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世纪初,“三宝太监”郑和奉命出海,七下西洋。
在这场浩浩荡荡的航行中,明朝的航海技术,包括造船、罗盘、计程法、牵星法和海图等,仍保持领先世界的水平。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威风凛凛,即便是后来哥伦布、达·伽马的船队也无法望其项背。
但是,耗资巨大的郑和下西洋,没有开启中国的大航海时代。此后,明朝官方的大规模航海归于沉寂,帝国背朝大海,走向封闭,科技发展逐渐落后于西方。
与此同时,读书人被一道名为“科举“的藩篱困住,执着于追求功名,科技研究与知识分子渐渐脱离。大明王朝三百年间,只有少数摆脱”内卷“的士人,在黑夜中点亮科学的微光。
▲郑和航海图。图源/网络
嘉靖十六年(1537年),20岁的蕲州(今湖北蕲春)秀才李时珍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因为身体疲劳而患上感冒,随后却发热严重,皮肤如火烧火燎,每天都吐很多痰,吃不下饭。他吃了很多药,情况不见好转,甚至有性命之危。
李时珍的父亲李言闻是远近闻名的医生,他遍观医书,想起前代医家李东垣有一味黄芩汤可治疗肺经风热,于是依法调配药方,给儿子煎服。李时珍服下后,总算是药到病除。
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李时珍对医学深深赞叹,他后来在著作中写道:“药中肯綮[qìng],如鼓应桴[fú],医中之妙,有如此哉!“
用对药材,就像用鼓槌敲鼓一样立马等到响声回应,这就是医学之妙!
尽管李时珍家族世代为医,但年轻的李时珍还在科举的道路上挣扎。医生,在现在看来是一份光荣的职业,但是,在明代,医学被视为方技,医者在三教九流中属于“中九流”,上不了台面。
李时珍为了所谓光宗耀祖的功名,从小发奋读书,14岁就考中了秀才,但此后接连3次赴武昌参加乡试考举人,都落榜而归。
通过院试录取为生员(俗称“秀才”),只是进入知识分子阶层的最低门槛。之后的乡试、会试,乃至殿试,才是追求仕进的读书人飞黄腾达的机会。
李时珍20岁的这场大病,就发生于他为了参加乡试每日苦读的时候。
有明一代,程朱理学作为正统思想,受到官方极力推崇。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下诏纂修《四书五经大全》《性理大全》等,颁布于各级学校,使其成为科举考试的指定教材,摒弃了秦汉以来的注疏与历代各家学说,独尊程朱理学。
到了成化年间,八股取士的制度被固定下来,并走向僵化。科举士子不仅被禁锢于程朱理学的窠臼中,而且还要练习枯燥乏味的八股文,平日里“空谈性命,不务实学“。
24岁时,李时珍经历了第三次乡试落榜,他不想再考了,终于鼓起勇气对父亲李言闻说,爹,我要学医。
▲湖北蕲春县“李时珍纪念馆”中的李时珍雕像。图源/图虫创意
古今中外,科学革命往往需要一支由科学家领衔的知识分子队伍,明代的士子却受“学而优则仕“的思想诱惑,被科举制度深深吸引,很多学子为了功名利禄蹉跎半生。
在求取功名的事业上,李时珍不太走运,但能够逃脱科举的桎梏,他无疑也是幸运的。
“身如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至死不怕难。”李时珍对父亲表明心志。
李时珍自知,在科举时代,他做出这个决定,犹如逆流之船,但他的意志堪比铁石,即便不为世人所理解,也要将人生奉献给医学。
由于中医与儒学、道学、易经八卦、阴阳五行等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科场不利的秀才学起中医相对容易。
科举时代的读书人就业门路很窄,尤其是屡次不第的大龄秀才,失业率更是让人心酸。一般来说,秀才只能从事教书先生、师爷或讼师之类的职业。
另一个就业方向,是当医生。尽管医者在当时地位不高,但读书人流传着宋代范文正公“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
除了李时珍外,明代名医汪机、万全、徐春甫、杨继洲等,早年都曾致力于科举考试,后因科场失意,转而矢志学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这些从科举泥沼中脱离的知识分子,最终在医学上做出了一番事业。
▲李时珍放弃科举,改读医书。图源/影视剧照
弃文学医后,李时珍苦读医书,随父行医,也在长时间的医学实践中,发现了当时本草学的缺点与谬误,于是决心编撰一部新的本草书。
所谓“本草”,指记载中药药材的典籍。从《神农本草经》开始,2000多年来,历代医家不断查漏补缺,对本草书进行“版本升级”。可到了明代,仍有医者不识药物、不法商人造假的行为。
李时珍说:“医者不识药,只听商人之言;商人又不仔细辨究,把工作推给采送药物的人;采药者多年来的经验不一定可靠,真伪好恶变化莫测。”
有这么一句谚语:“卖药者,两眼;用药者,一眼;服药者,无眼。”
意思是,药材的真假优劣,卖药的人最清楚;而看病开药方的医生,大多只知药名,不识药材,所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服药的病人最无奈,他们只能听医生的,开什么药就吃什么药,像是“瞎子”,不知道眼前药材是否靠谱。
为了造福世人,李时珍立志重修本草,并以具有划时代意义“纲目体”编写世间药材。
35岁那年,李时珍开始著作《本草纲目》,他“渔猎群书,搜罗百氏,凡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乐府诸家,稍有得处,辄著数言”。他参考前人著述800多种,删重复、补遗漏、正错讹,又与弟子、儿孙跋山涉水,搜求民间药方,收集药物标本。历时近30年的艰苦,终于著成190多万字的《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集中国16世纪前药学之大成,但这部凝聚李时珍一家心血的著作脱稿后,却一度无法刊刻出版,遭到了官府和书商的冷眼。
李时珍寻遍各地的书商,都没有人愿意为他刊刻《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之所以难付梓,一个原因是钱文忠等学者推测的——李时珍历经多年修书,口袋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不足以支付刊刻巨著的费用。
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本草纲目》是一部中医药著作,不属于当时的畅销书类型,受到学界漠视,书商考虑到利润问题,不想做赔本买卖,不愿为李时珍刊刻,毕竟他写的不是《三年科举五年模拟》。
多次碰壁之后,李时珍不得不回归早年业儒的老本行,他带上《本草纲目》的手稿,前往江苏太仓拜见文坛大佬王世贞,请王世贞亲笔为他作序(“愿乞一言,以托不朽”)。
那时,李时珍年华已老,他性情温和,身材消瘦,醉饮间与王世贞言谈,解开行李,身无长物,只有《本草纲目》数十卷。
但此次拜访并不是那么顺利。
王世贞没有马上提笔为《本草纲目》作序,直到十年后,他才将序文交给年逾古稀的李时珍,并在序中称赞此书“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箓, 臣民之重宝也”。
有了大儒王世贞的金口加持,南京书商胡承龙终于答应出版这部书。
万历二十五年(1596年),《本草纲目》在南京正式刊行,史称“金陵本”。那时候,李时珍已经逝世三年了。
不久后,明神宗诏修国史,购四方书籍。李时珍之子李建元听说了,带着《本草纲目》和李时珍的遗表进京觐见万历帝,希望得到朝廷支持,公之于众。但万历帝没有重视其成果,只是留下“书留览,礼部知道,钦此”的御批,便束之高阁了。
▲李时珍历时30多年,著成《本草纲目》。图源/电视节目剧照
根据《中国科学技术史稿》,明清科学家普遍大器晚成,一流的科学家或科学著作作者取得重大成果的平均年龄为51岁,按照当时的平均寿命,已经是老年人了。
有学者统计,同一时期,从大航海时代到工业革命的数百年间,世界科技史上的杰出科学家,一生中做出最重要或第一次重大科研成果的平均年龄为38岁。
在科举的藩篱之下,很多知识分子年轻时都执着于追求仕进,无数秀才、举人、进士,为了“黄金屋”“颜如玉”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将才智用在科研上的人才所剩无几。
有的人像李时珍一样,直到离开科场,才得以转向“实学”,专注于自然科学。因此,明清科学家大都早慧而晚成,科举的束缚在一定程度上推迟了明清科学家的创造期。
明代,中国在船舶制造、航海技术、冶金、纺织、制瓷等技术领域,一度保持着世界领先的地位,在商用数学(如珠算术)、治水技术、传染病学、建筑技术、医药学等领域也取得了进步。
但这一时期科学著作的主要特点是“总结”,是对古代科技丰富遗产的继承,而非开拓。
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曾指出:中国在公元3世纪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而且中国的科学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特别是15世纪之前更是如此”。但从16世纪开始,中国科技渐渐地落后了。
这就是学术界著名的“李约瑟难题”,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至今众说纷纭。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中国作为火药和火器的发源地,早在10世纪初,就出现了火器军用的设计,到了晚明,却要依靠西洋人造的“红夷大炮”。
红夷大炮,俗称红衣大炮,由海外扩张的荷兰人带来中国。因为荷兰人赤发红须,在老百姓看来,无异于非主流杀马特,于是称他们为“红毛夷”,这也是红夷大炮名字的由来。
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满洲人能征善战,让明朝大为惊骇。
此时,大臣徐光启上书朝廷,提出设险守国,建炮台,采购红夷大炮。
天启六年(1626年)宁远大捷,红夷大炮一战成名。
镇守宁远的袁崇焕凭借11门红夷大炮,对准后金军就是一轮炮击。满洲骑兵一被炮轰就惊慌失措,最终一败涂地,后金开创者努尔哈赤在此战后郁郁而终。
▲辽宁葫芦岛兴城袁崇焕像,人像旁雕有一门红夷大炮。图源/图虫创意
《本草纲目》历经坎坷才得以出版的万历年间,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入华。他学习中国文化,尊崇儒学,改僧衣僧冠为儒衣儒冠,与中国知识分子打交道。
在中国,利玛窦遇见热衷于“实学”的明朝官员徐光启,开启了另一段关于科学的故事。
与李时珍相比,徐光启无疑是科举考试的赢家。
徐光启于明嘉靖十一年(1562年)出生在江南的一户商人兼小地主家庭,35岁中举,7年后进京考中进士,后来一路升迁,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青年时期,徐光启为科举耗费了大量心血,他一边赚钱,在外地教书谋生,一边备战科场,七次回乡应试,才以第一名考中举人。这也是位“卷王”。
然而,徐光启靠科举步入仕途,却能看出科举和八股取士的弊端,他曾上书直言道:“若今之时文(即八股文),直是无用。”
徐光启的后半生处于大明王朝摇摇欲坠之际,朝政腐败,经济凋敝,水利失修,灾害频仍,外患不断。作为一名爱国知识分子,徐光启头脑敏锐,他认为只有农事才可以“安国家而厚民生”,推崇李悝、商鞅等先贤的“农本”思想,他希望发扬光大中国古代的科技传统,以资抗清平叛的兵事。
但在那个推崇功名的时代,科学技术不被当成主流,科研工作者的地位无足轻重。
幸好徐光启得到了外国好友利玛窦的帮助。
利玛窦不仅将有关中国的见闻传播到西方,也在与中国士人的交游中,将当时西方较为先进的机械、测量、数学等科学知识倾囊相授,徐光启及其同僚李之藻便是此次西学东渐的受益者。
在数学方面,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将欧洲广为流传的数学名著引进中国。其中一些翻译的数学名词,如几何、平行线、锐角等一直沿用到今天,为中国近代数学打下了基础。在徐光启看来,每个人都应该学好数学,如果没有掌握数学,就好比工人手中没有工具。
在天文学方面,徐光启主持修订历法和编译《崇祯历书》。新的历法更正了推行300多年的元《授时历》的误差,采用了更为先进的天体运动体系和几何学的计算系统。在徐光启主编的《恒星历指》中,他首先说明了银河是由无数恒星组成的,并绘制了当时世界上最完备的恒星图。
在农学方面,徐光启毕生耗时最多、最为重视的,便是他呕心沥血编撰的、堪称中国古代农业百科全书的《农政全书》。
作为大明高官,徐光启虚心请教,学贯中西,成为近代科学的启蒙者,也是科学工作的组织者、宣传者和实践者。
但是,徐光启去世后,朝中再没有远见卓识的官吏来推动自然科学的进步,这一风气戛然而止。
崇祯帝即位后,朝中言官把“华夷之辨”那套老掉牙的理论搬了出来:“我堂堂天朝上国,为何要借助外夷之力方能御敌呢?”崇祯听罢,把徐光启当年推荐的“大杀器”红夷大炮丢一边,不了了之。
明亡以后,徐光启生前为引进红夷大炮、整顿边防军务所作的《徐氏庖言》还原封不动地留存于钦天监。热爱学习的顺治帝多次阅读此书,感慨道:“使明朝能尽用此言,则朕何以至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