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讲了,认知症会带来很多的功能缺损,但是认知症不会夺走一个人所有的功能。
如果我们在生活中仔细观察,还是可以发现,认知症人士的很多功能都是悄悄藏在那里的。比如做事情的技能(程序性记忆),几十年的生活经验给他们带来的直觉和敏感,以及体验情感和爱的能力。
这位是成都的周妈妈。她在10年前(2013年)被确诊为中度的认知症。
确诊以后,他们家人做了什么事情呢?——鼓励她积极地参与家庭生活。无论是帮厨、洗碗,还是剥辣椒,她在参与这些活动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开心。
去年年底,周妈妈成功战胜了新冠病毒。这是她前几天的照片。
在确诊认知症10年后的今天,她依然保持着非常好的生活自理能力和快乐的心境,已经成为了养老社区的一个“老宝贝”。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播放一段视频,是2014年母亲节的前一天发生在美国的一个真实故事。
当爱已成本能,痴呆也无法夺走。那两位警察的行动就告诉我们,对于认知症人士来说,理解真的是最最宝贵的礼物。
如果我们家里面出现了一位有认知症的亲人,我们作为照护伙伴能够做什么呢?
首先,我们得建立全新的沟通模式。因为过去我们人际交流的时候都是以言语为主,但是认知症人士的言语功能会受到影响。
但是他们还有一个技能保留得特别好,就是他们会对周围人的非语言表达表现得非常敏感,比如面部表情、音调、语气、身体姿势,他们会对这些线索保持高度的敏感。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必须改变沟通方式——从原来的以词语表达为主,转化成注重非语言的表达。
也就是说,你就是认知症亲人的一面镜子。如果你表现得有点焦虑、担心,他们也会变得焦虑、担心;如果你是从容、自在、喜悦的,他们也会变得从容、自在、喜悦。
平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采取“沟通5S法”来跟他们交流。“5S法”是什么呢?
第一就是Smile,微笑,是全世界人民都懂的表情。
第二是Slow,放慢你的速度,包括你的语速、你在他们面前做动作的速度,让他们已经受损的大脑有充足的时间去处理信息。
第三是Simple,简单,你说的话要简单,一句话只说一个意思。
第四是Specific,具体,因为他们的抽象思维能力也会受损。
第五是Show,演示、示范给他们看,有时候还可以使用一些视觉辅助工具,比如图片卡来帮助亲人理解。
我还想分享沟通中不要做的事情。不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由于时间关系我先说两件事。第一是,不要挑战他们已经缺损的记忆。
我发现,有些人喜欢去问有认知缺损的人: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叫什么名字?
我强烈建议不要这样做!我们在和认知功能正常的人交往的时候,也不会这样问,因为这样很不礼貌。你已经知道人家有记忆缺损了还这么问,多扎心。
第二不要做的是baby talk(婴语),不要像对小孩子一样对认知症人士讲话。
每一位认知症人士都有着几十年丰富的人生经验。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这种baby talk,哪怕是无心之举,哪怕是出于善意,对成年人的人格也是一种贬损。
此外,我们要支持认知症人士生活的独立性。
所谓支持独立性,并不是让他一个人独自生活,也不是让他自己去处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琐事,而是我们要创造一些机会,让认知症亲人能够发挥自己的现有功能,去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们以吃饭为例,比如他已经用不好勺子或者筷子了,一般的做法就是直接喂饭。我们可以想一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做法呢?比如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做一点手指食物,这样他能直接抓来吃。
如果他必须要使用筷子和勺子,那怎么办呢?因为就算他手指的精细运动能力受损了,他整个手还是可以抓握,手臂也可以移动。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可以握住他的手,然后让他的手抓住我的手。我用我的手指替代他的手指,来拿筷子或者是勺子,实际是由他引导着我,一口一口地吃东西。
支持独立性不是替代他去做事情,而是一起做事情。伟大的儿童教育家玛利亚·蒙台梭利博士曾经说过:“你替我做的每一件事,就是夺去我做这件事的能力。请帮助我,让我自己做。”跟所有的照护伙伴共勉。
另外还要尊重意愿和选择。你乍一看可能会说,尊重有什么难的?不是大家都在做吗?但是在真实世界当中,其他人替认知症人士拿主意的情况比比皆是。
他知道他的诊断结果吗?他知道他吃的都是什么药吗?如果入住养老机构,他有没有机会参与制定自己的照护计划?在养老机构生活,他有没有权利根据自己的作息习惯选择睡觉和起床的时间?
答案往往都是否定的。
所以作为照护伙伴,我们得在生活中有意识地去创造一些机会,给他们提供选择。比如要吃早饭了,我们可以先问一问,今天早晨你想吃馄饨,还是想喝豆浆?
比如洗澡的时候可以问一问,你想先洗前面,还是先洗后面?比如我们要邀请妈妈一起做事情,就可以问,妈妈今天是想帮我浇花,还是帮我一起晾衣服?
提供选择——细小的关心能够让认知症亲人觉得“我的生活我做主”。这样会带来很好的感觉。
还有的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复杂的情况,比如他们不愿意做什么事情,怎么办?例如不肯吃药。会有一些家庭照料者或者机构的护理人员,干脆把药碾碎了、混在饭菜里给老人吃。我强烈建议不要这样做,除非万不得已。
一位家属朋友的真实案例:家人把药碾碎了以后放到妈妈的饭菜里,结果妈妈连饭菜都不吃了,她说,“你们给我下毒了”。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真相——认知症老人可怕的直觉!
所以当认知症人士不肯吃药的时候,我们至少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不吃药。也许他会告诉你药太多了;也许有些药物带来了很强烈的副作用,他真的不舒服;还可能是他有吞咽方面的问题,让他吃这些药他觉得很辛苦,等等。
每当碰到认知症人士拒绝吃药的情况,我们不能硬塞给他吃,而是要赶紧去咨询医生和药师,看一看他目前吃的所有的药物可不可以精简处方。
我们要让认知症亲人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就得尊重他们的意愿和选择。
美国有一位认知症照护专家叫朱迪·康尼什(Judy Cornish),她说:“尊严在于自主,在于能够做出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自己的生活。认知症人士并不会迷失自我。只有当我们剥夺他们的尊严、不承认他们仍然拥有的技能和偏好时,他们才会失去自我。”
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是丰富多彩的。我们同样也要为认知症亲人去安排有意义的活动。我们可以基于他们的兴趣爱好和特长,给他们开发一些他们喜欢的活动,让他们觉得每一天都过得有意思。
活动可以是无所不在、包罗万象的,可以是日常生活的活动,可以是感官类的活动,可以是认知方面的活动,也可以是文化和社交方面的活动。
我们刚才看到的周妈妈很喜欢做家务,家务劳动就属于日常生活活动。也有一些认知症长者,他们喜欢听音乐、拼图、香薰这类感官活动。
说到认知活动,一定不要局限在背诗词或者做算术、做数独,因为这种活动仅仅能够激活我们大脑的部分区域。可是音乐就不一样,音乐除了是听觉的感官活动以外,也是一项超棒的认知活动。
因为人们在从事音乐活动的时候,会点亮好多脑区,比如负责记忆的脑区得记歌词、负责旋律和节奏的脑区、负责运动的脑区、计划的脑区,还有情绪表达的脑区。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认知症亲人在参与音乐活动的时候整个脑区都被点亮的壮观景象。
我在走访一些家庭或者养老机构的时候还会发现,照料者会买来小孩子用的填色本和彩铅,让认知症长者去做涂色游戏,就好像完成功课一样。
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我心里都在暗暗地问:我们是不是低估了认知症人士作为成年人的能力?我们有没有因为自身的认知局限,阻碍了他们去发挥创造性?
大家看到的这些画作,是上海社区记忆咖啡馆的长者的作品。
▲ 上海社区记忆咖啡馆长者的作品
他们从来没有用过丙烯或油画的颜料,但他们在志愿者的陪伴下勇敢地拿起笔涂鸦。
他们的手绘作品后来被印在环保袋和杯子上面,并参与了公益的售卖。我想这样有创造力的绘画活动,是真正能够为认知症长者的生命带去光彩的。
很多认知症人士必须居家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我们家里有这样一位长者的话,我们就要考虑适当地调整居家环境,让它更加认知症友好化。
首先是增加照明。通常来说,认知症人士需要2到3倍于普通光照度的照明。如果我们在家居改造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情的话,那就是增加照明,让你的亲人能够看清楚。
其次,要排除掉家里那些容易导致跌倒的风险因素。
认知症人士的视野可能会发生改变,他们的视野宽度可能只是我们的一部分。他们有很多视觉盲区,所以我们得把盲区中那些容易绊倒他们的东西移走,比如小块的地毯、很乱的电线、特别低矮的小茶几、小柜子。
另外家里的地面一定要防滑,而且是防止眩光的。认知症人士如果已经出现了步态的变化,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平衡能力或走路能力已经有缺损,就不要让他在家里面继续穿拖鞋了,可以换成“一脚蹬”。穿拖鞋会增加跌倒的风险。
最后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加强色彩对比。人是需要通过色彩的对比来区分边界的。认知症人士也一样。他们更加需要明确的色彩对比,来辨别物品到底在哪里。
举例来说,通常卫生间和厨房的墙面和地面都是一样的颜色。在他们眼里可能就是一个平面,区分不出边界,他们就有可能撞上去。
白色的开关放在白色的墙面上就看不见了,可以加一个彩色的边框。
马桶放在白色的地砖上面后,都是白色,就看不清了。可以换一个彩色的坐便圈,这样认知症亲人就可以很准确地坐到上面去。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是,作为一名家庭照料者,你要照顾好认知症亲人,请先照顾好你自己。
2012年我出版了那本《聪明的照护者》以后,接下来的十几年,我一直在跟认知症家庭一起工作。他们为了照护亲人,真的放弃了好多自己的生活,身心健康也顾不上了。
每每看到这样的情况,我都觉得特别心痛。你想一想,如果你的身心健康出了问题,你的认知症亲人该怎么办呢?所以我会鼓励他们积极寻找来自家庭、社区乃至社会的支持资源,没有道理一个人去扛这件事情。
每天都要告诉自己,我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我无愧于我的家庭照护者的责任。这样才能坦坦荡荡地过好每一天。
我自己的认知症之旅到今天走了15年。和15年前几乎无人问津的状态相比,现在无论是政府还是医学界,乃至社区,都在大规模地倡导早诊断、早治疗(后文简称“早诊早治”)。
但是作为患者组织,我们不是说早诊早治不重要,它很重要,它的好处毋庸置疑。但是我们更关注的是诊断后支持。
因为现在社会上存在着很多对痴呆的偏见,而且我们的社会照护资源也不足。雪上加霜的是,认知症的治愈希望是很渺茫的。
所以当一个家庭接到改变生活历程的这样一个诊断的时候,难免会有焦虑、抑郁、痛苦、无助,甚至绝望的情绪。
去年,国际阿尔茨海默病协会(ADI)的执行总裁宝拉·芭芭里诺(Paola Barbarino)说:“如果没有诊断后支持,我们就不应该鼓励人们前去诊断。”
所以从两年前开始,我和我的工作伙伴燕青老师觉得,应该写一本书,专门支持刚刚获得诊断的认知症家庭,让他们知道整个病程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每个阶段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我们希望每一个认知症家庭都能看到这本书,医生来不及告诉大家的事情就让我们告诉大家,帮助大家更好地走在认知症之旅中。我工作中经常会被问到的一个问题是:洪老师,你认为认知症照护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的回答往往是,你要看到认知症背后的那个人,看到那个独特个体的存在。我们要共情他们得了认知症以后的体验和感受,鼓励他们积极地参与生活、享受生活的乐趣,继续他们有意义的生命。因为毕竟,生活远比认知症更重要,有认知症的那个人也远比认知症更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