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要在5点多钟起床去找工作。那段时间,在公交车、地铁上昏昏欲睡之时,我很想知道,每天4点半起床做工的父母是如何保证一天都有精神忙碌的?
一条大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将胡桥村划为南北;一座破旧的小学矗立在村中间,将村子分为东西。村西头有一百多户人家,无论你去哪家人嘴里打听我的母亲,他们都会说:“海兰是个做死的命!”
我人生中不能确定的事情很多,但对于乡亲们的这句话,我深以为然,并担忧着这一天的到来。而且,我无比确信的是,如果有一天我母亲真的过劳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得归咎于3份早餐。
2006年,我上初一,我哥上初二。镇上的中学离我们家2公里,走路不到半小时,我和哥哥年纪都偏小,于是选择走读。那时的中学6点就要上早自习,一直上到7点半学校食堂才会开饭。我和哥哥每天早早地起床洗漱,宁愿在学校的铁门前等小卖部老板开门,也不愿意在家多睡会儿。
那时我父亲在遥远的辽宁,干劲十足地建设现代化新沈阳。为了让我们在早自习的时候有力气读书,母亲会在4点半起床,给我们准备洗漱用水和一份早餐前的“早早餐”——米汤冲鸡蛋。从我记事时起,我家一直养着十几只鸡,除了最冷的腊月,每天都有鸡蛋可以捡。那时电饭煲还没有在乡下普及,母亲把米淘洗干净后加水在汤罐里煮,大约过个20分钟,汤罐里响起“咕嘟咕嘟”声,米汤泛起的泡沫会顶起汤罐的木盖子,再稍微煮一两分钟,米汤就煮好了。
母亲先把两枚鸡蛋分别打进两个杯子,再撒一些白糖,而后提起汤罐两侧的绊(铁质提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汤罐盖,漏出一条缝来沥米汤。汤罐逐渐倾斜,米粒被木盖子拦住,滚烫的米汤如瀑布般从缝隙里冲入水杯后,母亲赶紧招呼我和哥哥用勺子搅拌鸡蛋,蛋黄和蛋清混合在一起,瞬间变成了絮状。
米汤冲鸡蛋做好了,可母亲手上的活儿还没完。她把剩下的米汤倒进大碗,将木盖上残留的米粒拿筷子扫进汤罐。汤罐又重新摆到了灶台上后,再在湿润的米粒堆上扎上十几个孔,盖上盖子,烧上几把火“冲饭汽”。这样蒸出的米饭十分干爽,底下还会结一层金黄的锅巴,拿温热的米汤冲进去,搅碎,香喷喷的锅巴粥就做好了——这是母亲和奶奶的早餐。
灶门口暖色的火光跳动,光影中的母亲看着我和哥哥一边吹气一边喝米汤冲鸡蛋,提醒道:“慢点喝,烫。”我哥听话,不紧不慢地喝,我总担心迟到,不等凉下去就火急火燎地往嘴里灌,舌头都烫麻了。
“这里还有饼干,先吃饼干。”母亲看着我这猴急的样子也没办法,只好让我先吃其他东西。她用来搭配米汤冲鸡蛋的饼干各种各样,有字母饼干、小熊饼干、橙子味饼干、鸡蛋脆饼,还有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种饼干的,那时候,我们镇上连正经超市都没几家。
吃饱喝足,我和哥哥就拿着母亲早充好电的手电筒去学校了。电筒的光亮刺破黑暗,照亮眼前不过5米的路。抬头,北斗七星清晰可见,把我们引向更远的远方。
第一个“远方”很快到来,那是我们县的县城。
2008年,县一中为了和市里的黄冈中学抢优质生源,提前招录120名初二学生去读一中的理科实验班,四年一贯制,直到高中毕业。我很幸运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但县一中距离我家70里远,只能住校。
哥哥在中考之后选择辍学,开始了学徒生涯。我以为不需要给我们哥俩准备早餐后,母亲就可以多睡一会儿了,但在学校的电话亭里打电话回去才知道,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
“姆妈你还这么早起来吗?”
“嗯,还是4点半起来。”
“你起这么早准备什么?”
“你爸啊。还要给你爸做复健。”说这话的时候,电话那头的母亲先是轻叹了口气,之后语气轻柔地讲,“你初一的时候,早上喝了鸡蛋去上学,你奶还没起来,我一个人在家还能睡个回笼觉。现在你爸这样,你说我哪有心情去睡回笼觉?”
电话这头的我听了,立刻红了眼眶。
本来,做泥瓦匠的父亲,已经是个小工头了。可沈阳太冷,工地10月就停工,一年前,从工地回到家的父亲,闲不住,在老家又找了份事做,一次傍晚收工,他坐我表叔的摩托车回家,路上烟雨朦胧,他们迎面撞上了大卡车……父亲从医院里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左腿植入了20多公分长的钢板,疤痕像蛇一样盘踞着。
因为这块钢板,父亲的左膝不能弯曲自如,出院后的小半年里,我们要给他掰腿、做康复——反复按压他的小腿,令他的膝盖骨做一些弯曲的活动。那个寒假,父亲横躺在床上,双腿悬在床边,我一手压住他的左大腿,一手往下摁小腿,让他的左膝尽量弯曲。我每下压一次,父亲就会像耕地的牛一样低沉地“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
这样的复健工作只持续了不到一年,任凭母亲再努力,父亲的左膝盖也还是落下了终身残疾。泥瓦匠的工作是做不了了,只能在家种地,家里的经济压力陡增。
胡桥村是个小村子,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八分地。种地撑不起一家五口的日常开支,更何况我还在读书,学手艺的哥哥一时间也没钱应付生活,家里还要还父亲做手术欠下的外债。父母思来想去,和大伯一商量,决定先挪用预留给奶奶准备后事的2万块钱买一台碾米机(用来给谷粒脱壳的机器)。碾米的生意并不好做,那时候隔壁村已经有机器了,碾一袋米收7毛钱。
碾米的第一步,需要人工把一袋约80斤的谷子扛起来倒进碾米机的米斗里,谷粒通过机器里的胶辊、米筛,粗糙的壳子才能磨掉。父亲那残疾的左腿,怎么禁得住每天给客人扛谷袋呢?
但他和母亲硬是把这门生意做起来了。他们腾出厨房旁边的一间十多平米的库房,架起碾米机,机器启动的那一下,周围的地面震动起来,四面的邻居都能感受得到。起初大家不适应,有些抱怨,但转念一想我父亲要靠这吃饭,也就理解了,反倒都来支持他的生意。
为了回报乡邻们的善意,父亲咬牙坚持给来碾米的乡亲们倒谷子,一袋一袋,一次一次。多的时候,他一天要往米斗里倒三四十袋。母亲心疼他,从一开始就埋怨:“就知道做好人,给人驮谷袋倒谷子,以后老了浑身都是病,看你怎么办!”可父亲不听,只要来碾米的乡亲一招手,他就会拖着左腿,热情地上前帮忙。
父亲初中毕业,文化不高,没事就喜欢看新闻,对时事政治熟稔于心。来碾米的多是中老年男性,除了庄稼生产,他们最热衷谈论的就是家国大事。很多人第一次来我家碾米就和父亲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有时米都碾完了,父亲还要靠在门框上跟人多聊一会儿。母亲性子急,看不惯,总是责怪他:“饭都凉了,还拉着人说话,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两件事。”
母亲埋怨归埋怨,正是靠着周到的服务和“贴心的交流”,父亲的口碑很快就积累起来了。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胡桥村有个碾米老板,人热情,服务好。四季农时教会了乡亲们要赶最早的黎明,他们在冬季的凌晨4点半就来我家屋外喊父亲碾米了。父亲舍不得生意溜走,赶紧起来,母亲自然也跟着起来,因为碾米机一旦开启,“轰隆隆”的噪音让人很难继续睡下去了。
我曾问父亲:“为啥大家这么早就来?”
父亲答:“年底了,在外打工的孩子们回了,做父母的想让他们早点吃上当年的新米。”
父亲碾米基本是从清晨忙到上午,腊月的时候甚至要忙到中午,其他时间,他就打理自家地里的庄稼。母亲没地可种,闲得心发慌,她想为我和哥哥攒钱,于是就找到她大姐,拜托她问问在镇子上做包工头的姐夫还招不招小工。
我大姨说:“做小工是挑砖、和水泥,这些都是男劳力做的,女的吃不消。”
母亲说:“大姐,你还不知道我?我之前一个人在家种地,挑水、挑粪都是我做,挑砖这事肯定也能做。”
我大姨把丑话说在前头,说大姨爹脾气臭:“要是事情做差了,他怕是也难给你好脸色。”
最终,母亲在大姨爹那里找到一份小工的活儿,但大姨爹要她很早就得去工地——农村盖房分大工和小工,人家大工主要负责砌墙、抹灰,小工就做搬砖、和水泥等杂活,每天都要早早到工地上准备水泥砂浆,不然大师傅来了没料可做。
为了把工地上的活儿干好,母亲延续着早起的习惯。4点半,月光还未散去,太阳远未升起,四下一片漆黑,起床的她熟练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支手电筒,缓步移动,打开房门,穿过正屋的大客厅,穿过楼梯走廊,穿过后屋的客厅,到水井边打冷水。她不会开灯,因为灯一亮,楼梯间底下的鸡窠里就会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继而唯一一只公鸡就会仰天长啼。如果我和哥哥在家,这一声声啼鸣会让我们惊醒。奶奶也会被叫醒,不过老年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倒也不用太担心。
母亲摸黑打了井水回到房间,掺着前一晚烧的热水开始洗漱,这时父亲也起来了,他们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来。白色灯管射出的灯光透过粉红色的薄纱窗帘,从屋外看,像是一面旗帜,宣告着胡桥村最勤劳的女性,要开始一天的劳作了。
洗漱完毕,母亲的第一项工作是放鸡。
鸡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白天人只要靠近它们,它们会立马闪避躲开,敏感得很,而到了晚上,夜幕来袭,无论是公鸡还是母鸡,都会安安分分地挤在角落里,人伸手去抓,便乖乖就范,任凭处置。
我家的鸡窠是父亲用旧衣柜拆下的木板打造的,四脚安装着滚轮,六面都呈栅栏状,木板与木板之间留出大概三公分的空隙用来通风,这样鸡才不易患病,唯一的坏处是鸡屎容易从空隙中掉出来。每次母亲将楼梯间的鸡窠小心翼翼地推出门时,母鸡就在鸡窠里面“咕咕咕,咕,咕咕”,公鸡则蓄势待发,一旦见到光亮,便扯开嗓子啼叫,鸡窠所经之处,沿途会留下一地鸡屎。
十来只鸡获得了自由时,已洗漱完毕的父亲也已经钻进后屋的机房开始给乡亲们碾米了。这时母亲还不能准备早餐——父亲车祸后,母亲找算命先生算过一卦,先生说我父亲这次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多亏了家里的先人坐得高(祖先有灵性,会保佑人)。母亲懂算命先生的意思,自那之后,每天早晚都要给家里的先人敬香,连带着敬天地和灶神。每逢初一十五,她还会去村里的三座庙里拜土地公、土地婆和其他菩萨们。敬完香,把一串鞭炮点响,是母亲对一天生活的美好希望,她希望这个家庭的祖先,这个村子的菩萨,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工作,平安生活。
晨光熹微时,母亲终于可以准备早餐了。如果我和哥哥不在家,主食一定是顶饿的米饭。吃米饭,就需要起锅做菜,早上时间有限,母亲便做一些比较容易熟的菜,像炒各类小青菜、土豆丝等,再搭配一些腌制的咸菜,日日如此。
早饭做好,奶奶通常还没起来,父亲还在机房里忙着,母亲要赶去工地,便第一个吃。她怕炒菜凉了,不会把菜从锅里盛出来,只舀出来一些和饭吃下,再喝点米汤。她不习惯坐着吃饭,总是一个人端着碗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匆匆忙忙吃,一边看着正屋门口,看着屋前的小巷。有时候早起的邻居拎着大桶衣服走过,看见母亲,便搭上几句话,感叹她这么早就忙好了早饭。
奶奶若起得早,也不会和母亲一起吃饭——年纪越大,她越和急脾气的母亲对付不来,坚持要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吃饭。可父亲碾完米时,菜已经凉透,饭也结成了硬块,只能泡开水,即便如此,奶奶还是坚持等。
忙忙碌碌中,时间到了6点半,母亲就该出发了。
2010年我读高一下学期时,明显感觉到自己跟不上理科实验班的学习节奏,尤其是化学,令我头疼,期末测试只考了38分。
文理分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想从理科实验班转去文科班。因为没有这种先例,班主任让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我没有对父母说,他们没读过高中,也没经历过分班,我不想让他们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感到担忧。
转文科的事落地后,我才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换个新环境,先适应,再考虑成绩。”母亲则说:“成绩好不好是其次,身体要好,换了班就换了,饭还是要好好吃。我问了海峰(我们村上一届理科实验班的学生)他爹,他说海峰一个月吃饭要500块,你怎么就200块?”我没有说话,只是想哭。母亲在那头继续说:“不要担心家里没钱,你读书的钱,我和你爹都准备好了,饭也要好好吃,一个月不说500块,300块钱总还是要吃的。”
我身体向来不好,低血糖一直如影随形。在母亲看来,鸡蛋是最好的营养品,上初中的时候,她给我做米汤冲鸡蛋,读高中后,每次放假回家,在正式的早餐之前,她都会单独给我做一碗冰糖红枣蒸鸡蛋。3个鸡蛋打在碗里,放上3颗红枣和几粒冰糖。等煮的米沥了米汤,就把碗放在米堆上,盖上盖子“冲饭汽”的功夫,蛋就蒸好了。
米汤的温润和冰糖的甜味会很好地盖住鸡蛋的腥味,这是在学校吃不到的滋味。
我在文科班很顺遂。2011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三后,“陪读”的风气渐渐在县城盛行起来。我们班上有一大半的同学都在校外租房子住,有的还是父母一起陪读。母亲也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要来县城陪读,“只要你答应,我们便会放下手中的一切事过来”。
但我知道,父母手中的事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我在县城拼命读书的那3年,母亲也在工地上拼命。她从一名只能挑砖、和水泥的小工,成长为能开吊砖机的技术工了。一起做工的大师傅们,先是怀疑:“哪有女的来做小工?挑砖吃得消?”后来是感叹:“海娥(我大姨)屋的老三(我母亲)不容易,挑砖、和水泥比男的都利索。”到我高三时,只有佩服:“海兰真是厉害,三楼开吊砖机,她一个女的都学会了。”只要我母亲休息超过两天,大姨爹就会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能复工——因为吊砖机没人能开。
父亲同样忙碌。3年时间,他成功地将碾米生意从本村扩展到了四里八乡。一到腊月,他凌晨就要开碾米机,午饭都没时间吃也是常事。他最初的竞争对手、那个隔壁村的碾米师傅,后来也成了父亲的客户,他说:“老胡啊,还是你细心,这米碾得亮堂堂的,还不少称。”
一般来说,100斤的谷子能碾出60多斤米。父亲把碾米机当成宝贝,每隔两三个月就保养一次,这样出米也多,100斤谷子能出米70斤往上。如果父亲来县城陪读,他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客户肯定会被别人抢去。
所以,父母哪有时间来照顾我呢?
母亲说:“要不让你哥过去照顾你半年?下学期我们再过去。”
哥哥离开学校后,先是跟着跟着大伯家的二姐学裁缝,二姐说他“屁股尖,坐不住”,半年不到他就跑了。后来他又跟着大姨爹学泥瓦匠,大姨爹说他“半个月都学不会提刀灰,没屁用”,不到3个月,他又跑了。最后父亲拜托四妈家的细哥给介绍了个做水电的朋友,哥哥跟着人家在武汉学徒,才稳定了下来。
我说:“那不行,哥的水电工作刚步入正轨,还没出师,这一走就是半年,师父肯定不高兴。”
我让父母安心在家。但到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我还是没拗过他们,从学校搬出来租了房子住,这样晚上可以多点时间学习。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我担心再不让他们来陪读一段时间,要是高考没考好,他们肯定会自责一辈子,于是松了口。母亲先来陪了我半个月,之后父亲陪了我半个月,一直到高考。
高考完的那天晚上,父母已经回了老家,我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上散步,给他们打电话。母亲带着轻松的口气说:“你考完了我才敢和你说,你当年从理科实验班转到文科班,你爹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说你是不是长大了也不听话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提前和他说。”
仔细想想,我没和父母说的事情多了去了,可父亲和母亲不也一样吗?——从2013年开始,他们就瞒着我和哥哥,租下了村里叔伯和朋友家的18亩多田地(加上我们自己家的,足足有23亩)。那时种一亩地一年只能挣400块左右,挣得多点,也只有800块,好点的年景能挣1000块——而我在武汉读的大学,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将近8000块,每月还需要生活费,加起来,得2万一年。
父亲和母亲更像停不下来的陀螺了,他们终日忙碌在碾米机房、工地和田地之间。从凌晨4点半劳碌到晚上8点半,无论何时去看,他们都在干活。但他们从没有向我抱怨过自己的劳累,我只能从村里人的口中听到“你父母不易”的叹息。
2016年6月,我大学毕业,进了黄石一家国企上班。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稳定的工作,意味着我父母可以喘口气,歇一歇了。
可是,国企虽然稳定,工资却很低,就在我实习期间,还经历了一次工资调整。看着那些有20多年工龄的前辈们为了工资是增加10块、还是20块而争执不休时,我又想到了每天凌晨4点半起床的母亲——就这点工资,我何时才能让父母不操劳呢?要是一直待在这里,以后买房、结婚,肯定还得扒父母一层皮,甚至还得扒哥哥一层皮。
那时恰逢互联网行业烈火烹油的时候,我在转正之前的国庆节选择了辞职。这一次,我提前告知了父母,父亲还专门咨询了读了博士的小表叔,但依然没拦住想要趁年轻赚钱的我。
虽然是裸辞,但我自信会很快在武汉找到工作,就临时借宿在哥哥那里——哥哥已经出师,靠接单子养活自己,在武汉租了个很小很小的单间,300块钱一个月。然而现实很残酷,一连3个月,我一直奔波在听宣讲会、投简历和面试的路上,却没收到一个offer。
武汉的大学多集中在武昌区和江夏区,很多时候,我要在5点多钟起床去找工作。那段时间,在公交车、地铁上昏昏欲睡之时,我很想知道,每天4点半起床做工的父母是如何保证一天都有精神忙碌的?
2017年年初,我终于接受了一个并不太满意的offer,它来自广东佛山的一家陶瓷厂,做管培生。农历春节过后,我就赶去了佛山上班。
陶瓷厂是销售型企业,培训了2个月后,我被分配去做招商工作,经常要参加酒局。我从大学养成的每周六固定打电话回家的习惯,也被一场场的酒局打乱了。母亲察觉出了异常,我只好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她。母亲放心不下,给我算了个命,算命先生说我不能喝酒,会出事。我答应母亲不再喝酒,但做这份工作,实在做不到,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喝醉。
2017年年底,老总组织全公司聚餐,和我同宿舍的室友酒精过敏,一口啤酒下去都能面红耳赤,但为了不给他们部门的老大丢脸,他硬是在老总、其他部门领导来“串门”时连喝了好几杯啤酒和白酒。我也喝得飘了起来,后来还架着他去厕所吐。他在里面吐,我在外面等,我站不住,就直接坐在厕所门口。来上厕所的同事和领导来来往往,我还得赔笑,说自己“没事儿”。
那天晚上回宿舍,我和室友说:“不能这么喝了,没有什么工作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没过2个月,室友便辞职北上,在编程培训班学了半年后,在他姐夫的帮助下做了程序员。又过了3个月,招商部业绩不好,全部人员要打散分配到各销区去。我趁机提出辞职,部门老大认为我是难得的笔杆子,多次挽留,但我还是再次裸辞。
2018年国庆节后,我在深圳找到了一份互联网行业相关的工作,收入开始稳定下来,而母亲那边的活计则开始走下坡路了。因为国家政策约束,农村建房越来越难,大姨爹能接到的工程越来越少,甚至想要去相邻的九江郊区接一些房子做。但城里的建设标准和乡下又不一样,活儿越来越难找。
“我和你爹算了一下,16年做了220多个工(一天就是一个工),17年做了200个出头,今年到现在10月份,才做了150个工,你大姨爹手上已经只有1套房子(的工程)了,其他事还没接到。”母亲说。
“没事做就多休息休息,身体第一,姆妈,再有2个月,你都50(岁)了。”
“50也还年轻,我和你爹还说,你过两年结婚买房子,我们凑凑还能给你出个卧室的钱,现在看只能凑个卫生间的钱了。”
父母不仅身体操劳,心里也一直操劳,电话这头的我好笑又心酸:“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房子我自己攒钱,你们挣的钱你们自己存起来,能帮就帮,帮不了也无所谓。”
但父母不会觉得孩子的事情是“无所谓”的,他们总会有方法让生活有新希望、新奔头。
2018年年底,他们俩一商量,目光又落在了碾米机上。
转眼10年已经过去,当初父亲买的最新款的碾米机也已经步入了风烛残年,时不时地坏,有时正在碾米,竟突然罢工。父亲要给老客户们赔不是,然后戴上那副可折叠老花镜和头灯,一点点摸索到底是哪个零件出了问题。但总维修也不是办法,这两年,隔壁村的年轻人已经买了新款碾米机来抢生意了。
电话里,父亲跟我说起了换新碾米机的想法:“退一步说,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今后要用钱,就是为了我和你姆妈以后老了手头有钱,不花你们的钱,现在还是要这碾米机存点钱。”
我没阻拦他们,也知道拦不住,只问:“新机子5万块钱,你们有钱吗?我支付宝里有活期的,你们要是存款不好动就跟我说,我转给你们。”
2019年的春节过后,赶在元宵节前,父亲终于换了新的碾米机。新机器进门,“九千响”的鞭炮和“八十响”的四喜大烟花响彻空中。家有喜事,极少喝酒的父母在晚饭时喝了些白酒,边喝边说辣口,我和哥哥陪着他们。奶奶年岁大了,晚饭已经不吃了。
那晚的月色很亮,照在收拾一新的机房门上,春联清晰可见——“生意兴盛路路发,招财进宝日日来”。
新机器碾米的速度提高了不少,老主顾们又回头找我父亲碾米了。母亲还是跟着大姨爹做工,能挣一天钱是一天钱,没工可做的时候,她就忙地里的活儿。我和哥哥都能挣钱了,父母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就把租来的田地渐渐还回去,只留下9亩多。那一年国庆节,哥哥和谈了2年多的女友订婚了,婚礼定在2020年的农历春节。
定下婚期后,哥哥更是起早贪黑地挣钱,结果在给业主装客厅大灯时,灯具的水晶配饰意外掉落,重重地砸到了他眼睛上。那天我正在上班,哥哥的徒弟,也是我小姑的儿子,带着惊恐的哭腔给我打来电话,说哥哥要马上手术,急需用钱。我立马转给了2万块钱过去。
好在送医及时,哥哥的双眼保住了,只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需要多次手术修复。哥哥是民工,接的活儿是装饰公司的项目经理派的私单,没有劳动合同,也没有临时协议。他出事后,我们联系那个项目经理,那人就人间蒸发了。哥哥只能自掏腰包治疗,前后花了7万多块钱,攒的结婚钱都快花完了,还要在家养伤。
我安慰父母说:“好事多磨。”他们也说:“眼睛保住了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远在深圳的我并不知道那段时间父母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他们担心大儿子的眼睛,又忧虑他的婚事。新媳妇还未进门,随时都可能生变,他们要与未来的亲家沟通,让人家对这次变故予以理解,还要请女孩对自己的儿子予以信心。
好在这么多年来,父母在周边有着不错的口碑。女孩的父母知道他们的为人,毅然决定与我家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生活的车轮一点点驶过,留下的痕迹很深,但也在慢慢弥合。哥哥的眼睛慢慢康复,令人不安的疫情也在慢慢消散。
2021年春节,大年初六,哥哥终于将嫂子迎进了门。时隔9年,继为我办升学宴之后,我家再次办起了酒席。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拦都拦不住,酒席散场的时候,他还要拉着人喝。大家都知道,此刻只有我母亲能拦住他,但母亲没有,她只是在一旁收拾,偶尔看看父亲还站不站得稳。
我想:让父亲喝吧,他和母亲这么些年的辛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哥哥,和所有人一样,都只是旁观者。
婚后,嫂子跟着哥哥一起去武汉打工,已经成了公婆的父母,依旧保持着凌晨4点半起床干活的习惯。想着不久的将来可以抱上孙子,他们的劲头就更足了。不过,要是哥哥和嫂子放假在家,父母早起只能忙其他事,不能开碾米机——机器一震动,在二楼睡觉的嫂子就会醒来,虽说儿媳脾气好,但做公婆的不能不知道分寸。
母亲不再关心一天能做多少事、一年能做多少个工了,她开始经常畅想以后的好日子:
“等你嫂子怀上了,在家养胎,我就不做小工了,照顾你嫂子。有了孩子我就看孩子,没事了我就和你四妈一样,有戏看戏,没戏就看牌。”
“你要是结婚了,肯定住在城里。你要我去我就去,你不要我去带孩子,我就在家。”
我知道,这种清闲的生活只会停留在母亲的想象中。等她真的做了奶奶,她依然会是村子里最忙碌、最劳累的奶奶,她会操心孙子孙女有没有好好吃饭,操心哥嫂的收入够不够养孩子,操心住在城里的我会不会和妻子有矛盾……
这种循环,我至今无法破解,母亲也无法破解,只能期待未来的日子能给出答案。
2021年,已经离职的部门领导鼓动我辞职跟着他一起创业,在深圳做留学生意。虽然在疫情期间做这个项目听起来不靠谱,但想着有一个机会能离财富更近,我答应了。2年多过去,很多事情不尽如人意,但现在也算是步入正轨,挣大钱的希望还在,让相隔千里的父母早点享福的希望也还在。
直到今天,母亲还是每天凌晨4点半起来收拾、做早餐,父亲还是4点半起来碾米。不过奶奶经不住岁月的侵袭,夏天的6点左右她还能起来,冬天太冷了,她索性一整天都不起来。
这15年里,我读书、毕业,离开湖北跑到广东打工,又去了东北走父亲曾经走过的路,现在在深圳带起了小团队。老家离我越来越远,我每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不到1个月。
我是个游子了,再回家就成了客人,母亲总想着心思给我做新鲜菜式。她从来不是一个美食家,我小时,她做的菜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味道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她自己对于饭菜从来不讲究,剩饭剩菜也能扒拉几口,填饱肚子就行。不过,做了小工之后,她吃上了“百家饭”,在外面边吃边学了很多新菜。
一天晚上,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起了可乐黄豆焖猪蹄。她给我详细拆解了这道菜的做法,远在千里之外的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开心:“你哥和你嫂子都很喜欢吃,等你回来,我也要给你做。”
我实在想象不出黄豆、猪蹄加上可乐在一起炖该是怎样的口味,后来回家,母亲真的给我做了一大锅。我带着好奇尝了尝,味道超乎我的想象——猪蹄软糯还带着豆香,可乐烧干后又加深了配菜黄豆的色泽,更丰富了肉的滋味。
既然两个儿子都喜欢吃,这道菜就成了母亲的“保留节目”,每次只要我回家,母亲都会做上一大锅,一家人能吃上好几顿。
在家的日子十分难得,但无论多不情愿,总有离开的一天。
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工作后,我都尽量选在节假日的早上离开家,这样返程坐车就有余裕。到了出发的那天,我6点多钟起床,母亲却已经起来快2个小时了。她早早洗漱完毕,等待着,要把敬香的机会留给我。我并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鬼怪神仙,但我相信自己的祖先,也相信我主动敬香,能让母亲相信这一次离别后我能平安。
拿上9根香,放在大蜡烛上点燃,然后分3炉,分别插到正屋大厅靠右边的条几上的香炉里、大门口左侧的小香炉里,以及厨房灶台边窗户上的小香炉里——它们对应着祖先、天地和灶神,灶神在我们这里叫做“司命”。
正屋大厅里的香炉是专门买的,六寸大小,刷古铜色油漆,而大门口和厨房的小香炉,都是母亲用吃完的八宝粥瓶子做的,太不起眼,有时敬香结束后没及时收起来,很容易被人一脚踢飞。我就曾不小心踢飞过一次,烧剩下的香棍和香灰洒落一地,我惊慌失措,忙不迭地将它们归拢,口里默念“天地莫怪”。
香插好后,还要烧“无表纸”(音译,一种15厘米见方的黄色糙纸,专门用来在初一十五烧香用,和春节、清明节祭祖烧的大张的黄表纸不一样),每3张一刀,依旧是大厅、门口和厨房插香的位置各烧上一刀。
最后,点上一挂百响的小鞭炮,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消失,就可以磕头了。
我在做,母亲在旁边看。磕头的时候也这样,我先磕,母亲在旁边站着,说一些许愿的话,比如:“祖人在上,细伢胡诣出门在外,保佑他工作顺利,步步高升。”
其实,我磕头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默默许愿了。刚毕业的那两年,我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个有奔头的好工作,而最近几年,我只希望家人们都能够平平安安——父母老了,奶奶的腿脚愈发不便,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哥哥的眼睛曾受了重伤,我在外工作还要攒钱买房。
祖先、天地、司命,三处磕头完毕,我的敬香仪式就结束了。但母亲会再去重磕一次头。她跪在拜席上,祈祷很长时间,每一句心愿诉说出去,像是必定会实现。虽然这个仪式在过去的15年里已经重复了数千次,但她依然会很用心地去做好每一次。
上完香,母亲给我端来她提前做好的冰糖红枣蒸鸡蛋,里面有整整3个鸡蛋。我一边吃,一边隐隐担心自己的胆固醇会升高。母亲不知道这些,见我吃完,她才会安心的去准备送行早餐——面条煮饺子。
我家在湖北,不南不北,既没有亲手和面做面条的传统,也没有亲手擀皮儿包饺子的习惯。所以,面条和饺子,母亲会提前一天从小卖部里买回来。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吃面食。我在武汉读大学的4年,愣是没爱上热干面,总觉得麻酱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令人手足无措。毕业后寄宿在哥哥出租屋里的那段时光,他忙着工作,我忙着找工作,我们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饭。
为了省钱,我早餐不吃,中午就找个沙县吃个飘香拌面,或者在小饭馆里点一份花饭,晚上就在哥哥出租屋旁边的夫妻店里点一份最便宜的原汤面,什么料头都不敢加。偶尔投出去的简历有了反馈,我才会加一片干子犒赏自己。好在那家店的免费小菜很多,咸菜、泡椒萝卜片、碎藕丁、酸豆角,每次我都把四种小料加满,看起来就是丰盛的一碗面。但那段经历,我从没和母亲讲过,蒙在鼓里的她一直用面条煮饺子为我送行。她先接一大锅水,大火烧开了就下饺子。怕溅出水花烫着,她总是把饺子倒进碗里,再从碗里倒进锅里。冷冻的饺子咕噜噜下水后,得立马用锅铲拨开,否则极易粘锅。转身,母亲又得去烧火,家里面用的柴火,冬天是棉花杆,夏天是芝麻杆、黄豆萁,都是父母从田地里挑回来的秸秆。
饺子在锅里浮沉,母亲撒一碗冷水让它们安静了下来。还没等饺子再次翻滚,母亲就把面条下进了锅里。一把,两把,三把,直挺挺的面条进锅,瞬间变软,母亲拿起筷子将它们拨开,水中就绽开一朵接一朵白色花朵。
母亲将火调小了些,又往锅里打了5颗蛋,到时候家里一人一颗。伴随鸡蛋下锅的还有一些青菜叶子。此时膨胀的面条已经翻不动了,母亲往锅里舀了一勺多盐,用锅铲打散,一锅面条煮饺子就做好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很丰盛了,有新做的土豆炒肉,有母亲自己腌制的辣酱萝卜丝,还有前一晚剩下的土鸡汤。我舀了些鸡汤倒在已经铺得满满的面碗里,快要溢出来了,连忙吃了几筷子面条。面条煮得久了,几乎失去了弹性,饺子除了皮厚一些,没什么缺点——只是,母亲每次做面条煮饺子,饺子都会碎开,不知道是哪个步骤错了。
我已经不太习惯在早餐的时候配这么多“大菜”了,大学食堂早餐样式也多,但我常年只吃装在杯子里的粥、鸡蛋、玉米、面窝,还有包子。工作之后,我吃的就更简单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和朋友租住在深圳的“老破小”里,买了个京东爆款两人用电饭煲,每天晚上提前定好时间煮白粥,第二天起床就可以吃白粥配酱菜。后来我们工作忙了,连粥都不愿意煮了,就买一些面包、饼干当早餐。
担心我在外吃不好,每次返程之前,母亲总希望我多吃点,再多吃点。但我根本就吃不下太多,一碗就饱。母亲不再强求,但碗里的那颗浸润了面汤和鸡汤味道的荷包蛋,她要我一定吃掉。就这样,一个早晨,我在母亲的注视下,至少吃了4个鸡蛋。
早餐过后,再清点一下行李,我就该出发了。如果哥哥在家,他会开车送我到车站,如果他没在,就是父亲开着他的电动三轮车送我。
我用一张张车票追逐未知的幸福,母亲用一碗碗面条煮饺子祝福我能追上这些幸福。她打开了后屋的机房门,看着我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村西头那排水杉树下。我知道,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感,很快就要转身骑着电动车去工地了。等夕阳拂过村西头那排水杉树,她才能回到家,麻利地将电动车停到客厅里,马不停蹄地从楼梯底下找出农具,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赶到地里帮我父亲再做些庄稼活儿。
等到夜色逐渐笼罩胡桥村,母亲会先一步回来准备晚饭。昏黄的灯光在我家的小厨房里亮起,成为村西头众多灯火中的一盏。等父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村庄,奶奶早已入睡,他们就面对面地坐在八仙桌前吃晚饭。灯光砸在漆黑的夜里,转眼跌入黑夜。时间渐渐流逝,一切归于寂静。
直到次日凌晨4点半,我的母亲又会准时起床,洗漱、放鸡、敬香、做早餐。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