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八载(749年),已经32岁的岑参从长安出发,远赴西域的龟兹(今新疆库车),就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掌书记。此前两年(747年),高仙芝率领唐军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降服小勃律国(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打破了吐蕃在克什米尔地区多年的垄断,从而为大唐帝国威震西域、进军中亚,打开了全新的局面。但岑参错过了这个大唐的荣耀时刻。作为一个27岁就高中进士,却在苦候三年后,才终于等到一个正九品上官职(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诗人来说,他的内心是痛苦的。在京城长安无法实现的仕途晋升,在边疆或许另有可能。于是,在被朝廷擢升为正八品上的安西节度判官后,他整鞍勒马,西向而行,期待跟随着那位带领大唐走向中亚的一代名将高仙芝,攀上人生的高峰。此前,他向朋友感慨说,“功名须及早,岁月莫虚掷”,“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效仿班超弃笔从戎,在边疆成就一番功业,是有唐一代诗人们的梦想,但当真的踏上漫漫西行的旅途,大漠的风沙,炙热的戈壁,却让这位远离故土的诗人思乡不已,在官道上碰到反向东行回京的友人时,他倾诉道:▲故园东望路漫漫。图源:网络
诗人岑参是荆州江陵人(今湖北江陵),作为名门之后,他的家族四代共出过三位宰相,诚如他本人所说,“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岑参的曾祖父岑文本,是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著名宰相;另外,岑文本的侄子、岑参的伯祖岑长倩又是唐高宗李治时期的宰相;而岑参的堂伯父岑羲,又是唐中宗和唐睿宗时期的宰相。岑文本在唐太宗时期得享荣光,但岑长倩却因为拥立李唐、反对立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而被杀,甚至连累父祖坟墓被掘,五个儿子全部被赐死;而岑羲本人,则因为试图拥立太平公主对抗唐玄宗李隆基而被杀,此后被满门抄家。身处名门,却没落潦倒,这使得岑参从小就拥有强烈的功名进取心,他渴望与这个蒸蒸日上的大唐帝国一样,重续家族的荣光。尽管少年的他,一度隐居嵩阳(今河南登封),搭建书院耕读,但他从未忘记,在这荣耀的时代奋发向上。此时,大唐正处于开元盛世,帝国光芒万丈,对外开疆拓土远至中亚和东北,对内物阜民丰康乐强盛,于是,大概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开始,岑参为了谋求功名,一直往返奔走于长安和洛阳之间,尽管在天宝三载(744年)27岁时高中进士,但他此后一直苦苦挣扎在帝国政治的最底层,一直到进士及第三年后,他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正九品上的官职(右内率府兵曹参军)。所以,当岑参被朝廷册封改派为正八品上的安西节度判官后,他异常珍惜这一次的西域履职,因为在大唐的人事甄选机制下,即使进士及第和拥有家族的门荫光环,但毕竟时年日久,像他这样的没落公子,如果没有朝中贵人扶持,想要登上坦途也并非易事。 按照当时的惯例,由于大唐帝国四处开疆拓土,因此担任边疆大将的幕府官僚,或许反而可能因为战功一跃而上。东汉书生班超弃笔从戎、扬名西域,是所有大唐士子的共同向往,对于在政治底层苦苦挣扎的诗人岑参来说,更是一种无上的精神激励,于是,他勒马西行,成为整个唐代著名诗人群体中,唯一一个真正踏足西域的诗人。▲《长安十二时辰》中的岑参形象。图源:影视剧照
此前,在大唐的边塞诗人群体中,无论是崔颢、王昌龄、王翰还是王之涣等人,他们闻见所及,东起没有超过今天的北京山西一带的幽州并州,西起也只是到达陇右的长城一线,而王维、高适,最远也只是到过河西走廊一带,在大唐的诗人群体中,他是唯一一位到达新疆、踏足西域的著名行吟诗人,因此在他的笔下,他的诗歌,拥有了源自生活的一线真实:作为唐朝地理的纪实资料,岑参的《经火山》,更是如实记录了新疆地下煤矿自燃的奇景,当时,从东沙尔湖到新疆哈密大南湖以西,长年有地下煤矿自燃,一直从唐朝烧到清朝才耗尽,这样的奇景,只有“万里觅封侯”的他,才有缘亲身经历。
但作为大唐唯一的西域诗人,他还是没能赶上一个好时代。此前在唐太宗李世民时期,大唐先后平定突厥、薜延陀、回纥、高昌、焉耆、龟兹和吐谷浑,奠定了在西域称霸的基础,但随着时间推移,吐蕃和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也不断崛起,于是,在远离长安的西域中亚,大唐、吐蕃、大食在中亚地区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为了抗衡两大强国,大唐则在天山以北设立北庭都护府,在天山以南设立安西都护府,以此为基地延伸争夺中亚。 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最高长官,安西节度使高仙芝,是来自帝国东北的高句丽人,大唐灭高句丽后,高仙芝跟随父亲入唐,并因战功卓著逐渐升迁,在公元747年大破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国后,高仙芝凭借战功晋升安西都护,此时,大唐在中亚的声誉和势力也达到了巅峰。
▲剧照:高仙芝(?—756年)
就在大唐与吐蕃争战于中亚克什米尔时,黑衣大食(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也不断崛起,并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一带,与大唐帝国形成了对峙之势。当时,远征小勃律、击败吐蕃的安西都护高仙芝个人欲望也在不断膨胀,为了掠夺财富和扩张军功,高仙芝先是纵兵杀掠石国(在今乌孜别克斯坦塔什干),然后又诬蔑突骑施部落反叛,俘虏了突骑施的移拨可汗,此外,高仙芝的军队还四处杀掠在西域经商的胡商,并向长安报称“破九国胡”。高仙芝在西域的四处滥杀,也极大损害了大唐帝国在中亚的声威,于是,中亚地区的各个部落开始接洽引入大食军队,并试图联合大食,进攻唐朝在西域设立的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面对大食军队的东进紧逼,高仙芝决定先发制人,主动向大食发起进攻。对于即将远行的大唐铁军,岑参在送别军中一位朋友时,写下了《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
但战争的走向并不如意,历经一个多月行军,高仙芝率领的3万蕃、汉联军再次成功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并于751年七月,抵达大食军队驻守的怛逻斯城(位处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的江布尔城)。
随后,唐军与大食军在城下展开激战,没想到战争进行到第五天时,与唐军联合的葛罗禄部众突然叛变,与大食夹击唐军,经此一变,唐军中数千人战死,一万多人被俘,高仙芝则率领一千多人的残军,逃回位处今天新疆的安西都护府。
怛逻斯之战惨败,也使得大唐帝国在葱岭以西威严扫地,后来尽管继任的安西都护封常清再次率军兵临中亚,但此后一直到清朝乾隆时期,一千年间,中华帝国的铁骑再也未能长期驰骋中亚草原。
唐军溃败,也使得岑参忧心忡忡,他原本寄望于跟随高仙芝建功立业,没想到一代名将却在第二次远征中亚时折戟沉沙,果不其然,此后高仙芝被解除了安西节度使的职务,入京担任右金吾大将军的虚职,安西节度使一职则由王正见接任。
主将被调回长安,作为高仙芝幕府的官员,岑参顿失依靠,无奈下,他只得再次回到长安,蛰伏中再次等待崛起的时机。
就在高仙芝兵败怛逻斯的第二年,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年)秋天,愁困中的岑参回到长安,期间的一天,他和友人杜甫、高适、薛据、储光羲等同僚诗友,一起登上长安城内的慈恩寺塔(大雁塔),写下了《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诗:
“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
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
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
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
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
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
这一年,诗人35岁,想到前路漫漫,仕途坎坷,在登高眺远中,他一度想到“挂冠”而去,悟道无穷之中。
但坎坷之中,诗人的妙笔与大唐的国运,即将迎来最后的辉煌时刻。
虽然在怛逻斯之战中惨败,但大唐在西域的赫赫声威仍在,而接过高仙芝战鞭的,是名将封常清。比诗人岑参大28岁的封常清(690-756年),本是唐代的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县)人,封常清年少时,他的外祖父因罪被流放安西(今甘肃安西县)胡城,老人带着外孙封常清一起到了西域,尽管流落边城,但封常清却跟着外祖父一起读书识字,每天坐在城门楼上读书,积累了广博的知识。史书记载,封常清人长得非常瘦弱,并且斜眼、一只腿短有点跛脚,相貌上并不受人待见,一直到三十多岁时,封常清作为驻扎安西的一名唐军普通士兵,仍然默默无闻。有一次,封常清无意中看见了仪表堂堂的高仙芝,他认定高仙芝必成大器,于是自己写信向高仙芝毛遂自荐,请求跟随在他帐下效力。没想到高仙芝是个外貌党,直接拒绝了封常清。封常清不气馁,又继续写信自我推荐。高仙芝感到很烦,就说,“我手下的侍从已经录取够了,你干嘛又来呢?”封常清作为普通士兵却毫不畏惧地说:“我仰慕将军您的高义,愿意侍奉您,所以没人推荐也要毛遂自荐,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我呢?你以外貌取人,会看漏人才的,您还是考虑一下我吧!”最终,封常清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和出人才干,在高仙芝帐下步步高升至安西四镇的节度判官,外加朝散大夫,后来,高仙芝每次出征,甚至经常命令封常清为留后使镇守大本营。怛逻斯之战败北后,王正见接替高仙芝出任安西都护,但不久王正见病逝,封常清正式接管安西四镇,并且代替程千里权知北庭都护,持节充伊西节度,在此情况下,封常清的权力甚至超越了高仙芝,直接成为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最高长官,成为了大唐帝国在整个西域的统军大将。就在高仙芝兵败怛逻斯后两年,唐玄宗天宝十二载(753年),封常清率军攻破大勃律国(位处今印巴交界的克什米尔),让大唐军威再次重震中亚。怛逻斯兵败不到两年,大唐帝国就在中亚卷土重来,唐玄宗满心欢喜,于是召封常清进京觐见。于是在天宝十四载(754年),岑参借助老领导封常清的提携,被任命为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节度判官。帝国在中亚卷土重来,唐军新任统帅封常清又提携看重,这使得岑参一扫多年来的颓废和迷茫,他以万丈豪情再次奔赴西域,在大唐帝国照耀西域中亚的最后光芒中,边塞诗人岑参,也将古典中国的边塞诗,推向了历史的最高峰。可以说,岑参与边塞诗,也是在与大唐帝国的国运共进退。在这种豪情万丈地驰骋中,岑参迸发出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在送封常清出征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他写道:尽管不乏逢迎长官的意志,但岑参仍然将大唐帝国在中亚的军事光芒与西域的自然风光完美地融合在文字里,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他描写一个内地文人几乎无缘见到的西部风光: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将士们勇往直前,诗人也在第二次出仕西域的幕府生涯中,驰骋着壮士豪情,在《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中,他自诩精神风貌不减胡儿:在大唐所有写过边塞诗的著名诗人中,他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出河西走廊,直达新疆和西域的中原诗人,这就使得他无论是在生活经验上,还是情感体验中,都拥有了唐代诗人中无与伦比的真实经历,这也赋予了唐诗更大的生命力,从而将唐诗边塞诗的巅峰,定格在了唐军驰骋帕米尔高原的辉煌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