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航
编辑 | 王珊瑚
视频剪辑 | 沙子涵
黄金滩什么都没有,只有公路、高架、农田,以及上千人蹦迪的快乐。成都双流区,一片叫黄金滩的河滩,现在成了这座城市新地标。舞池离黄金滩两百米,辅道旁一片长方形水泥地,地图上显示六百来平,大概半个标准泳池大小,可以说是成都最火的“露天迪厅”。
一切看起来都很简陋。低音炮接电靠路边的电灯桩,警戒带绑在临停的摩托车上。台子是长板凳搭起来的,台上几个领舞的中年女人穿着统一服装,几十块钱一件,贴满了闪耀的晶片。
晚上7点,三台大型低音炮响起,舞会正式开始。附近村民们吃完晚饭,迈着悠闲的步子,沿着公路或者跨过田垄,逐渐聚集到这片没有名字的空地。
黄金滩欢迎所有人的到访。每当得知外地游客过来,舞会组织者代功平就会拿起麦克风,邀请上台一块跳。这天第一个上台的嘉宾是我,没有任何准备,代功平先是拿起麦克风,告诉大家我从北京过来的,紧接着就拉着我的手上台,麦克风一递,“要不要讲两句”——从台下众人淡定的目光看,这已经成为黄金滩固定的一档节目。
代功平一头卷发,脑门上有点秃了,上周刚刚过了60岁生日。还流行喇叭裤的时候,他就迷上了蹦迪,这么多年做包工头,成都及周边到处跑,他说大大小小的酒吧、公园都跳过。这两年,工程少了,好几个还没收上款,索性退休了。一开始,他带上音响在附近的太平镇放,那是2022年5月,摆了十来天,有人投诉扰民,放不了。碰巧和朋友去黄金滩玩水,注意到附近这块空地,车少,没什么人住,就把音响拿来这放。
如今的黄金滩规模庞大,7点半,天还亮着,舞池里目测已有四五百人,排成二十来行。观众里外站了三层,脚上沾着白天干活的泥土,此刻手里摇着蒲扇或者塑料扇。加起来,这片小小的地方聚集了超过千人。
在这里,人们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快乐噻”。跟广场舞不同,蹦迪自由、随意。有跳得来的一块跳,没有就一个人跳。不止一个村民说起,年轻时喜欢跳交谊舞,后来结了婚,不好再跳,否则农村里会有风言风语,但蹦迪让他们重新找到了跳舞的快乐。
对44岁的胖姐来说,这份快乐是三伏天特有的。她跟丈夫在华阳街道经营一家蹄花店,夏天热得没法炒菜,就关半天门,她才有时间跳舞。她太喜欢跳舞了,姐姐生日酒,照习俗得吃到下午,“吃了中午饭我就跑了(去跳舞)”。
说起平常的生活,胖姐就一个字,“累”。丈夫炒菜,她负责剩下的所有,切菜、收钱、打扫卫生、招呼客人。每天6点起床,一直忙到晚上8点,就中午坐那里吃饭休息半小时,忙十来小时,卖一千来块钱。
这天,44岁的她穿了一件绿色T恤,为跳舞特地买的,比平常衣服鲜艳。音乐响起来,她就闭上眼睛,双手过肩,随心所欲地扭动——她说跳舞后肩周炎都不犯了。华阳距离黄金滩十多公里,“打车18块”,胖姐愿意花这个钱,“就是去开心去减压”。这里音响好、气氛好,她每次站在最前面,“我就要听最大声的音乐,跳最嗨的舞。”
黄金滩该有的都有。有领舞,有DJ(调音师),有MC(主持人),还是双配置一男一女。主持人负责搞热气氛,这天不停喊话,“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 “今天是最后一天,马上我们要休息一阵子”。
所谓组织,不过就是一个微信群,500人加满了,刚刚开了二群。平常大家就称呼代功平群主。这是一年多来慢慢发展起来的,刚开始只有几十个人,后来周边的村民加入,一百个、两百个,再到现在上千人。
包括DJ、MC、领舞,基本都是“群管”。他们基本都是自由职业者,包工程的、搞装修的,一个农家乐老板说,“大家在这边都有点实力”。刚开始,音响是代功平自费购买,后来群管们集资两万块钱,来了一次大升级。
每天到的最早的是调音师,一个48岁的中年男人,早年在酒吧干过两年调音,“那时候还是胶片”。后来他去搞了装修,这两年活少,回了家,现在每天晚上6点多骑着三轮车,载着音响和调音台过来。要说调音,这是个技术活,他说,你得把高音往低了控制,再把低音升高。这一年,音响坏的次数少说也有五六十次,维修师傅也是舞友,吃个饭或者买包烟就当感谢了。
就像是一支临时凑局的篮球队,人们很快根据各自情况,主动分了工。一个中年男人以前在乡文化站工作,不过跳舞唱歌不那么擅长,现在就戴上红袖标负责维持秩序。“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代功平说。
无一例外,他们都住在附近。男主持叫潇洒哥,这天穿一身紧身的海军服,看起来像个网红主播,其实他就是一个服装店老板,家离黄金滩不到一公里。女主持婷婷妹稍微远点,“过两三个红绿灯就到了”。婷婷妹学的幼师,做过幼儿园老师,现在则在红白喜事上做主持。不主持的日子,婷婷妹还会跑滴滴,黄金滩火了以后,她又多了一份副业,在高架下开了一个烧烤摊。
蹦迪舞会小小促进了当地消费。现在大大小小的摊贩聚集了几十家,甚至有个小型儿童游乐园。
来这里跳舞的主要都是中老年人,不少已经秃了头,此刻也跟着音乐抖着腿,摇晃手臂。每个人的动作都不太一样,大致上,越往前排动作越奔放,一个中年妇女每秒摆七八次手臂,像在原地疯狂竞走,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戴了副超小墨镜,像在打一种特别的太极。刚开始,32岁的娜娜还不好意思加入,觉得这不属于年轻人。她先在外边看,后来站在最后面,“稍微扭个一小时”,再后来开始往前站,直到现在站在最前面,“蹦迪就是会越来越上头。”
之前,娜娜做的是建材销售,业绩不行,老板就会给脸色看,跳舞能释放压力,“一跳就没了,一跳就开心了。”一个月前,看到同学妈妈靠拍黄金滩攒了十多万粉丝——娜娜说这也是黄金滩在网上走红的重要原因——她也辞职开始直播。
舞池能看到的唯一居民区叫盛华小区,直线距离500米,娜娜就住在这。她说,大家以前都住着土砖房,2008年地震房子开裂,政府把几个村拆迁,免费新建了这个小区,现在光这小区,就有几十个人在跳舞。
或许只有成都这座城市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舞会。在黄金滩,我遇到了一个穿着骑行服的男人,把山地车一靠,就开始欣赏舞会。他操作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自己其实已经60岁,十年前从深圳来到成都,发现这里的人如此闲适,“在茶楼聊着天就把生意谈了”,就直接留了下来。这是他连续第二天来看跳舞,在他看来,这座城市的人们比其他地方更为乐观,也更懂得享受生活。
它的兴起也受益于当地政府的包容。代功平说,派出所副所长跟他说,跳舞是好事,锻炼身体,他们很支持,“不然就要打牌,打麻将”,前提是“交通安全人身安全”。
●黄金滩也许是平均年龄最大的蹦迪舞会,大部分人来自周边乡村。周航 摄
在黄金滩,快乐似乎是能传递的。这种快乐微小而没什么成本。一家烧烤店安了音响,放着自己的摇滚乐,老板摇着头烤着羊肉串。没客人的时候,冰粉店的老板娘几乎跳了一晚上,她也跟娜娜住同一个小区,晚上摆摊是纯粹的兼职。
最吸引我的舞者是队伍最前排,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中年阿姨。她烫了一个红色卷发,跟周边所有人节奏都不在一起,每个步伐和手势像是经受过专业训练。
她叫霞姐,就住在真正的黄金滩旁边。霞姐说,三十五年前,她二十岁,就开始蹦迪了,成都最早的天涯歌舞厅开业,她就在那跳,后来混迹于这个圈子,“成都大小歌舞厅都熟悉”。
在当地,霞姐可是个名人,成都话叫“哥老官”,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混社会的大姐大。她说,同辈份的“哥老官”都叫她霞哥,辈份小的才叫霞姐,“不是霞姐要跟你吹牛,就说我混的还可以”。
为什么现在在黄金滩呢,“不怕你见笑,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坦诚告诉你。”霞姐说,六年前她被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待了两年。自己现在“浪子回头”,重新做回农民,包了十多个大棚,一年挣十来二十万,足够生活。妹妹去世了,家里只有个傻弟弟,母亲80多岁,现在需要她照顾。以前,母亲很反感她在外面舞厅跳舞,现在很支持,每天都搬个板凳在那看。
对霞姐来说,这份快乐也跟自由有关,“所有人都可以用这片场地”。其实,在代功平来之前,霞姐就找到了这块坝子,跟几个朋友没事就摆张桌子喝酒,放个小音响,唱歌跳舞,后来代功平带来了更大音响,人也越来越热闹。
这里的农民没那么大生活压力。霞姐说,大家种水果、搞蔬菜,生活尚可,而且高架建造、城市开发,征了许多人的地。平常,他们的生活是打牌、打麻将、刷视频,当黄金滩出现后,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
刚开始,霞姐说自己跳舞还被叫做“李疯子”。村民都不好意思跳,说跳不好,她就说不需要跳得好,就当一种锻炼,“现在他们都跟着跳,也疯了”。照霞姐说,跟城里工薪阶层“臭假寒酸”不同,农民跳起来了就无所顾忌。她甚至觉得,跳舞以后,农民们干活都有精神了,不再“弯腰驼背”。跳舞还改善了她跟其他人的关系,过去人家畏惧她的名声,后来打交道,很多人觉得其实她还挺好相处。
●跟“舞池”隔着一条田垄,农村的孩子们在玩耍。周航 摄平常,晚上9点音乐就停了。7月17日那天是个例外,音乐多放了半小时。因为有重大活动要在成都办,黄金滩舞会要暂停一段时间。恢复要到8月10日,地点也不再是大桥下,政府牵头,在六七公里外的一个大型户外运动村。
群里,有些人表达了不舍,一个人说,“去那边了就不叫黄金滩了”,还有人说,“我还是觉得黄金滩安逸,毕竟那么久了”。一个群管在群里回复,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还是我们这些人,黄金滩就还是黄金滩。”
8月10日那天,新场地开启,现在有专业的灯光和舞台。这天团队请了很多朋友来捧场,从视频上人比平常多了好几倍,胖姐和娜娜也都出现了,依旧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但霞姐没有去,虽然骑个电瓶车也能到,但她觉得没那么自由了,也不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是乡里乡亲能打个招呼。
她在原来的黄金滩放起音响。这里现在装上了围挡,但音乐一响,不少人重新聚到了老地方,视频里看起来有一百人上下。“我要把我们的家园和村民们一起重新发展起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