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2015年,我就职于一家会计事务所。我的老板张老师,接到一家慈善机构的项目询价,他们需要做一份全面的审计报告。
这家慈善机构是专门服务智力残疾人的非营利性机构,负责脑瘫、智障、自闭症、唐氏综合症等综合性智力障碍儿童及青少年的托养、教育、康复及培训。
张老师了解机构性质之后,破例报出了低于行业底价的“友情价”,让慈善机构的人员有些意外。在那之前,有多家会计事务所为那家慈善机构报出了高于市场均价两倍以上的“高价”。他们当即选择合作。
之后的两个月,张老师派我专职负责跟进这个项目。
到机构的第一天,工作人员带我和同事参观教学楼。特教老师告诉我们,这里的孩子行动会慢一点,让我们也放慢脚步。
他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蜗牛宝宝”。
走到2号楼时,特教老师向我们展示他们做的手工工艺品。老师说这些工艺品售价10元钱,“钱虽然少,却是对家长极大的鼓励。”
她说完,另一位特教老师牵着一个男生迎面走来。
男生步履蹒跚,一字一句地做自我介绍:“你好,志愿者姐姐,我叫小年。请问这样你会不会生气?”说完他自来熟牵起了我的手。小年有些口齿不清,笑起来很好看。他的手指软软的,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心。
特教老师在我耳边轻声说:小年今年20岁,是轻度智力障碍患者。
我回答小年:“我不会生气。”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又询问我的电话号码。
我告诉他,他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下。特教老师笑着对他说:“你有事再和志愿者姐姐打电话哈,不要随时打给人家。”
后来,我时常接到小年的电话,对他家的座机号码倒背如流。小年每次都是问同样的问题:“吴薇薇你好,你有没有在家看电视?看动画片了没?我想你了,我喜欢你,再见。”
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无来由的表白,让我感到不适,不知道如何做回应。
审计项目结束后,我便从那家会计事务所离职,我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审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再没接到小年的电话,渐渐忘记了这件事情。
之后的大半年,我尝试了各类职业,都是草草收场。也摸索着尝试创业,开了一家DIY蛋糕店做老板,最终也以失败告终。
初恋在那时与我分道扬镳,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让我一蹶不振。我连续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期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直到前任老板张老师再次给我提到那家慈善机构,引荐我去机构工作。
他对我说:“你是个很有耐心又善良的女生,去那里吧,那里适合你。”我一下提起了精神,带着试一试的心态打算接下这一份工作。
入职之前,有为期5天的志愿者体验日。
第一天,我被分到“转衔班”。转衔班是针对8—16岁的孩子,是从3—8岁“早疗班”转到16岁以上“大龄班”的过渡班级。
一个转衔班有六个学生,两位特教老师会根据小朋友们的情况量身定制课程。
班级有正常的作息时间表,类似幼儿园的接送模式。早上家长把孩子送到机构,他们在班级里完成吃饭、午休、做操、上课学习、实践等事宜。特教老师全天陪同,直到放学后家长再来接小朋友们回家。
和幼儿园不同的是,一般老师把一件事重复10遍,他们就能学会。而在机构的蜗牛宝宝们,一个指令,可能需要重复学习上千遍。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没想到,正式跨入班级的那一刻,实实在在感受到的处境,让我一下子慌乱了。
有个小朋友两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看我,嘴里喊着:“陌生人,陌生人。”喊完又咯咯地笑个不停;有个小朋友冲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馈动作,只能傻愣在原地;有个小朋友笑着叫我“姐姐”,找我要糖吃;还有一个小朋友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让我陪他吹泡泡。
在特教老师的指导下,我教一名10岁的唐氏综合症小朋友翔翔扣衣服上的扣子。在此之前的一个月,特教老师都在教他这个技能。
我耐心地教了他很多次,最终他独立完成了一次,这让工作半天信心一点一点丧失的我,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那堂课,给我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在之后的四天,我分别体验了后勤部、早疗班、大龄班、职业重建班的工作。
每一份工作,都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它们比我预想的要艰难很多倍,耐心和细致,只是最基本的工作素质。
我认识了后勤部的张阿姨,她既是这里的生活老师,也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妈妈。每天悉心呵护机构的孩子们,照顾饮食,清理粪便。
她永远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会把每天照顾蜗牛宝宝的心得发到朋友圈,她觉得这样的传播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从她身上,我汲取了许多力量。
志愿者五天的体验时间,我每一天都过得小心谨慎,很怕自己出错。尽管工作很繁杂,每次看到小朋友澄净的眼睛,我的心也会明净许多。
通过五天的观察,机构认为可以留下我这个没有经验,但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们愿意栽培我,认为爱心比技术更可贵。张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后,替我感到高兴,他知道我那段时间情绪处于低迷期,需要在一个新的环境调整自己。
在经过几个月的专业理论学习和实践演练后,我成为了一名特教老师。
正式成为特教老师后,我接手了大龄班。第一天,就碰上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家伙——王哥。
王哥19岁,轻度智力障碍,我们在同一天来到机构,他入学报道,我入职工作。
我鼓起勇气,在学生面前做自我介绍,刚张口:“小朋友们好,我叫吴薇薇......”王哥打断了我的发言。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得行!你莫得资格教老子!老子都会。”
王哥口出狂言,还用脏话骂我,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实在是觉得备受打击。我站在教室里手足无措,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
由于家庭条件优越,父母对王哥溺爱有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是家里的小皇帝。王哥读书时曾是学校的“校霸”,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小弟。在机构里,他也是这副驾驶。
“吴薇薇,你好戳哦。”
“吴薇薇,你看你,啧。”
“吴薇薇,你莫得文化。”
入职的前两个月,我都很怕见到王哥,他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信心。
后来,我渐渐摸索到对待“社会我王哥”的方法。
王哥会做两位数乘以三位数的乘法,却始终掌握不到除法的要领。我经常教他做除法,他当时学会了,第二天又忘得精光。
反复几次,他就耐不住性子了,拒绝我再教他做除法,“老子就不学了!”
我不甘示弱,假装严厉地对他说:“必须学!我就是要教你!学不会,不下课!”
他不情不愿地坐回到我旁边,“那你教哥撒!”
我像哥们儿一样搭着他的肩膀,送他个台阶下。王哥很吃这一套,“你教了我就会了撒,你之前又没教。”
王哥喜欢隔壁班的小花,是全机构公开的秘密,他随时都在问我:“吴薇薇,你晓得我喜欢哪个不嘛?你晓得我和小花是啥子关系不嘛?我的小花哪去了呢?”
我说:“你们是同学关系撒。”他就翻我白眼:“你就装哈(傻)嘛。”
和我熟络之后,王哥经常对我说:“吴薇薇,哥请你吃火锅嘛。哥请你吃冷锅鱼,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和他开玩笑,“王哥的面子我哪敢不给,你不要光说不请撒,你邀请我,我肯定去。”
我以为他说完就忘记了,像所有健忘的孩子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王哥并非先天性智力障碍。他在小学六年级时,出了一场重大的车祸,由于过多的手术,严重影响了他的记忆力,智力因此受损。现在,头部还留着一条显眼的伤疤。
王哥的妈妈每次来接王哥,都会小心地叮嘱特教老师们,一定要避免王哥摔跤,怕他受二次伤害。
有次聊得多了,他妈妈感慨道:“我这辈子不会再要二胎了,我怕自己生了一个健康的宝宝之后,就对王哥不好了。”
她的样子有些让我心疼。站在远处地王哥突然朝我高声喊:“吴薇薇,你不要跟我妈讲我的坏话哟,小心我不请你吃火锅了。”
他的妈妈回头看向他,腼腆地笑着,眼里满是温柔。
有那么一瞬,我有些出神,原来他一直记得。
入职三个月后,我摸索到王哥的套路。拿下王哥后,让我对于这份工作信心大涨。就在我和王哥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后不久,我从大龄班调配到转衔班。
再次见到了翔翔,他貌似忘记了教他扣衣服扣子的我。
我们机构的老师们,给唐氏综合症的宝宝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唐宝。
翔翔14岁,有着唐宝们固定的面容:眼睛小,眼距宽,鼻子凹陷,手指短且粗,身材矮小。很多教科书把唐宝们的形象画得很吓人。
翔翔每天进教室时会挺直腰板,毕恭毕敬地行一个礼:“大家好。”他还会教其他小朋友,告诉他们要讲礼貌,也要每天早上向大家问好。
我给他封了一个“最佳小助手”的称号,他因此很开心。
到转衔班不久,翔翔学会了穿衣服。每次午休结束,他要自己穿衣服,虽然动作很慢,有时甚至要消耗一个小时。我都愿意等他。
穿好衣服之后,我会带领小朋友们做操。翔翔有强迫症,接受不了音乐循环播放,他记住了做操时音乐的播放顺序,最后一首歌结束之后,他会变得焦躁不安,大声地告诉我,“关掉,关掉。”
等我照做后,翔翔会给我一个甜甜的笑容,对我说,“翔翔有听话哦,要奖励翔翔饼干哦。”
翔翔很喜欢卫生老师张阿姨,她偶尔会带翔翔出去散步。有天傍晚,张阿姨牵着翔翔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脸上还挂着泪。
送翔翔回教室后,张阿姨回到办公室,我们围簇过去询问情况。她始终不说话,将头埋在双膝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发出喑哑的哭声。
到了晚上,张阿姨又恢复精神抖擞的样子,才跟我们讲起下午的事情。
我们机构大门外有两个居民住宅小区。那天,两条地下停车库通道出口处,车子拥堵,排成两条长龙。
张阿姨牵着翔翔正要回机构时,有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按起喇叭,两排汽车较劲似的,喇叭声瞬间震天响。
翔翔被吓坏了,抱头蹲在地上,尿了裤子。他突然跳起来,挡在车流的前面,原本稍微挪动了几步的车辆急刹停了下来。
张阿姨赶紧跑过去,从后背抱住翔翔,大声致歉,“对不起,孩子是唐氏综合症宝宝,希望大家不要再按喇叭了,会吓着孩子。对不起啦。”
排在最前面的货车司机,伸出头对着他们吼道:“娃娃都这样了,还带出来做啥子!锁到家里嘛!”
“我听到那人说这话,当时就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街嚎啕大哭起来。唉,丢死人了。”
我们都没说话,张阿姨却笑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还能坚持下去。”
如今,我可以自然地拥抱每一个孩子,对于蜗牛宝宝们给我带来的任何出其不意,我都能见招拆招,我很享受和他们斗智斗勇的每一天。
前不久,我在机构的超市里意外地碰到小年,他在那里上班了。
小年看到我,高兴地说:“吴薇薇,我上班了,我赚钱了。”
他说他最近在努力地学习检查商品的保质期,例如“2016年7月生产,保质期180天”,他得先把180天,转换为6个月,再掰着手指头推算到期时间,这对常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于他而言,却是个极大的挑战。
我不是小年的老师,他时常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帮所有的特教老师按摩肩膀。我也和他越来越熟悉。小年一边按摩一边说:“老师,您辛苦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很好看。
到办公室的次数多了,我发现小年每天都穿同一套的运动服,又脏又旧,脖子上挂着一根几乎看不出是红色的绳子,拴着一把钥匙,背着个破旧的书包。
去年冬天,小年仍旧穿着那套单薄的运动服来上课,特教老师给他买了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很合身,他穿一会儿就脱下来,认准了他那套运动服。
小年的老师说:他的身体,感知不了任何温度。
小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遗弃了他,他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这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孩子,会如何感受人间的冷暖。
自从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很在意手机是否有信号,尽量保持手机时刻畅通。
我等着小年再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会告诉他:“小年你好,我在看电视,在看动画片,看的是小猪佩奇,我也想你了,我也喜欢你。再见。”
谢谢你们,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
口述|吴薇薇
作者|张小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