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事会豁达地告诉我:“知道了吧,咱们挣的就是这份受气的钱。”
是的,你要为人民服务。在检票岗,你并不会被大众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堵住大门的门闩罢了,人的异化应运而生。
作者杜梨是一位备受读者好评的青年潜力作家,这本《春祺夏安》主要分为四个主题:宫里、家里、柔软、无常,分别讲述职业见闻、家族事迹、动物救助、人生岁月等当下和过往的故事。温暖真实,俏皮欢脱。“在经历了互联网和新媒体的工作的压榨后,没有比做万寿山保洁和佛香阁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务员,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阶层不一样罢了。”每个世代都有相似的情景,跨过山海,又隐入尘埃。在平凡的日常里走到春暖花开。
我在颐和园工作了快一年,因着工作岗位的不同,见识了湖光山色,也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和我的密云同事戏称要开一档节目,叫《颐和园的故事之你是保安,我是保洁》,以赞美这皇家园林赐予我们的广阔视野和强健心胸。
去年冬天,我和两位同事一起扫过转轮藏边的万寿山,因山石上落了一个秋天的叶子,我们要将它全部打扫干净。那天,我们穿着蓝色工服,整整扫了5个小时,用3把破笤帚把山扫得一尘不染,每个人都像在黄土里打了一遍安塞腰鼓。而今年春天,我们将落在台阶缝隙里的落叶碎渣沿着坡扫进山里,这些劳动令我十分快乐。
我也曾在佛香阁看护铜鹤、铜瓶和观世音菩萨,在山门进行疏导和巡视全院。
通往佛香阁的台阶为100级,较为陡峭。有大爷痴迷于悬崖边的探戈,踩在台阶边拍照。我小碎步前去提醒,他又悬空半步,仿佛他玩的就是我的心跳。
一般游客爬上来,会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台上休息,游客一多,容易发生拥挤踩踏。这时我就像火车站外任何一个给大巴车拉活儿的掮客。“您好游客,请往里走,里面都可以坐啊,里面都可以坐。”
在经历了互联网和新媒体工作的压榨后,没有比做万寿山保洁和佛香阁保安更陶冶情操的了。现在的我来到了门区,穿上了“御赐”的保安黄马甲,愈加体会到了为人民服务的愉快。
前不久,因接到热心群众要求公园延长开放时间的投诉,北京市决定将市属11家公园提早开放和延时关门。“596”,没有节假日和双休,也成了公园职工的工作常态。每晚10点多,天坛公园的员工刚刚下班,而颐和园的警犬早已上山。
于是,住在城区的有孩同事早上4点多起来给孩子做饭,无孩同事早上5点起床洗漱。
怀柔的同事早上4点50起床,从怀柔上大广高速,开车将近80公里,如遇堵车,一个半小时后光荣上岗;来自密云的同事凌晨3点半起床,拼车到西直门或西坝河,之后换乘公交车,和敬老卡用户一起上车。
老人们上车后,车上瞬间汇聚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敬老卡用户们互相问候:“您今天去哪儿啊?”“今儿就去圆明园吧!”
没有人知道车上的年轻人来自密云,正要去往圆明园的邻居——颐和园。
密云人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伊想:我真想留在北京啊,住在市里,成为城里人。但伊的工资并不允许伊租房,伊便每天像赶羊一样赶着自己。
有时,伊会怀念在密云检察院的工作,离家走路10分钟就到,可惜没有编制。
终于,早上5点50分,密云同事准时抵达门区。
当我开车去上班时,道路的右边站着穿着各色泳裤的大爷们,一位大妈穿着连体的玫红色泳衣,站在大爷们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他们的皮肤一律都是浅橘色的,略略发着粉红——那是无论春夏秋冬,都泡在京密引水渠里游泳,太阳和北风所赋予的柔润光泽。
引水渠的西面拉着一条横幅:“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引水渠的东面则挂着一块告示牌:“汛情无常,水位多变,文明亲水,注意安全。”
到了冬天,他们在岸上的热身是一定要做够半小时的。抻腰,压筋,旋转,跳跃,他们一层层地剥去衣服,彼此寒暄着,感官却要敏锐地捕捉周围的声态,眼看围着的游客越来越多,听见几句“这大冷天的,真行,嘿”的赞美,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发起热来。准备工作就绪,他们在水里下一圈,两分钟就回来了。
老年女子游泳队则会打出健身横幅,穿着泳衣站在冰面上,摆出活力万千的姿势,拍出连丝巾舞者都望尘莫及的绝代芳华。
哪怕对面就是柳浪游泳场,老年人也要享受在这条引水渠中露天游泳的快乐,这似乎让他们发福的肉体焕发出不老的青春。可就算南如意门码头的铁栅栏能阻拦游船直接开进昆明湖,抑或起了大风,昆明湖翻起了波浪,游船接到指示不再起航,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大爷大妈。
每天早晨不到6点,公园的门前就排了一长串来晨练的大爷大妈,他们有老年卡,一律免票。如果6点门没有开,他们一准儿打电话投诉。晨练、唱歌过后,他们便回家睡觉,美滋滋地泡上一壶茶,颐养天年。
本地的北京大爷大多目不邪视,从裤腰里掏出拴绳的老年卡,往机器上一碰,不管刷没刷上,一定要意气风发地冲进公园,似乎公园里有特价菜大甩卖。他们大多是附近的拆迁户或退休老干部,溜达着就过来了。颐和园这道门一定要过得痛快,如果因为各种问题,让他们的冲刺延宕了一两秒,他们就会开始挑理。“怎么我天天从这儿过都没事,就你拦我?”
曾有新来的同事比较认真,检查了大爷的年票照片,大爷便站在北宫门门口,骂了他10分钟。也有大爷在经过票亭的时候,突然探身进来,笑眯眯地送我一把野杏。
为此,检票员有时会刷多点儿票杆,让大爷们得以鱼贯而入。而有人偏爱让检票员为自己单独刷卡,只为享受那一刹那的人工服务,听那一声电子音的问候:“请进。”这时,我们一定要予以满足,让他们获得百分百的满足体验。
有时,大妈立于杆前不走,责备同事不给她单刷。同事给她刷卡后,她才满意:“这还差不多!不然你们都不干活儿!”而另一位大爷在同事为他刷过“请进”后仍然愤怒,骂骂咧咧地穿着单薄的运动裤站在北风里,恨恨地盯了同事40多分钟,任凭同事怎么劝都不离开。
6点15分,昆明湖南岸晨跑的老年人会冲着水里嗷嗷吆喝,大喊加油。此时,引水渠里的老年人也不甘示弱,大声喊着嘿嘿,一起加油,让路过的游客无比艳羡。
从东宫门进的老年人会去万寿山上唱歌,而从南门进来的老年人会去绣漪桥旁的小亭子里唱歌。他们敲起三角铁,拉起手风琴,吹起萨克斯,翻开自制的歌谱,站在公园里拿着话筒,激情澎湃地唱上一个半小时,追忆自己逝去的青春,与昆明湖水形成美妙的共振。
南堤的围城下,游泳的老年人越过游船,沿着京密引水渠一路向西游去,在深绿色的、富含水藻的河面上翻腾着,偶尔在水里吐几口水。还没睡的夜鹭站在引水渠顶上,认真地看着他们游泳,想看看能不能捞点儿小虾米。
最近,一位个子稍矮,穿着豆绿polo衫,戴着黑框眼镜,肤色黝黑的北京男子,带着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从门口过。其中两个孩子因身高超高和年龄超龄被我拦了下来,我要求家长去买票。他立即在他的孩子们面前对我破口大骂:“就你他×的事多,怎么别人都不拦?”“我们就进去走一走,怎么还要收钱?”“公园就应该是免费的,本来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不过就是给你们一口饭吃,凭什么收钱?”
我做完解释工作后,他的妻子去买票,而他开始了叫骂,我对此保持沉默,而摄像头在记录。我背对他,控制好情绪,微笑着对其他游客进行服务。而他的女儿在问:“爸爸,我们真的要买票吗?”
老同事会豁达地告诉我:“知道了吧,咱们挣的就是这份受气的钱。”
是的,你要为人民服务。在检票岗,你并不会被大众看作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堵住大门的门闩罢了,人的异化应运而生。
去年寒冬,有位大爷举起拐杖,杖击年轻女售票员的头。有20多岁的青年游客指着售票员骂,甚至还有殴打员工的情况出现。被殴打员工可以报警,而难听的话则无法衡量,只能自我消化这种伤害。
公园门区就像一面照妖镜,它能照到一切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所忽略的热搜处,和抖音的社会风情处处相连。没有针对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反制,工人和干部头顶是单向的投诉热线,似乎没有舆论和热搜,只有一种正确。那么逃票的人能想到,逃票是对买票游客的不公吗?也许他的思维还停留在20世纪的“大串联”。
延时后,经常会有老年人来问开关门时间,得知早6点开,晚上8点关后激动不已。“延时真是伟大的发明呀!我过去就老骂你们颐和园关得早!延时真伟大!”
也有老太太拿出主人翁的气势:“终于延时了!早晨4点半开才合适,就这样你们一天也开不够15个小时!”
我笑了笑,觉得公园不如24小时通宵开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们在颐和园奇妙夜里偶遇前清往事。而我,也渴望牵着颐和园的黑背警犬,在深夜的昆明湖边走一走。
来来往往如此多的人,我只在临近下班时,碰到过对我们延时表示关心的一对夫妇。“哎!这一延时,我都特别心疼您,多辛苦啊!”
我是如何来到了颐和园的呢,那是一个蝉鸣的夏季,我早已从新媒体领域辞职,第一次考博失利,我无法从繁重的复习和写作中缓过来。我妈正抱怨她买了公园年票,因为疫情一扇公园的大门都没摸过,感到十分亏。
一打开颐和园公众号,北京市公园管理中心的招聘信息就推到了她的眼前。于是,她提议我去报考颐和园,说离家又近,环境又好,还是事业编,何乐而不为?
我还想在考博的路上猛冲一把,怎奈爸妈把我赶出家门的愿望与日俱增。我提着花生、毛豆和汽水赶回家,赶在最后一分钟交了报名表。经过4个月的笔试、面试的拉锯战后,我接到了颐和园的电话:“喂,×××吗?这里是义(颐)和园……”
“义(颐)和园”这地道的老北京发音让我陷入祥云中,我感觉我与这座皇家园林的距离更近了。
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我和一帮“95后”的孩子一起走进清颐和园外务部公所,领了一身我们当时梦寐以求的蓝色冲锋衣,胸前有着颐和园的标志——佛香阁的刺绣,那感觉比第一次戴红领巾还快乐。直到我们发现衣服偏小,塞不进厚衣服。
我们之中有在法院待了4年的刑事书记员,有在检察院待了2年的干事,有各个高校学园林和考古专业的应届硕士生,还有因旅行社倒闭来报考颐和园、高考数学只扣了7分的天才少女。随后我们和天坛、景山、北海、动物园、玉渊潭等公园的新人们一起参加了入职培训,从在陶然亭跳广场舞的老人到动物遗传和饲养技术的展示,我们获益良多。
在提到动物园拿碎石子堵住了游客喂猕猴挂面的路径后,游客又开始给狼喂挂面造成的舆论热搜时,领导不由得感叹:“我就想知道,那狼它吃挂面吗?”
最重要的是我们被告知:进入了公园系统就意味着我们再也没有周六日和节假日了。
我们那时尚年轻,还不理解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穿上那件蓝色冲锋衣(我们称之为“蓝精灵”)开启这轮岗的一年,看似通往幸福工人生活的一小步,却是我们投入为广大人民服务中的一大步。
初冬,在第一轮轮岗中,我们被分配到了各个宫殿里值守巡视,看护室内文物。为了保护古建和文物,各个宫殿里都没有现代的供暖和照明设备,一切以防火安全为原则。在数九寒冬,值守的人们只能裹紧单位发的羽绒大衣,这大衣量身定做,须加肥加大,里面还要穿上两层羽绒、毛衣和保暖内衣,腿上穿三条裤子,穿上厚底登山鞋,浑身上下贴满暖宝宝,手里再揣上单位发的热水袋,方能挺过西郊全方位的冷辐射。
分配前,领导贴心地对我们说:“一定要注意保暖,所有的宫殿都非常冷。如果你被分去仁寿殿,一定要多穿衣服,仁寿殿的地面都是用石头铺的,冷气渗入骨髓,根本受不了。”
仁寿殿是慈禧和光绪住园期间临朝理政,接受恭贺和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为颐和园的主要建筑,一进东宫门就是它。1898年光绪在这里接见了康有为,拉开了百日维新的序幕。
有一年6月,一位著名的国际政要驾到,工作人员想尽办法让仁寿殿里升温,精心准备了两小时,殿里气温只上升了一二摄氏度。那位外国政要进殿两分钟就出去了,估计心里在想,真不愧是Summer Palace(颐和园)!
入冬后,我从佛香阁下班,经过排云殿,穿过长廊,去找仁寿殿的同事。那个精瘦的男孩从宫殿中出来,俨然变成了一座魔山。他穿着大氅般的黑色羽绒大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好几层,他像是衣服成了精,长出了头,又像是被五行山压住的孙悟空。
我震惊地问:“我的天,你这衣服多大号的?”
他说:“你猜。”
我说:“3XL。”
他说:“翻倍!6XL!”
这就是我眼中的“夏宫”,一个在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打100摄氏度的开水,往万寿山一送,几分钟就能嗦了。
前6个月,我被分到了佛香阁守阁。佛香阁始建于1758年,最初是乾隆皇帝为母祝寿所建。到了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颐和园和圆明园,佛香阁被毁于一旦。到了1891年,慈禧挪用了北洋水师78万两白银在原址上进行重建,历经战乱和敌占,新中国成立后经历多次修缮,才有了今天的佛香阁。
那天,班长给我们从上到下培训了一遍在殿里如何保暖,并着重强调了岗上服务和面对游客的突发情况。
我问老同事:“平时游客找咱们找得多吗?”
他说:“放心吧,一定会找你的,而且他们会叫你:服务员。”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6个月里,我听到了无数遍服务员,并回答了无数个同样的问题。比如:
“服务员,我问一下,哪儿是万寿山?”
“您好,正在您的脚下。”
“哎,你好,佛香阁在哪儿?”
“您好,就在您的眼前。”
“这后面是什么字,泉香界?”
“繁体字,众香界。”
“这就到顶了是吧?”
“是的。出于疫情防控考虑,智慧海目前不开放。”
“那我为什么听到山上有人声?”几个游客振振有词,坚称明明在这里听到了人的欢笑声,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势。
我望了望身后那严丝合缝的大红山门,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后山有条路的确穿过智慧海后门,那里确实有游客,不过您要先下山。”
每天,我们开阁签表,消毒拍照,拖一遍佛香阁,守着千手观音。阁里很黑,只有早晨和傍晚时,才能微微照进太阳光。那时,身上斑驳的菩萨方能泛出温柔的金色光芒,稍纵即逝。大部分时间,阁里幽暗阴冷,没有任何现代供暖设备。休息室里的饮用水有100摄氏度,而洗手的水冰得冻手,简直冰火两重天。
我们穿得像一座座红塔山,拖着沉重的肉身,在窗边踱步几小时,头被风吹成岩块,手冻得像冰雕。山上常起大风,把五环的尾气吹过来,将佛香阁逼成冬宫(此处的冬宫,以及后文出现的冬瓜门、仁政殿、乐乐堂、香香阁、知春湖等均为化名)的修炼地。在寒潮过境时,我站在窗边,北风每天第一个对我说话:“给你头拧掉。”
一次在阁里,我和同事正站在窗边。突然走过来一位大妈,她卷发蓬松,眼神闪烁,脸色微微起波澜,说:“你们在这儿站着,害怕不害怕?这里面黑漆漆的,都见不着光。”
“还行吧,我们都习惯了。”
“我一街坊就是‘文革’的时候从佛香阁这儿跳下去的。他被批斗以后想不开,回到家里,家里人也不理他。他想不开,就从这儿跳下去了,当场就死了。那时候我还小,上午胡同里来人通知去认人了,我们才知道。你说那人得有多绝望啊。”
我们面面相觑。“是吗?”
有天,一行八个中老年游客非要进入未开放的区域,他们嚷道:“我们是老北京。”“我们××协会的。”“耽误我们时间了知道吗?”“给我们赔门票,赔精神损失费!”将我和同事拦在岗下,骂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领导出面协调解决。
其实,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服务员,只不过服务的对象和阶层不一样罢了。为人民服务挺好,只是它需要无尽的耐心和空旷的精神。秘诀就是,想象自己是一堵墙或者一扇门。
佛香阁里乾隆皇帝最初供奉的佛像在英法联军入侵时被烧毁了,慈禧供奉的三尊泥像也在“文革”时被砸坏了。现在阁里供奉的是一尊千手千眼、铜胎镏金的观世音菩萨,建造于万历二年,高5米,重万斤,脚踏盛开999朵莲花的宝座,是1989年从鼓楼的万寿弥陀寺运来的。
据老同事说,这是拆万寿弥陀寺时,从寺庙的墙里挖出来的菩萨,大概是有人怕“文革”时菩萨遭到破坏,便将菩萨封在了墙里。
多年前佛香阁开放时,游客会疯狂往菩萨身边投钱,硬币砸在菩萨身上,甚至淹没了整张案几,菩萨脚下的地毯里还有硬币,经历了岁月的镶嵌,再也拽不出来。即使现在,也有游客往阁里投币,在阁前摆放大量瓜果蔬菜和各种零食。
我有时会纳闷,菩萨他吃糖吗?不过雍和宫也有供奉好丽友派的,看着挺可爱。
如果游客不收走,瓜果就会被保洁师傅拿走扔掉。有的糖果被装进了佛香阁的抽屉,怕有人到佛香阁后因低血糖晕倒,福泽遍施游客。有个年轻的姑娘问我,可不可以把水果都分给周围的游客。我说:“您可以问问。”于是我手里多了三根香蕉。
正在此时,两位银发老太太问我苏州街怎么走,并盯上了我手里的香蕉。她们说:“她刚才给了我们橘子,我们还没这香蕉呢!”
我立刻顺水推舟:“您快拿着吧!”
她们道了谢,高兴地下山了。
有些异常执着的游客,非要我们把钱递到菩萨手里,被我们劝导后,仍然红着眼睛往阁里冲。这时,无论给对方提雍和宫还是八大处,都不好用。那是些被生活折磨的,布满皱纹的脸。他们把一卷卷有零有整的钱扔在阁门口,围着佛香阁开始转,直到心满意足才离去。
我们也会遇见表现异常的游客,他站在阁门口浑身剧烈震颤,在夕阳下发出奇怪的叫声,而他的监护人跪在门前,流着泪向菩萨叩拜。
好奇的北京大爷会问我:“这是怎么啦?是练功呢吧?”
我们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监护人说不用。两人转了几圈后,离开了。
一位来自日本的老年人对我说:“你天天守在菩萨身边,生活一定会很幸福。”我看向闭目的菩萨,想起每次对他的祈祷,都会让我的生活沉重半分。我问男朋友:“为何我每次祈祷过后,菩萨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答:“大概菩萨也不想上班,每天这么多人求他,他估计也很累。”
最令人头疼的,大概是夜晚的清人工作了。佛香阁在万寿山顶,有热爱摄影的老年人不停地追逐变幻的光影,想在千篇一律的皇城摄影中杀出重围。他们会专门守着夕阳西下的圣光,在佛香阁的大回廊里徘徊。他们对着同一扇门拍上二十几张,互相琢磨怎样调光圈,怎样调快门,品味这夕阳四散的余味。
如果你这时在佛香阁区域内喊:“佛香阁6点钟就要静园了,请游客抓紧时间参观游览。”
就算你喊破了喉咙,拜菩萨的游客仍在拜菩萨,转圈的游客仍在转圈,自拍的游客仍在陶醉,吃东西的游客正在吃最后一口,精心打扮的汉服美人感觉出片率不高,而老法师们会继续在佛香阁和山门平台上扫射:“哎,这个角度不错!”“再给我来一张这边的!”“你看这儿景致多好!”“那边的人不是还没走吗?他们走了我们再走。”
而山下的游客还在从排云殿往上爬,刚到德晖殿的游客不紧不慢,我们得哄着游客,提醒大家注意安全,慢慢往下走。
等到终于将游客送下排云殿,佛香阁的员工经历了10个小时的巡院,终于可以下班,排云殿的员工还需要等待游客空山。静悄悄的万寿山北面,空无一人,只有斑鸠的咕咕声,还有松涛在涌动。
那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弥足珍贵的,可以让我忽视这些喧嚣的法器。
也许是打开佛香阁门的清晨,看晨雾把昆明湖装点成不同的模样,有时雾大,看不见十七孔桥,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也许是走到景明楼的码头,看见大爷在团城湖上拍小??,游船队的员工问我要不要乘船去南湖岛。也许是游客都散去后的夜晚,鸳鸯飞上岸,在草丛里认真地寻找食物,而它的妻子站在京密引水渠边,看见我们眼神闪躲,默默躲到小柏树下。
但更多的,是关于人的光点。那天,北京的沙尘暴吹飞了佛香阁的两个大垃圾桶,我巡视发现后,迅速跑过去抢救。我刚把一个垃圾桶扶到回廊墙边,转头就看见,一个3岁的小男孩,抱着那个比他矮一点儿的垃圾桶,在大风中,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本文选自杜梨《春祺夏安》)
| 杜梨/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3年5月
《春祺夏安》为 “北京市文联文学艺术创作扶持专项资金项目”
北京人,莱斯特大学英语
现代文学和创意写作硕士,
青年作家、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