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人想让我聊兵谏。
你们好坏。
今天就说说《天龙八部》里的那场兵谏吧。
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要对大宋发动特别军事行动,他的结义兄弟、南院大王萧峰反对。
耶律洪基就让皇后欺骗阿紫,给萧峰下毒,把他困在了装狮子的大铁笼子里。
丐帮、大理段誉和灵鹫宫虚竹联手,把萧峰从笼子里救了出来。
战斗中段誉和虚竹利用逍遥派的神奇武功,在战场上俘虏了耶律洪基,咱们就拆拆这段里容易被忽视的细节,看看大辽皇帝和萧峰的相斗。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谁俘虏了耶律洪基?不是萧峰,而是段誉和虚竹。
耶律洪基是萧峰的结拜大哥,段誉和虚竹是萧峰的结拜兄弟,但是这四个人没有连着盟。
欧洲的封建制有一句老话,叫“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
在耶律洪基这里,就是“我义弟的义弟,不是我的义弟。”
萧峰的兵马会接受耶律洪基指挥,但是丐帮、段誉和虚竹就不会接受耶律洪基指挥,那丐帮、段誉和虚竹,就是萧峰的私人武装,而且在刚才显示了一流的战斗力。
私人武装和一流的战斗力,是兵谏的基础。
段皇爷的老婆们、虚竹子的丫鬟们和乔帮主的兄弟们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不能饶自己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各位注意耶律洪基看虚竹和段誉,他为什么要看这俩人?
有人说,他爱才,觉得这俩人才难得。
鬼扯,一个独裁君王对臣下的才华,一是忌惮二是嫉妒,唯独没有珍惜和怜爱。
为什么耶律洪基会重用萧峰?
萧峰战斗力一流,而且完全没有派系,甚至连契丹语都水平有限,他就是一个外国近卫队长。
罗马皇帝为什么用日耳曼人做卫队长?奥斯曼苏丹为什么强征基督教小男孩养大了做马穆鲁克?
独裁君主对臣下的爱,就如同一个人对好用工具的爱护,耶律洪基看段誉和虚竹,就像是一个人看对手的枪,有羡慕嫉妒,怎么可能爱得起来!
看看这俩人什么路数,记住他们的脸,回头追杀之,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萧峰道:“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这两句话,有点像《水浒传》里的野猪林,两个解差董超薛霸问鲁智深在哪个寺院工作,鲁智深大喝一声,说你们俩也配来打听我!
但是林冲等鲁智深一走,就跟董超薛霸点了鲁智深,说他在大相国寺菜园子,还能倒拔垂杨柳。
林冲这个人,就属于不讲义气的朋友。
但萧峰不是,他虽然把段誉和虚竹的名气报给了耶律洪基,但暗含着是一种威胁,如果耶律洪基要追杀段誉和虚竹,那就要和宋、夏、大理三国开战。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萧峰不是一个平头老百姓,他三十岁就管几十万丐帮帮众,他是懂政治的,威胁下达成的协议非常容易被撕毁,所以当你要和你的领导达成协议,一定要有“求”这个字做铺垫。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发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恢复耶律洪基作为皇帝的尊严,他做的保证才能作数。但恢复了一个皇帝的尊严,说明你已经伤了他的尊严。这就是兵谏这种策略最可怕的地方,双方形成了一个猜疑链。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萧峰要的是一份和约,这对两个国家来说非常正常,并不罕见。
但萧峰不是一国之君,虽然我们会觉得他天下无敌,是大英雄,比许多君主还要高明,但现实是,萧峰是耶律洪基治下的官员,他承认这个皇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的这段权衡很有意思,兵谏者利用的就是“性命不等价”“光棍不吃眼前亏”来达成临时性的协议。
我们今天在职场上也是如此,如果你攥住了领导的什么把柄,短期来看是非常有利的,长期来看,是非常危险的。
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这一段说清楚了这个契约长期存在的可能性。契丹是一个讲信誉的民族,不讲信誉的皇帝会引发军队和国家的大乱。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这里说到了耶律洪基军队的表现,萧大王的主张,就是停止对大宋的特别军事行动,这就迎合了辽国大军的心思,团结了对方控制的力量。
萧大王如果只是要求:“保证我和我的支持者平安逃到西夏。”
那就真的完蛋菜了,大辽想要在西夏或者大理杀个把人,还不是像玩一样。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金庸先生在这里说契丹人“骁勇善战”,这是从汉人角度看的。
在女真人的眼中,契丹军队就是废柴。
辽军的菜,在小说里已经表现出来了。他们被女真的部落武装早就打败过,耶律洪基就是在那次冲突当中被萧峰俘虏,俩人才交上了朋友的。
耶律洪基之前就经历过叛乱,国内危机重重,所以才会信任外国长大、身份低微的萧峰,对他委以重任。一个皇帝如果被国内的贵族势力不信任,很可能就会铤而走险,对外战争。
战争可以用战利品来奖励自己的嫡系、勒令不服从的派系重申忠诚,还能把自己不信任的派系拉上前线消耗。
萧峰的兵谏能成功,说到底还是因为耶律洪基的统治本来出现了问题。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发现了没有?
耶律洪基虽然还没有脱险,却已经在指责萧峰是境外势力了,非常娴熟。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关于这一段,小时候读来有许多不甘。
萧峰明明还可以有许多人生的美好,还有许多酒可以喝,许多朋友可以交。
人到中年重温,才会明白这就是兵谏者的最佳选择。
兵谏是没有出路的策略。
当你带兵回转的时候,要么像明智光秀或者侯景,成为一个新独裁者。
要么就像萧峰,做一个殉道的圣徒。
妄想着逃出去逍遥快活,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耶律洪基为什么停步?因为萧峰这一死,辽国舆论可以说他是畏罪自杀,如果耶律洪基过去抱住他,他就完全白死了,义弟也好,厨子也罢,皇帝怎么可能欣赏反贼呢?一定是英明神武下大棋,严密监控,看着他作到死。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萧峰这一死,也保住了虚竹和段誉,如果萧峰不死,等着耶律洪基杀他,那杀完了耶律洪基也必然要去对付虚竹和段誉——辽国皇帝会怕他们报仇。
现在萧峰自己死了,不是耶律洪基杀的。这个仇恨自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逍遥派武功近乎魔法,现实中辽国皇帝想要暗杀虚竹和段誉,易如反掌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这段最让人心碎,死后用胸口的纹身来证明自己的忠诚,防备被打成辽奸。
中国的英雄活得好累。
一点结论:
兵谏是掀桌子的玩法,也是软弱和不坚定的表现;
你和君王的私人关系再好,也无非是死罪改成终身监禁;
兵谏完如果你还想过富家翁日子,大概率会连累你身边的人;
我们普通人不会有兵,但是在职场上也有兵谏。
组织自己控制的部门停工、放任下属串联、威胁集体跳槽、把内部消息违规行为公之于众、申请劳动仲裁,这都是今天职场上的“兵谏”。
当你选择了这种翻桌子的打法,就要做好离开的准备。
不要心存幻想,希望领导度量大、容忍度高。
他每多容你一个月,就是再多筹备一个月。
你们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完蛋。
越早明白这个道理越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