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萌
图 | 王子怡
编辑 | 毛翊君
拍摄伤疤是从我2021年一次受伤后开始的。那年我大三,骑电动车太快,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当时处理伤口比较马虎,拿纸把血止住之后就没再管。后来和长裤摩擦,开始肿胀,格外疼。回家后,我就跟我妈撒娇,想让她安慰我一下,但我妈却说,夏天了,你这样把腿摔了,穿裙子的时候露出来会很难看。这话对我有冲击,引出了我和妈妈的分歧,也让我意识到,伤疤是身体上永恒的记忆符号,从这样的切入口能窥到背后的故事。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别人身上的伤疤。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找人,在操场和公园里摆过4次易拉宝,上面写“我们各自也在一次次受伤与愈合中慢慢生长”。有人会过来看一看、聊一聊,但都不太乐意被拍,毕竟伤疤是隐秘的部分。后来我发朋友圈征集,打开了几个身边的人。从大三到毕业,我陆陆续续拍到19个人的伤疤。随着伤口的愈合,有人与过去和解,有人感受到了爱,有人反思了受伤原因,然后知道要好好保护自己、爱自己。故事一 母爱
“每当我觉得妈妈不爱我的时候,我都会望向那些伤疤。嗯……好像不是。”
我和徐汐禾相识在去年夏天,当时疫情封校,大家都无处可去,操场地摊文化开始流行起来。她和朋友摆了一个写诗的摊子,有人给出喜欢的关键词,她就用这个写一首,一块钱一首。当时我也找她做了一首,觉得很有才气。后来才知道,她父母离异,小时候一直跟着外婆在重庆生活,6岁回到郑州的妈妈身边。妈妈再婚了,继父带着一个女儿,后来妈妈和继父又有了个儿子,比徐汐禾小6岁。在她的记忆里,妈妈和继父更爱弟弟,会记得弟弟喜欢吃什么,却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妈妈做饭也从来不问她的喜好。去年春节,他们找了一家菌汤火锅店吃饭,可是徐汐禾从小到大都不吃蘑菇。父母不太看重她的学习,但是从弟弟一年级开始,每年就要花很多钱去报补习班。从小学到初中,徐汐禾觉得自己和父母的沟通一直是在暴力中进行的。有次她放学回家晚了,妈妈让她走下7楼再上来画1个“正”字,要这样写满100个才能睡觉。她一度不愿意回家,哪怕和朋友在公园里坐一个晚上。初中时,她用零花钱买了一只兔子陪伴自己,成为青春期非常重要的存在,但妈妈觉得兔子脏,趁着她不在时扔掉了。她很崩溃,走了30多条街去贴启示,最后还是没找到。她就一直觉得家好像是合租的,每天跟家人相处不会超过20分钟。徐汐禾的妈妈经营烟酒店,每天早上8点去店里,晚上9点多关店,没有时间陪她,就用钱弥补。她觉得在妈妈看来,生活条件变好了,关系就能变好。她的伤疤是在高三留下的,受伤前,她和母亲一直处于很别扭的状态,无法理解自己和母亲的关系。那段时间,她在家上网课,因为经常戴耳机,耳朵发炎了,就公放了几天。弟弟在一边打游戏,还嚷嚷着看电视,声音很大,徐汐禾无法专注地听课。和弟弟沟通没有什么结果,妈妈也没空管,她觉得这些事情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了。又一天晚上10点多,徐汐禾上完网课准备去洗澡,热水半天没有放出来,她很烦躁。妈妈告诉她是弟弟在洗澡,让她等一会。那时候是冬天,徐汐禾在浴室等了很久,很冷,也很委屈,所有的情绪堆在一起,用力把玻璃推拉门关上。玻璃碎了,碎片打到她身上,她站在镜子前,看见眼睛里有血、手指甲缝里、头上也全是血。后来,妈妈骑电动车带着她去医院。大概要经过三个路口,徐汐禾眼睛被血模糊了,感觉自己呼吸不上来,和妈妈说“我快死了”。妈妈说,“不会的。”她说,“我想死。”之前她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想法,但没真正去伤害过自己。她觉得那样很蠢,甚至想用这种方式吸引别人眼球,来博得对方的爱。这次,她的腰上缝了18针,头上缝了10针,手上也缝了针。徐汐禾开始低血糖,意识也不是很清醒,只记得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叫了她“宝贝”,让她不要怕。
●徐汐禾肖像照和她额头上留下的伤疤。
受伤以后,徐汐禾感觉父母对她的关心多了一些。后来一次家长会前,老师让同学给家长写信,徐汐禾就给妈妈写:“我知道你很不容易,你对我不够好,总是偏心弟弟。我有很多想法,想和你说又说不出……”妈妈看到一直在哭,最后跟她说,“其实妈妈是爱你的。”基本上每隔段时间就会有人问徐汐禾手上、头上的疤。她通常都是幽默地回应两句,“别管老铁,家里玻璃门质量太差砸身上了,缝针挺疼的。”后来徐汐禾告诉我,她在家庭里和父母的关系也没有太多改善,但觉得人生里有那么一瞬间知道妈妈的爱就够了。故事二 新生
“你知道什么手术要剖开、缝合七层吗?两次剖宫产在同一个位置,我爱我的两个宝宝。”
米鑫佩是我表姐,在27岁时有了第一个宝宝,因为超预产期一周骨缝不开、胎盘老化,选择了剖腹产,宝宝出来她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她的二胎又是剖腹产,刀口切在了肚子同样的一个位置。怀二宝的时候,大宝只有7个月,她内心很纠结要不要。剖宫产正常3年后才可以再要宝宝,二宝的到来让她对大宝有些愧疚,因为怀了孕就没有奶了。那个时候表姐有200多斤,大夫说之前的刀口恢复得不错,但是脂肪比较厚,要切开7、8层的样子。知道怀上二宝的时候挺喜剧的,米鑫佩约朋友游野泳,中午喝了几瓶啤酒,越喝越想吐,感觉不对,去买了试纸发现怀孕了。她爸妈和老公知道后都很惊讶,也都特别开心。但她想到吃了避孕药,害怕对胎儿有伤害,距离第一次剖腹产也间隔短,还是挺害怕的。后来问了几个医生,回答都比较中肯,说如果孩子不健康自己就流掉了。她感觉,生大宝时的剖腹产疤痕也可以在孕期恢复,胎儿在慢慢长大,就坚定地留下了二宝。表姐结婚之前才100斤,整整胖出一个自己,生完努力减肥瘦到128,但是体型变化很大,尤其刀口还是突出来的,但她没有想过遮盖疤痕,觉得算是有宝宝的象征,挺有纪念意义。两个宝宝不断长大,他们问过表姐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表姐会给他们看疤痕,跟他们说就是这里出生的。两个宝宝用手痕碰了一下疤痕,那一刻她挺欣慰的,觉得自己受的这些苦都是值得的,这可能也是一些人成为母亲的伟大吧。故事三 自我
“这道疤也时刻提醒我,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绪再也不要伤害自己。”
袁若雪的伤疤在手臂上,有5厘米长。受伤的时候她17岁,上高三。她是艺考生,那时她备考时间比较短,又碰上疫情被封在家里,让她的压力倍增,对前途很迷茫。上不了专业课,也没怎么上文化课,爸爸妈妈着急就催促,每天经常因为一些琐事争吵。一天早上她情绪就爆发了,和爸妈吵完架回到卧室里,坐在书桌前拿着壁纸刀划伤了胳膊,使很大劲儿。当时她就在想,为什么他们不理解自己。现在觉得,都是自己给了一个所谓的压力,把考试当作很重要的东西。事后,妈妈看到了她的伤口,问她怎么弄的。她就说自己不小心碰到,但其实他们也都能看出来是划伤的。妈妈问她,“多大的事啊,把自己弄成这样?”后来爸妈开始理解她。一次她从县里的寄宿学校回家,爸爸来接她,在高速上她说有点学不下去了,爸爸听出来她情绪很不对,在高速上把车停了说,“都没事,你上个大专我也不会说你,你现在就好好坚持下来,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不重要,你的态度爸爸妈妈都看到了。”现在,她的心态发生了转变,觉得伤口愈合后进入了她的新生活。虽然伤口的故事经常被提起,但是留下的伤疤是她面对今后生活的标志。更多的故事和改变
在拍摄初期,我会担心他们的疤痕是不是都很负面,会不会揭了别人的伤。后来是他们给了我做下去的力量,有些人完全接受了伤疤的存在,也非常坦诚地和我聊起背后的故事。有时一道伤疤甚至改变了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同学黄文静是我第一个拍摄的人,她不介意展露。伤疤在胳膊上,面积不算小,是被热水烫伤的。因为受伤的时候年纪小,她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只是一直觉得伤疤很丑。她会画画,想自己设计一个纹身,把伤疤遮盖住。等到她真正想纹的那一天,她忽然觉得这个伤疤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为什么去遮盖它?所以她设计了一条蛇的图案,蛇头的位置正好在伤疤的地方,相当于把伤痕强化了,让它非常醒目。她说妈妈在家庭里辛苦地付出,家人对这些视而不见。她体会到妈妈的处境,不能成为这样的人,想要独立,妈妈也支持她找到自我。所以,她在大学时去纹了身。
刘向东因为阑尾炎做了手术,肚子有个疤痕。起初他被误诊了,后来他疼得受不住去了医院,那时阑尾已经溃烂了,连夜做了手术。父母陪在他身边,爸爸和他说,你疼可以哭出来。他觉得爸爸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也要坚强,不能哭,不能给爸爸丢人。
王昊背上的伤疤来自小学时与同学的一次争执。之后,妈妈急冲冲地去了学校,他还记得妈妈高跟鞋清脆的踩在学校地砖上的声音。在学校妈妈和家长理论时,王昊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甚至像个泼妇。在他记忆里,妈妈总是温柔知性的,对他的保护欲让妈妈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赵一诺是很酷的女孩,她的腰上和胳膊上都有着不小的黑色胎记。担心病变,她去掉了腰部的胎记而留下伤疤。她不觉得它丑,反而在夏天穿上吊带,露出这些。她说,“伤疤在阳光下会发光,像羽毛一样。”
叶媛利腿上的伤疤是小时候不小心踩碎了玻璃鱼缸留下的。当时她想到踩上去会有点危险,但她还是做了,有点无知又无畏的感觉。如今这道伤疤在提醒她,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保持当初的快乐和无畏。
姚策是山径越野爱好者,他身上的伤绝大部分都在跑山径时弄的。胸膛上那个,是不小心摔到肋骨骨裂。腿上那个,是拍摄前一周跑山时候刚摔的。他对自己要求严格,一次比赛发生意外后,他觉得不管再怎么想赢,也不能再去做那么冒险的事情。他没有把受伤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他们不太支持他去跑山,但他想坚持做自己。
陈迎欣在一次车祸中昏迷了,醒来的时候在急诊大厅里,被诊断为颅骨骨折,腿部也受了伤,现在留下了一个伤疤。她一直记得妈妈很着急她的安危,在她身边哭着。父母的担心,让她觉得自己很幸福。
黄俊丽胳膊上的伤是在一次给父母做饭时烫到的。她把菜端上桌时,爸妈对她的伤没有说什么,她心里一阵失落。等到晚上,她看到他们准备了烫伤膏芦荟胶。像很多中国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一样,不太说得出口。
55岁的盛国叔叔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印象里他是一个严肃的大叔。之前他是在一个面粉厂里做销售,退休后自己做了生意。他后背有两处很长的刀疤,是他年轻时打架留下来的,如今对那些经历他已经变得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