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十四年(1381),距离徐达的北伐大军尽克中原已有十余载,明王朝掌握了全国大部分土地。不过,元政权死而未僵,除漠北元廷尚存外,各个地方仍有忠于元的势力。东北纳哈出、西南云贵川地区的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皆不顺服,试图挑战新生的大明政权。接连招抚不成后,明太祖朱元璋调派正在北方作战的傅友德、沐英等南下,会合蓝玉大军征战云贵地区,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调北征南战役”。云贵之地素来被中原政权视为边陲,即便元代征滇也是以夹击四川为目的。那么,曾让宋太祖挥玉斧断边,称“非吾所有”的云贵,为何赢得了明太祖朱元璋的重视?
明平定云南之战。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中国战争史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7年版连接云南、湖广地区的贵州,自建省之后,又是如何从“不与川、鄂通人烟”的化外之地一跃成为明朝重要的交通枢纽,并逐渐形成了今日令游客神往的贵州屯堡卫所文化?
元代以来,云贵地区虽属边陲,却是元代维持西南缅甸、八百、暹罗等国朝贡秩序与边贸的关键,加之经年的开发与初步内地化,外交效能与经济价值、文化意义一同被抬升,西南边陲已远不是唐宋时期那般可以轻易割舍。
欲得云南,必先得贵州。作为南进的交通枢纽,贵州有了崛起的契机。元代时,数省相互制衡的主导思想使政区划分发生剧变,原有的“山川形便”被“犬牙交错”取代。贵州一带横亘在两湖与滇、桂之间,所谓“贵州自元以来,草昧渐辟,而山箐峭深,地瘠寡利,苗蛮盘绕,迄今犹然。惟是滇南北上,必假道兹土。故疆理制置,不容不亟焉”。(《读史方舆纪要》)无论对于攻取云南或日后经营的需要,贵州都有着非凡的战略地位。贵州的独特地形决定其在交通上的重要性。贵州地区平原少而山地高原多,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在宋明农业得到巨大进步以前,若要支持军队对贵州作战,其付出的后勤代价与成本足以让历代君主望而却步。加上明代以前贵州的农耕条件不佳,也就难以形成“以战养战”模式,即便一时武力取胜,也难以久守,使得贵州长期以来难以开发。
贵州地势图。来源/星球地图出版社编制《贵州省地图册》,星球地图出版社2017年版
凡事都有两面性,贵州的崇山峻岭凸显了贵州在交通与军事上的重要性。交通云南之前,必先控扼贵州,军事上的意义已足以让明廷在贵州设官立制。不过,随着明代农业的发展和进步,经略贵州并将贵州地区行省化,也有了希望的曙光。
公元1382年,云南即将被大明平定之际,军队粮草供应陷入困难。参与南征的沐英向明太祖力陈贵州之重要性,朱元璋遂下令在贵州西部一带的普定、普安、乌撒等地“戍兵屯田之入以给之”。后来,明廷为了巩固对贵州地区的治理、镇压当地土司叛乱,在原有的十几个卫所基础上,新设置了诸多卫所。这些卫所集中于云贵交通线,总数甚至超过四川、云南等地,形成了以卫所扼土司的管理模式。洪武十七年(1384),傅友德、蓝玉撤军,沐英及数十万明军及其亲属以军屯的形式驻扎下来,留居当地。由此,以贵阳为中心,交通滇、贵、苗疆走廊并以此为半径展开的同心圆,成为明代经略、开发贵州的重心。明代之前,贵州地区曾长期缺少垂直的行政区划管辖,多以羁縻管理,朝廷对于贵州地区的事务实际难以插手。从整体经营策略上讲,朱元璋承袭了元代的羁縻制度,在保留宣慰司的基础上,建立了军事组织,加强对贵州地区的管理。明廷在贵阳地区设置贵州卫,实行都司-卫所体制,并移民屯驻贵州,实行土司与州府卫所二元制管理。朱元璋统治时期,贵州实行都司-卫所制度的优势在于,这一体制可以较快实现对新征服区或无人区的实际统治(如明初甘肃地区赤地千里,还发生了冯胜弃地事件,后明代于甘肃设立陕西行都司)。唐宋之后,中央对地方实行军事占领后,由于大兵团的驻扎成本过高,往往不得不团结当地士绅、名流辅助统治。显然,当时的贵州除了几个长官尚能以这种方式勉力维持外,其他地区根本无法以这种模式建立统治。那么,都司-卫所这一军屯体制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缓解朝廷的压力。明代卫所制度,是以都司-卫所-千户-百户这一垂直体系进行管理。一般而言,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人,但并非五千六百人都从事镇戍之职,而是根据地域不同划分为耕种与镇戍。同时,卫所军及其家属被一并划分为军户,军户也会从事其他如纺织等生产活动。这么一来,卫所内部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社会生态,既满足了军事、政治功能,也承担了部分的社会生产职能。都司-卫所体制给贵州奠定了行省化的基础。明代平定云南后,旋即开始经略缅甸三宣六慰地区,贵州的重要性进一步提高。行省化对贵州这一关键交通枢纽来说,则是大势所趋。
明代贵州卫所分布示意图。来源/杨昌儒、孙兆霞、金燕著《贵州民族关系的构建》,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明永乐十一年(1413),在明成祖朱棣的主张下,明廷改思州宣慰司为思州府,思南宣慰司改为思南府,后设立贵州布政使司,随后继立三司等官,任命蒋廷瓒为贵州布政使,以贵州(今贵阳)为贵州布政使司治所,这标志着“贵州建制”。对明之前的王朝而言,放弃云南甚至是整个西南地区,很大程度是因为交通不便与当地产出不足,致使本地民众对中央政权殊少有归属感,一旦地方官员挟势谋求自立或遇到外部力量入侵,朝廷往往无能为力。这种情况,直到明朝在贵州建省才陆续得以解决。明太祖以沐英为黔国公世守云南,在处理云南问题上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但为防止其后世子孙割据云南,朝廷势必会限制他们的行政与军事力量。贵州建省后,由于交通迅速贯通,明朝的力量从富足的两湖地带经贵州直达云南,形成了自广西、贵州、四川对云南的三面拱卫。同时,由于明朝将管理从原本基础的“军事维持”叠合了“政治渗透”模式,建省之后的贵州地区乃至云南地区的路驿、县学卫学等基础设施得到极大改善,并建立了府-州-县垂直管理体系。贵州建省确立了朝廷对基层管理的同时,强固了云贵地区的文化向心力。这样一来,守帅无法闭门自守,外部入侵时中央也可迅速反应,云贵地区自此再难分割。不过,正如李化龙在《请罢开矿疏》中所说:“盖贵州原非省会,只以通滇一线,因开府立镇,强名曰省。其实皆高山峻岭,军民无几,尚不能当他省一大府。”明初贵州将省“只以通滇一线”,而贵州本身的经济与税收水平却仍有待发展。因而,对于贵州的开发,有明一代未曾止息。贵州省的政治、军事功能素来为明廷所重视,明廷之后陆续扩大了贵州的管辖范围,将播州宣慰司等土司一并纳入贵州省的范围内。万历年间平定杨应龙之乱(播州宣慰司使杨应龙公开作乱,引苗兵攻入四川、贵州、湖广的数十个屯堡与城镇)后,原有播州宣慰司被划分为平越、遵义两大军民府,同时编户入民,建立社学,推广教育,直接将播州地区纳入中央管理体系;崇祯初,奢安之乱扑灭后,明廷又分水西之壤,废永宁宣抚司,再设流官与卫所,在水西开设镇西、敷勇二卫,定南、柔远、威武、赫声、於襄、息烽、修文、濯灵八所。二百多年间,明廷不断展开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背后,是土司、宗族的初步削弱。至明末时,贵州与中原王朝早已紧密为一体,贵州省面积已相当于今日贵州省的三分之二。
既然明代贵州地区是以都司-卫所体制而兴,继而建立行政体制,那么,明代屯驻于贵州的卫所军战斗力怎么样?事实上,相较于作战,贵州卫所军户们有着更重要的任务——生产与开发。明代卫所制度中,无论内地卫所主流的屯八戍二或屯卫的全民屯田,即便到了九边沿线重镇,以屯田生产的卫兵在卫所中仍占据多数。对贵州来说,虽然常有土司叛乱发生,但除明末杨应龙、奢安等少数大乱之外,规模相较北边边地都要更小,即便维持屯八戍二,卫所军也能轻松弹压。因此对贵州卫所而言,维持军队的供应与开发才是第一位,作战功能则退居其次。贵州少数民族众多,社会情况复杂,以生产为主的贵州卫所为了维系社会稳定,需要费一些心思。为兼顾维持治安与生产,明代贵州将府、州、县等行政机构与卫城合一,形成所谓“州卫同城”的结构,这样一来,都司-卫所体制的政治功能得到加强,而应对叛乱与变动时,可以更快地调度反应。同时,卫所军户家属、余丁等迁入城中与城池附近,促进了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卫所城成为贵州交通线上军事、政治、商业、文化中心,为日后设置州县或归并州县留下了城市化的基础。
贵州宣慰使司地理之图。取自(弘治)《贵州图经新志》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明代贵州军队在土司叛乱时也袖手旁观。虽然在多数时候,贵州卫所军并非作战主力,但也会从征辅助。其中,播州之乱(万历年间打败杨应龙叛乱的一场战争,是明神宗万历三大征之一 )能够平定,贵州本地军队发挥了极大作用。
俯瞰海龙屯。摄影/杨舰,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
播州之乱开始不久,杨应龙分兵攻打龙泉司,守备杨惟中与其交战,土官安民志战死;其后不久,镇雄土知府陇澄斩杨维栋伪提调等五十余人,为诸路倡,下兵部议旌;万历二十八年(1600)四月,平越兵克黄滩关、水西兵克桃溪(遵义桃溪寺),继而焚毁杨应龙之卫舍家庙,后水西镇兵入播州,协助主力围海龙屯。在贵州当地部队协助主力攻打杨应龙的同时,另一部分的卫所部队还在参与围剿吴国佐(明朝侗族农民起义军首领)的叛乱。
可以说,在播州之战的过程中,由江浙、湖广星集而来的主力部队,也是在贵州卫所军全力配合作战与提供地形、民情等相应的援助下才得以在数年内得胜,继而有了后来的播州改土归流。将视角从宏观转向微观,贵州当地的卫所居民生活状况又是怎样的?
同其他地区的军户并无二致,卫所士兵在完成屯垦、戍卫等任务时,也会发工资。明代卫所军士的工资主要有两部分,一是月粮,即按月发放的固定工资;二是行粮,卫所军士在外执行任务时发放,数额因难度、距离不同而不同。除了月粮外,明代还会给卫所军士颁发月盐与冬装、棉花、布匹等生活物品,以供应军士所需。明代开国之初,这一系列工资与保障尚能照常发放。明中叶以后,拖欠工资与物资在卫所时常发生。渐渐的,一种从卫所军中选拔兵将的“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体制代替原本都司-卫所系统中的“指挥使-千户-百户”兴起,月粮工资主要向营兵发放,剩下的军户靠简单的生产与军屯已无法维持生计,促使了卫所内一部分卫所军的民化。这一点在贵州卫所中尤为明显。前文提到,卫所军户本身便有着多元职业取向,余丁家属科举入仕、商业贸易或耕织农事皆不受阻。随着营伍制的确立,都司-卫所松懈了对军户的约束,州卫同城的贵州卫军本所居住之处本就兼具商业、政治、农业等多元属性,愈来愈多的贵州军户投身于具体勃勃生气的贵州新商业、农业社会中,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贵州独有的地域社会生态。
屯堡建筑。摄影/奇怪的食客,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
贵州商业与农业的冉冉升起离不开人口扩张。有明一代,贵州人口扩张的主力便是军户。当卫城的人口增加、逐渐超出原有卫所辖地时,屯堡文化也就应运而生。军户多出来的人口除居于卫城之外,军户的军余与舍丁们建立了点状分布的屯堡与村落,一方面形成了江南与贵州混同的独特屯堡文化,即我们今日可见的屯堡文化景观;同时又渗入了经年以来“王化不及”的山林之地,扩充了贵州当地的统治范围。
屯堡建筑。摄影/奇怪的食客,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
当明代国势衰微、卫所制度没落时,这些原来的军户们也完成了由兵而农、由兵而商的最后一步。明代中后叶,由于五军都督府权职日益虚悬,都司-卫所行政与军政事宜皆报于六部,行政系统开始代管军政。到了清初,多地延续了明代中后叶以府、州、县官带征卫所军屯粮食的旧例,行政系统的权限还在不断扩大。至康熙、雍正年间,清廷开始大规模裁撤卫所,将其归并州县,卫所制度正式宣告消亡。贵州的卫所军户也完成了他们生产与开发的历史使命,完成了身份上转变的最后一步。卫所移民的持续迁入与开发,形成了独特的军户群体,虽然曾经的都司与卫所已经远去,但在历史变迁中,他们不仅守戍边陲,更与当地居民一道,开创出贵州地域社会中的特色文化景观。
屯堡人的服饰依然保留着600年前的江南传统。摄影/李立洪,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将时针拨回到今日,若要寻一处体验大明西南卫所文化,贵州安顺的文化景致——天龙屯堡是不错的去处。如今的天龙屯堡早已因其语言、服饰、建筑等多种明代西南卫所文化遗存而闻名中外,成为许多旅人的“打卡胜地”,来到这里,便可再度感受曾经的大明风华。
安顺天龙屯堡。摄影/刘聪,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
天龙屯堡同样是当年移民迁入形成的。在六百多年的时光流转中,天龙屯堡的历代先民将“江南庭院”“门窗镂雕”等特色融入“黔中屯堡”的风情之中,因防御、屯驻所需而依地形筑起的石砖屯墙,提示着屯堡居民曾为国戍边的过去;小桥流水的木质建筑也在告诉世人,他们从何而来。今日天龙屯堡从石墙、街巷到风俗民情,都在唤起“屯军堡子,皆奉洪武敕调北征南……散处屯堡各乡,家人随之黔”的追思。走进屯堡之中,我们可看到一众面蒙黑布、腰围战裙、佩戴面具、执各类武器的演员们正在口喊唱词,应声起舞,这就是“地戏”。
屯堡地戏。摄影/李永忠,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供图
“地戏”由明军西戍所演变而来,最早是从江南而来的明军部队的祭祀活动,后随着安顺屯堡的军事功能逐渐为民事功能取代,经过数百年的民俗演变,到今日变成祭拜先祖、躲避邪祟的民俗表演。地戏表演者表演时需着明代特色戏服,化装涂面,手持武器演出,演出曲目多为《说岳》《三国演义》等具有战争色彩的故事。时至今日,也能看到其中浓郁的军事特色。六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来到安顺,来到天龙屯堡,看到作为明屯军后裔的安顺人仍保留有明代故乡江南的生活习惯,仍穿着大明服饰,乡音不改,仍表演着明代的“地戏”,恍然间只觉置身于六百多年前,看到前来屯驻的先民筚路蓝缕的身影渐渐与今日的安顺人民重合。六百多年前,征南入黔、屯田戍边的卫所军人,曾肩负使命为国守边,让贵州成为中华版图的一省有了底气,更在漫长的岁月中产生了血脉相依的文化联系。今天仍然留存的屯堡见证了一切,以另一种方式传颂着他们的故事与独特的西南卫所文化。卫所曾经的军事作用消弭于历史长河,其文化意义却仍隽永。“汪公”信仰、“地戏”“巡舞”等祭祀、庆祝方式,承载着当年的大明风华,经由日益稳固的贵州安顺屯堡人的代代传承,将大明西南卫所文化绵延至今,成为一地之习俗风貌,历久弥新。历史与今天仿佛双向奔赴,昔日为国家统一而出现的屯堡,随着五湖四海的军民与当地百姓的融合,共同塑造了至今尚存明代遗风的屯堡文化。贵州屯堡文化蕴含着促进国家统一、民族融合的时代价值,是一座丰富的文化宝库,也是历史给予我们的珍贵礼物。[1]李化龙,《平播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陈子龙,《明经世文编》,中华书局,1997.[3]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中华书局,2005.[4]许一德等,《(万历)贵州通志》,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5]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华书局,1959.[6]谢东山、张道,《(嘉靖)贵州通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7]黄忠鑫,《明代卫所制度与贵州地域社会研究》评介,中国史研究动态,2023年02期.[8]李巨澜,清代卫所制度述略[J],史学月刊,2002年03期.[9]邓庆平,明清卫所制度研究述评[J];中国史研究动态,2008年04期.[10]顾诚,卫所制度在清代的变革[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02期.[11]罗远道,清雍正初年卫所制度的大变革[J];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96年01期.[12]岑晓洁,明代贵州卫所制度与贵州经济社会的发展[J],魅力中国,2009年2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