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毛脚”女婿第一次去女方家登门拜访丈人、丈母娘,一盒又大又圆的硬奶油蛋糕成了必备品之一。 』
民国年间,著名女作家张爱玲经常约友人炎樱去咖啡馆喝下午茶,姐妹俩“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虽说AA制,两人还互相诱导:“不要再添加一点什么吗?”
诚然,吃货的灵魂都是相通的。看得我这个“奶油控”直咽口水,须知,这种高热量、高脂肪的奶油蛋糕除了增肥,还容易诱发“三高”,实乃“健康杀手”,即便吃上一小口也是满满的负罪感。
张爱玲笔下的奶油蛋糕,却不是如今市面上的鲜奶蛋糕,而是由动物黄油、牛奶、糖、面粉制作而成的老式的硬奶油蛋糕,俗称“白脱”。
据父亲回忆,他小时候,每逢学校放寒、暑假,被舅公接到上海玩,在电影院看完动画片,夏天,点一份双色球冰激凌,冬天,则点一杯热牛奶和一份西点,父亲爱吃奶油,尤其一款小小方方、淡奶油上缀半颗红樱桃的奶油小方颇受小孩子青睐,吃在嘴里口感丝滑,一股浓浓的白脱味,这是一种纯天然奶油,与味同嚼蜡的人造奶油麦淇淋不同,它入口即化。
父亲说,在秋冬栗子上市季,别出心裁的时令——“栗子蛋糕”上市了。
在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里,有这么一段,顾曼璐去医院探访刚生完孩子的妹妹顾曼桢,就在曼璐不知如何宽慰妹妹时,被祝家监禁了一年、万念俱灰的曼桢看见清洁工在打扫一地的栗子壳,突然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现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曼璐见她忽然对食物感到兴味,更觉得放心,把大衣穿好,匆匆出去买蛋糕。
所谓的“栗子粉蛋糕”,即取用当季的新鲜栗子,当天剥好、炸好、粉碎好,做成栗蓉混入蛋糕胚,外面裹上层层叠叠的白脱奶油裱花,试想一下,清甜的奶油裹着清香的栗蓉,既解了奶油的甜腻,又改善了栗子粉略为干涩的口感,一口下去,特别香糯,口感扎实且绵长。难怪出身贵族世家的张大小姐对它爱不释口。
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白脱”奶油蛋糕系列才开始风靡流行到我的家乡——一个毗邻上海的小城,柜台里琳琅满目的奶油小方、栗子蛋糕、黑森林、哈斗、牛利、白脱卷筒角……看得我哈喇子直淌,每周末下午,母亲下班去幼儿园接我,允许我点一个解解馋,此刻的我开始犯起了“选择困难症”,踌躇半天,终于在母亲的呵斥“再不买就回家”中,选了一个。临走时一面舔着手里的蛋糕,一面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当然,最令人眼馋的是一整只又圆又大的裱花蛋糕,平日只能隔着玻璃柜台饱饱眼福。
逢年过节,商店的糕点柜台前排成了“一字长蛇阵”,都是去亲友家做客走访的人们。拎着一盒大大的蛋糕走在街面上,神气活现,很是扎眼。母亲曾在食品行业做过财务,寒、暑假去她单位,财务室隔壁就是裱蛋糕房,我曾有幸亲眼目睹做奶油蛋糕的整个过程:打奶油、刮面、裱花……裱花是一项技术活,刮面完成后,先裱画,如果为老人祝寿,大多会画一个粉红寿桃,中间写上“寿比南山”字样,倘若给孩子庆生,则裱上牡丹或生肖,中间写上“生日快乐”字样,专业的裱花高手,课下研究书画,看了书画图后自己先练笔模仿,练得差不多,才在蛋糕上裱,我看裱花师傅裱的老虎、牡丹、寿桃……鲜活立体,裱字则讲究笔锋,该粗的地方,按重一些,看着师傅在蛋糕胚上龙飞凤舞,我曾一度怀疑,裱花师傅是书画大师托身。裱花师傅做完蛋糕,准备手工,把剩下的奶油刮成一坨一坨,喂到我嘴里,这也算是我作为一名“忠实观众”的福利吧。
每年我过生日,家里人才会买上一盏大蛋糕,饭后,先唱生日歌,然后由我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母亲拿出刀来,将蛋糕切分成若干个三角块状,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吃得我意犹未尽。
当年,“毛脚”女婿第一次去女方家登门拜访丈人、丈母娘,一盒又大又圆的硬奶油蛋糕成了必备品之一。我哥和女友恋爱三年,到了谈婚论嫁地步,他备好火腿、香烟、奶油蛋糕这“三大件”,准备上门提亲,左瞅右看,老觉着还少了些啥,忽然见我正摸着奶油蛋糕盒子流口水,灵机一动,哄我当他的“小跟班”,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奶油蛋糕上,直嚷着要开盒吃蛋糕,我哥眼珠一溜,许诺事成后,奖励我一块奶油小方和两个白脱卷筒角。说走就走,他将一大盒奶油蛋糕挂在车笼头上,我坐在后座,一路上,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他再三关照我要有礼貌,见了每个人都要主动打招呼。
来到女方家,我嘴巴甜甜“爷爷”“奶奶”“伯伯”“阿姨”……一个个叫了个遍。听着我奶声奶气的童音,女方母亲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上下打量:这小囡,长得跟个洋娃娃似的!你兄妹俩长得都好!显然,她对这个准女婿十分满意。
大人归大人谈话,我目不转睛盯着奶油蛋糕直咽口水,准丈母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想吃蛋糕?我下意识“嗯”了一下,随即缓过神来,见我哥瞪我示意,我连忙摇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准丈母娘笑了:我有糖尿病,吃不得这甜食,刚好今天人多,大家一起吃。于是,当场切分蛋糕,给我分了一块最大的,我吃完一块接着吃第二块,一连吃了三块,直打饱嗝方才作罢。这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吃硬奶油蛋糕吃得最尽兴的一次。
后来,流行起“新式鲜奶”,这种奶油蛋糕口感爽滑,不似老式硬奶油吃多了油腻,母亲办公室隔壁的蛋糕房也改做起鲜奶蛋糕小方盒,饶是近水楼台,她隔三差五给我带一盒鲜奶蛋糕。
近年来,我哥调去上海工作,他知我深居简出,忙于码字著作,回家探亲时给我捎了一盒硬奶油蛋糕,我吃了一块,初入口中硬脆稠腻,回味起来却是一股淡淡微甜的奶香,这种甜蜜从舌尖传递到心尖。
我买了去上海的高铁票,来到静安寺路张爱玲经常光顾的那家凯司令咖啡馆,玻璃柜台里的奶油小方、掼奶栗蓉杯、哈斗、拿破仑、白脱奶油卷……看的我心花怒放,我要了一杯拿铁,“暴发户”似的点了一大堆,掼奶栗蓉杯一半掼奶油,一半栗蓉,口感清甜细腻;哈斗外层白巧、中心空脆、内馅咸滑芝士;牛利则是两片绵软的蛋糕层夹一团细腻的鲜奶油;奶油小方一如既往的丝滑清爽,甜腻归甜腻,江南人从来不怕甜。
与其说吃硬奶油,不如说是在咀嚼回忆,庆幸的是,这座“上善若水,海纳百川”的大都市,爱护并继承了舌尖上的非遗,让老味道在申城一代代传承下去,像硬奶油一样锁住了几代人舌尖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