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工作,我每年只能回家一次,所以跟我女儿在一起的时间特别短。有一年,她奶奶带着女儿到深圳去找我,她问我,妈妈,我能在这上学吗?我想跟你在一起。我当时的条件根本没有办法让她在深圳上学,我只好敷衍她说,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你长大了就好了。她就开始每天吃很多很多的饭,她告诉奶奶说,我得多吃饭,多吃饭了我就可以跟妈妈在一起了。我听了很是心酸,特别是后来,我发现她身上出了很多留守儿童特有的问题。我下决心回了老家,但是在老家找不到适合我的工作。正好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开了一个打工子弟学校,我就带着她到了北京。把孩子安顿好之后,我就思考,那我做些什么呢?在北京,我们有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们发现北京的基层打工女性非常多,但是为她们服务的机构特别少,于是我们决定成立一个专门为基层打工姐妹服务的公益机构。 大家都说「木兰花开」这个名字非常响亮,我们起名字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周折。经过我们分析发现,姐妹们跟花木兰很像,都是远离家乡、为家分忧,为国家创造了很多GDP,但是她们的劳动经常不被人看见。我们还发现,姐妹们跟花木兰相比,还有不足的地方。有的姐妹并不是自愿外出打工,是因为家庭经济条件差,没得选择;有的姐妹的自主性、自我意识都比较差。比如,我们遇到过两个姐妹,她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她们居然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因为她们一直叫对方「小龙妈」「小华妈」。一开始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姐妹们需要的,就带着志愿者一起做街头调研、做问卷。我们发现姐妹们朋友很少,有的几乎一个都没有,最多的也只有三五个,缺乏人际网络的支持,遇到问题的时候不知道找谁商量。有的会说,我会在宿舍里大哭一场,有的会打电话给远方的亲人、同学,也缺乏精神文化生活。姐妹们最关注的是子女教育,但是子女教育也让她们非常发愁,很难找到合适的学校,有时候也觉得教育子女力不从心;她们经常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工作不稳定,薪酬比较低;她们住的地方通常是在城边村,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经常搬家;医疗方面,只有农村合作医疗,小病通常是不看或拖着,或者买点药,遇到大病就回老家。谈到养老,姐妹们经常说,眼下的生计还顾不着呢,养老离我们太遥远了。我们和小朋友志愿者们一起绘海报,贴到村子里显眼的地方,让大家来参与我们的活动。我们最早是从儿童工作开始的。中间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女儿,她当时十来岁,我们带着她到村子里宣传,一会儿就吸引来一群小朋友。姐妹们缺乏精神文化生活,我们就一起唱歌,但是唱着唱着就发现,这些歌离我们很遥远,像什么《香水有毒》《爱情买卖》,这些歌跟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们决定要创作我们自己的歌曲,跳我们自己的舞蹈,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发出我们自己的声音。这是我们原创的第一个舞蹈《疯狂的清洁工》,道具有盆、拖把、扫把、抹布,甚至有时候会用锅铲。这些动作、这些工具都是我们的日常,但是经常不被人看到,也不被人关注。我们就创作了这支舞蹈,在结尾的时候,我们一起欢呼「劳动最光荣」,希望我们的劳动被看见、被尊重。这是我们的原创歌曲《不完美的妈妈》,我很想请大家先听一下。这是我们在一个母亲节创作的。那天大家聚在一起要庆祝母亲节,自然就讨论了母亲这个身份。有人说,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不会做饭;有人说,我妈妈特别能干,她家务做得好,又会做饭,又会做衣服;有人说,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会骂孩子、打孩子。 我们就一起讨论——怎么做一个妈妈,我是不是一个好妈妈,有没有一个模式是完美妈妈?做完美妈妈是谁规定的,我们能不能不做一个完美妈妈?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歌词。这些歌词都是姐妹们分享感受后写出来的。有个姐妹分享说,我其实很喜欢穿连衣裙,但是自从我有了孩子,这件连衣裙就一直放在衣柜最深处,我多想穿上它在外面走走,所以歌里就有了「沉默已久的连衣裙它也向往阳光」。也有姐妹分享,我也有不想做饭的时候,我也有情绪的时候,那我生气的时候、不想做饭的时候,我做的饭是很难吃的,我开心的时候,我做的饭也是好吃的。我们就一起讨论,你做的菜也是有情绪的,当不开心的时候、当累的时候就给自己放个假吧。我们在歌里唱,妈妈无论什么样子,我们都接纳,我们不要期望太多,不要牺牲,也不要伟大,我们希望每个妈妈都要用不完美的态度去对待妈妈的身份,也期望每一个子女不要让妈妈牺牲,不要期望妈妈是一个伟大的完全失去自我的人。我们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好像在风花雪月,其实回到现实,我们面临着非常多的困难。我们经常搬家,木兰成立13年,搬了6次家。因为资金太少,每次搬家我们都没办法请专业的搬家公司,姐妹们、小朋友们和志愿者们,每次都肩扛手抬地搬到下一个地方。每到一个新地方,我们要自己粉刷墙壁,自己扯电和通水。我们经常开玩笑说,木兰可以成立搬家公司了,也可以成立装修小分队了。 我们真的太草根了,这十几年我们一直缺少资源,经常断粮,面临不同的困难。最难的是2012年左右,木兰一分钱的支持都没有。那年,我们和志愿者们、小朋友们一起吃馒头就咸菜、喝白开水,人多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打地铺,就这样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尤其是外地的朋友经常会问,木兰到底在北京哪儿?我经常笑着说,木兰在5.7环吧,不对,其实是5.9环,因为再过两三公里我们就到了六环。经过很多次的搬家,这是现在的木兰。穿过这个小小的几乎看不到的小门,是一个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胡同,走过这个胡同就到了我们现在的活动室。这个活动室冬天特别冷,经常比室外还冷。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持续工作着。我们一直认为,有非常多的名人有自己的传记,那我们每一个普通姐妹的故事难道就不值得聆听吗?所以我们一直不间断地在做姐妹们的口述史。现在我们已经做了上百位姐妹的口述史。这些口述史的累积,再加上2019年的疫情,让我们以往的演出更加困难。我们就想,有没有可能以一个新型的、体量比较轻的、灵活方便的形式,去跟更多的人进行对话呢?于是就有了游戏剧场——「木兰花的一生」,以姐妹们的口述史为最重要的资料。 这个时候观众不仅仅是观众,而变成了玩家。观众进到游戏剧场后,就像体验剧本杀一样,会带着一个基层流动姐妹的身份,去经历她是怎么出生的,她上学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她外出打工遇到了什么事,她步入婚姻又经历了什么。在游戏开始的时候会有一个这样的扭蛋机,里面装满了小球,玩家扭动后就会跳出来一个小球。然后你掰开小球,就会有一个纸条,上面可能写着「恭喜你出生了,你叫董桂花,你有两个哥哥,你的爸爸在外面打工,你的妈妈在家里务农」。也可能有一个纸条写着「对不起,你是个女生,你没能出生」。参与的玩家会拿到一个选项卡,选择权取决于你手中的钱超不超过三百。如果超过三百,那你就减掉三百,继续上学,学识加一;如果不超过三百,那对不起,意味着你辍学了,学识就得往下减。在生育环节,我们有一个生育的盲盒,让玩家去抽取生育过程中会遇到什么事。有玩家就问,怎么这里面感觉没有好事呢?实际上抽到这个盲盒最好的结果就是,母子或者母女平安,但后面你的金钱会减少,你的健康会减少。这是模拟工厂体力活的一个环节,在这个环节结束的时候,让大家计算工资。主持人会说,河南籍的打八折。有人就不满意,问为什么?到最后的时候我们就会一起复盘,来讨论地域歧视。玩到婚姻的环节,玩家会面临相亲还是远嫁的选择,远嫁其实在我们这里代表着自由恋爱。也有玩家问,那我们可不可以有别的选项?对不起,没有,因为我们姐妹就没有别的选项。游戏结束后,每个玩家扫码拿到一个结局报告,这个结局是根据她手上的金币值、学习值来的。比如说这个玩家,她是相亲,没有负债,她是低学历、低健康、高人际的,另外她也会接到跟她的化名对应的一个姐妹的真实的故事。
结束之后我们跟玩家一起复盘,这才是真正对话的开始。很多玩家就会分享,游戏令我突然理解了我的母亲、我的远房表妹,她们的经历跟我们今天参与的经历一模一样。有的人说,我之前不理解这些女性她们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那样,我今天明白了,喔,原来是因为她们不像我有那么多的选择。我常常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你们做了这么多年了,改变了这个群体的什么呢?这个问题常常让我没办法回答,因为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给大家分享两个小故事,第一个故事,这个姐妹受过家暴,她叫佳佳,来自内蒙。佳佳刚怀孕的时候就遭受家暴,她丈夫拿着镰刀放到她的脖子上问她「你服不服?你不服我就把你搂开了」,她啥都不敢说。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挣扎,她终于离婚了。有一次,她在老家的大街上又遇到了前夫,她前夫再一次把她打倒在地,只有她4岁的儿子护着她说「你不要打我妈妈」。她后来说,我恨家暴我的这个人,我也恨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这么冷漠。后来佳佳出来打工了,她做过很多很艰辛的工作,只想养活自己和儿子,她对人不信任,也不想说话。有一天她进了木兰,然后慢慢地参与了木兰的很多活动,她的儿子也参与了。最后她说,我其实是很爱说很爱笑的,现在我能说了,我也能唱了。另外一个姐妹就没有这么幸运,她也是被木兰姐妹介绍到木兰,她受家暴很严重,跑到北京后,木兰也做了非常多的支持工作,帮她找工作,帮她找住处,甚至跟她老公和家人通电话,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了那个家暴的家庭。她说,我现在还能养活自己,等我到了50岁60岁,我能去哪呢?我已经离过一次婚,我还能再离婚,还能再有家庭吗?
其实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很多时候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发现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甚至在某些时候因为某些原因还是会倒退。但是我们能不做吗?我们还是会坚持做下去的,我们希望我们的工作能给姐妹们打开一扇窗,看到外界,看到其他的可能的方式,那这就会带来改变的可能性。我们不坚持一定要改变某个人,但是我们相信某些改变会悄悄地发生,我们也希望因为我们的存在,让姐妹们在特别困难的时候,能有一把手托着她,能给她一点温暖。我们做了十几年,始终没办法实现规模化,服务的人数可能不那么多。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质疑,但是最后经过讨论,经过深深的思索,我们决定走一条很难走的路。因为我们认为对人的陪伴没有办法规模化,我们选择扎根社区,深度陪伴我们的姐妹们。关注基层流动女性,关注打工姐妹。这个话题好像很宏大,有人说这个群体离我很远,我也做不了什么,其实我们的姐妹就在你们身边。可能她们在你上班的地铁口卖早点,也可能在你吃饭的饭店里做服务员,也可能在你经常购物的超市里做销售。这个时候你只需要对她们微笑一下,尊重她们的劳动,她们也能感受到温暖。另外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加入我们,做我们的志愿者,做我们的月捐人,支持我们陪伴更多的打工姐妹。我们像野草一样,我们要倔强地活着,我们希望每一个姐妹像木兰花一样美丽、自信,像花木兰一样勇敢、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