抚张国维、总理军务熊文灿的军令,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惩罚。崇祯十二年,负责整个“剿贼”事业的杨嗣昌来到湖广,统帅左良玉等部明军。左良玉此时虽然不把杨嗣昌当回事,但还是屡次杀败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部队,自己还受封太子太保。但杨嗣昌缺少忠心于自己的军队,面对不听调令的左良玉,一方面上奏保其为平贼将军,另一方面又企图以贺人龙取代左良玉,并对贺人龙许下承诺,由其取代左良玉平贼将军之位。但是在玛瑙山之战后,杨嗣昌还是将功劳给了左良玉。贺人龙一气之下,将杨希望自己取代左良玉的消息告诉了左,结果两人都对杨嗣昌的命令置若罔闻。此后杨嗣昌更加无力调度左良玉部,起义军正是利用这一点,在河南杀死福王,在湖广杀死襄王,杨嗣昌悲愤之下绝食而亡。
赐杨嗣昌诗碑,明思宗朱由检撰并草书。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
嚣张跋扈的左良玉为各路心怀不轨的明军将领树立了“榜样”,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左良玉这样的军阀。毕竟不是每个督师都是杨嗣昌。出卖杨嗣昌的贺人龙,也学着左良玉避敌自保,充实实力,却在崇祯十五年,被当时的三边总督、后来的督师孙传庭斩杀。
除了左良玉、贺人龙这样在与起义军作战过程中产生的军阀,在与后金军作战的过程中,明军也不可避免的军阀化了,其中就以毛文龙最为著名。毛文龙的经历也颇为传奇,作为杭州人,却投军东北,成为李成梁麾下将领,在明军东北一路败退的背景下,率偏师二百余人占据皮岛,屡次袭击后金后方,掣肘其军事行动,多有牵制之功,一路加官晋爵。与此同时,毛文龙也日益骄傲,多次谎报战功,要求赏赐。另一方面,毛文龙还在皮岛进行走私贸易,俨然将皮岛经营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袁崇焕督师辽东,毛文龙不听节制,更拒绝了袁崇焕对其军中加派监军的建议,被袁崇焕伪造皇帝诏书杀死。但无论是贺人龙还是毛文龙,虽然最终都被“轻易”斩杀,但是从明军处理二人的过程看,其都是具备相当的实力的。贺人龙与毛文龙,都是被诱杀的,孙传庭在赴任途中散播“饶恕”贺人龙的言语,再邀请贺人龙共商大事,趁其不备,将其捕获杀死。袁崇焕更是在杀毛文龙的前一天,还在与其“把酒言欢”。而贺、毛二人死后,其部队都或多或少进行了反叛,也坐实其“随时可以反”的罪名。
从洪武到崇祯,明军从一支令行禁止的王者之师,到军阀林立的“亡国之军”,其所代表的,并不只是军队的崩坏,更是整个大明朝廷的崩溃。
参考文献:
【明】中研院史语所:《明实录》,
【明】申时行等修,赵用贤等纂:《大明会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明】《诸司职掌》,明刻本。
【清】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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