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市场是广州三大服装批发集散地之一,这里汇聚国内商贩,也活跃着来自中东、非洲的客商。女性是这座市场的支柱,她们开档口,做试装小妹,被称为“市场女”。
怀着小小雄心的女性在沙河市场涌动,她们中许多人文化程度不高,试图通过服装市场赚钱、独立,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容貌审视以及对女性污名与消费,同样无处不在,市场女为了生存,必须忍受这一切。
工作时,陈月穿着一条吊牌露在外面的崭新工装裤,里面还塞着一条安全裤。
这个身材瘦高的21岁湖北女孩在一家售卖工装裤为主的档口打工。每天早上8点,一到档口,她要脱下自己的裤子,换上店里卖的工装裤,这恐怕是她一天里最慌张的时刻。
档口正对着走道,三面挂满裤子,没有任何遮挡物。她只能钻到角落,扒拉架子上的几条裤子勉强挡一下,飞速换装。为了减少尴尬,她每天都会穿安全裤,那是她精心挑选的款式,不能太贴身,那样起不到遮蔽身体的作用,也不能太宽松,那会影响外裤的版型效果。
陈月的档口对面,是几家卖上衣和裙子的店。那些店的小妹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公开换衣的行为,她们换上衣时会背对过道,流畅地把外衣一脱,露出里面的美背内衣,随后自然地套上新衣服,没有丝毫扭捏或不安。陈月猜测,也许是因为她们年纪大些,已经习惯了。
图 | 在档口前忙碌的小妹
在沙河服装市场,不论实际年龄大小,在档口打工的女性都被呼作“小妹”。在这里,小妹是一个角色,一种处境。
小妹们展示、推销的“靓女装”将涌入全国大小女装店。看似简单的女装,实则暗藏玄机。一件普通的上衣,通过收腰和正肩的设计,穿上身后会特别突出女性的胸部曲线。这样的衣服在市场里很热门,在广州的街头,也常看到年轻女孩穿这样的衣服。
图 | 风格鲜明的“靓女装”
女装售卖的不只是衣服本身,也售卖对“完美女性”的幻想。
在沙河沿街大小角落,女装档口遍布。水手服模样的小尺码上衣挂在一家小店门口,衣服上贴着照片,照片里穿同款上衣的,是一个身材纤弱、化着甜美妆容的女孩。一些小店招牌上写着“校花”“公主”的字样,内墙贴着的模特照里,女孩跪坐在床上,向前挺胸,脸上打着粉色的腮红。
档口小妹站在门前,是店里的“动态模特”。想要成为小妹,要先接受严格的凝视。“招靓女”——这是档口门楣上的招工告示里常见的词,具体意味着要体重90斤,能穿s码,会“穿版”。
图 | 主打淑女裙的档口
五月底,季颖辞去了银行的工作,打算追逐开女装店的梦想。为了积攒经验,她打算先去应聘档口小妹。
在市场里转了好久,季颖接连碰壁。临走前,她选中最后一个目标。档口前,戴着帽子的小妹背对着过道,正在划动手机。季颖走上前,问她店里是否在招人。小妹转过身,她戴着口罩,脸上只露着眼睛。这双看不出表情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季颖十几秒,随后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不招了”。
打量的眼神让季颖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只在市场里转了几个小时,她就接连被拒绝,这种打击,让她再也不想做小妹了。她身高159厘米、体重98斤,本来自觉身材样貌处于中上水平,但和市场里的小妹一比,竟然显得有点胖了。小妹们都瘦得厉害,粉底厚重,贴着长翘的假睫毛,化着眼线。季颖承认,浓妆确实衬得一些衣服穿着效果更好,这也令淡妆出门的她自惭形秽。
图 | 档口前的招聘启事,对小弟和小妹有不同要求
小妹会主动选择化妆上班。有人觉得这稀松平常,有人意识到护肤品和化妆品消耗得很快,成为一笔固定的支出。化学品日日冲刷皮肤,也在她们脸上留下暗伤。
陈月的老板总是督促她化妆。她很不喜欢粉底在脸上挂一整天的感觉,尤其是搬动包裹后脸上冒汗,和粉底融在一起黏糊糊的。有段时间,档口还有个小妹和她一起工作,另外的小妹性子比她软弱,尽管也不喜欢化妆,但她不敢抱怨。陈月会连续几天化妆,然后趁老板不留意的时候放飞自我,那个小妹也这样。但过不了多久,她们又会被老板敲打。
看到其它档口的小妹都妆容精致,她忍不住想,也许有的人确实爱美,也许她们对这样的处境早已麻木。
图 | 下班前,小妹们坐在一起对单子
小妹各有各的不同,但选择这个行业的原因大体相似。中学或专科毕业后,能接触到的工作有限,若是不想忍受枯燥的流水线,那么在服装业发达的广州,来档口工作便是一条好的出路——薪水6千起步、每天5点左右就能下班。
一个休闲装档口的小妹喜欢把“轻松”挂在嘴边,很多人和她一样,享受着规律的早下班时间。但这背后,却暗含代价。
对于来来往往打货的人来说,小妹的容貌和身材也是消费的一部分。每天中午到下午三点前是市场生意最好的时段,拥有纤瘦貌美小妹的档口最为火爆,人头攒动,形成对比的是,坐着朴素中年人的店备受冷落。
29岁的小吴已经结婚生子。她身材瘦小,工作时穿着t恤和短裤,带着口罩,露出的圆眼睛化着粉色眼影,令她看起来像是个初入社会的女孩。十几岁时,她在技校读药物制剂专业,打过一次暑假工后就再不想去工厂上班,也不想去药店柜台,就在朋友的引荐下来到档口。
她深深体会到,作为小妹,销售能力是一方面,但长得漂亮、身材好,拍照好看就已经赢了。
图 | 市场里张贴的模特图
档口里不断循环的生活消耗着小妹的青春。市场外的摩天大楼里,女性白领们到30岁就会遇到阻塞上升的窄门,而在市场内,这个更挑剔女性样貌与身材行业里,年龄歧视更为残酷。
老板曾跟陈月说,就喜欢招年纪小的小妹,不想招有家庭的。老板觉得,小妹一旦成家,在档口就很难不看私人手机,总要抽点时间处理家事。若是小妹怀孕,就得重新招人,若是小妹已经有了孩子,就可能会时常请假。老板觉得这些事很麻烦,档口忙碌,一天都不能离人。
档口的工作简单,就是给来打货的人介绍产品、开单子、再把单子整理好交给仓库发货。发展路径也简单,无非是从普通的销售变成老板。很多档口小妹抱着将来自己开店的梦想,但细问下来,她们却很少有明确的规划。她们模糊地知道,开一个热门档口需要一两百万年费,这是个高昂的数字,足以让她们不再去想下一步,于是就耗着,岁月蹉跎。
一名中年“小妹”守在名为“少女坊”的档口门前,店里今年流行紧身款上衣,她不习惯,还穿着普通的宽松白T恤。被问到想不想做老板时,她随口说“那肯定是想的啦”,但她很快又补了句,“在沙河入场的门槛很高。”
更为现实的期望是“能一直有工作”。中年小妹走在职业生涯的边缘,盘算着,如果不能在档口做了,还可以去仓库做配货员。
图 | 街头拉货的工人
幽深的档口,是个吞吃人格的地方。
已经工作了一年多,陈月还是在档口活得很紧张,每天像是被一根拉紧的弦拽着。她不敢多喝水,上厕所排队时间一久,她就怕被老板骂。很多小妹一进女厕,都会敲敲隔间门,问句,“美女,快吗?”当对方轻声回答“快”,才会稍稍安心下来等待。
店里装着监控,老板要求小妹不能看私人手机,小妹们也很少交流,怕话多了会被老板骂。有天,陈月发现邻近档口的小妹是她老乡,她热情地上去打招呼,对方却爱答不理。
身体不自由,陈月也常感觉精神上也“低人一等”。老板常指责她“没有小妹的样子”,老板还教导她,就算老板错了,她也不能反驳。
老板曾觉得一个小妹说话不尊敬,就把她开除了,后来又招了一个性格恭顺的。陈月发现,老板们喜欢招潮汕地区多子女家庭的女孩,她分析,这样的女孩家里兄弟姐妹多,长辈重男轻女,从小习惯了听话与服从。
图 | 没客人的时候,小妹会坐在档口前回复客户信息
一些恶劣的顾客也拿捏住她们“小妹”的处境,知道店里有监控,或是看到老板就坐在店里,清楚小妹们必须得态度好,进而提过分要求。有的客人明明不打算拿货,却还故意让小妹在大庭广众下换衣服给他们看,他们知道小妹不敢轻易拒绝。陈月想,似乎,一些拿货的人很享受被捧着的感觉。
来档口之前,陈月曾被老板安排到工厂做配货。如今她在市场里怀念在工厂上班的时光。工厂虽然消耗体力,但工友处在正常且平等的氛围里,干活期间可以说说闲话,累了就一起喝点饮料。
陈月是大专幼师毕业,实习期间,她就感觉做幼儿园老师是一个很难有自我提升的简单工作。毕业前,她想找份小学老师的工作,但在一个看起来不正规的招聘会上,她备受冷遇。
这间一平米的档口是陈月看世界的窗子。形形色色的客人里,时常还有外国人的面孔。有个常客是个一头银发的法国老太太,每次来打货,都穿着简约优雅的衣服,还有外国人每次路过都会上前和她击掌,这给她紧绷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有的小妹和外国顾客恋爱,跨国爱情在外人审视下,竟然也暗藏风险。这里中东和非洲客商最多,有小妹几年前嫁给非洲商人,成了纪录片主角,但后来她的故事被恶意剪辑,她成了崇洋媚外的代表,非洲老公也被丑化,这些小视频仍在流传,评论者众,是流量密码。
图 | 人流如织的沙河广场
在服装产业的每一环,女性从业者都要在挑战与风险中学着自适。27岁的玉子从小被男生嘲笑是“大象腿”,带着浓重的身材自卑长大。为了修饰身材,她对穿搭和选购衣服很有研究,后来渐渐萌生出自己做一个服装品牌的愿望。为了进入行业,玉子选择先去做女装带货主播。她身高168厘米,体重134斤,在女装界,这属于“微胖”——一个被构建的观念。
想在直播间卖出去衣服,微胖主播首先要证明自己是真胖。面对镜头,玉子穿着紧身吊带衫和五分打底裤,调整站姿,找角度挤出肚子上的肉。她的腰不算粗,但为了效果,每次上播之前她都会吃很多,好给看客们展示自己的“大肚腩”。
来广州谋生前,玉子在心里不能接受如此直露的展现。但很快她想通了。想入行,就得接纳这个行业的规则。“有一点类似于笑贫不笑娼”,说出这个形容后,她又笑着承认自己有点夸张。
玉子努力让自己显胖,有的主播则在刻意显瘦。她见过一个业内“头部”微胖主播,真人比网上的照片视频里要胖很多。很多主打“微胖纯欲风”的主播对外展现的形象都不合常理,她们有着明显的曲线,胸部和臀部丰满,腰却纤细,全是修图的功劳。
售卖微胖女孩衣服的店,对女孩的身材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必须得“肉长对地方”,才能穿出效果。
图 | 玉子工作的直播间
玉子未来想做自己的服装品牌,设计能真的修饰微胖女孩身材的衣服,方向也包含“纯欲风”。以前,她很讨厌这种风格,觉得这样的衣服很土,穿着也不舒服,完全是迎合男性的审美,后来她发现,这类露肤度高,颜色浅淡的衣服,确实能显得人更修长,也能衬得皮肤白皙。有很多女性会主动选择这样的衣服。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人们有时难以界定自己的观念到底是天然形成,还是无形中受到了环境的塑造。女装对于女性的身材与审美的规训,也是如此复杂与暧昧。只是在沙河服装批发城,没人去严肃思考理论,只有层层叠叠的靓女装,响动整日的推车滚轮摩擦地面,“哗啦——哗啦——”。
图 | 打包好的衣服被发往全国各地
除了到档口拉送货的工人,男性在沙河并不多见。周五下午,一个拿着手机直播的男人在档口间穿梭,给他直播间里的女性选购衣服。市场里不允许外人搞直播,为了躲避保安,男人蹲在一排衣裙下面,举着手机拍店里的商品。
男人体型偏胖、衣着随便,他的助理却是个打扮精致的瘦女孩,充当着人形衣架,举着两件米色带碎花和蕾丝的田园风、“好嫁风”上衣给观众展示。
男人蹲在地上,用密集的话语催促着观众下单。“喜欢就拍,穿不了也得拍”,面对大多是女性的观众,他刻意维持着一个强势的形象。
图 | 街头售卖的田园风女装
与女装城一街之隔的,是两栋男装批发市场。同在一片烈日下,男装市场内却一片萧瑟。每年六七月是服装售卖的淡季,而在五月底的周末,男装档口已提前入冬。这里的档口普遍要比女装档口宽敞许多,却大都空荡荡的,无人问津。
守在男装档口前的,大多是开店的中年夫妻,也有一些档口雇了小妹。但总体看来,不论女装还是男装档口,都几乎没有年轻男性在里面工作。
一个烫着卷发小妹坐在卖男士牛仔裤的店面柜台后。她化着浓妆,明亮的顶灯衬得她脸色苍白。店里空调不足,她用手里的纸张做扇子,百无聊赖地扇着风。
以前她也想去女装档口做小妹,但苦于没有熟人引荐。她说,女孩子都喜欢买新衣服,女装的款式翻新得快,好卖,不容易积货。男性则往往更注重衣服的质量,购买衣服的频率小。
她快30岁了,尽管短暂身处“冷宫”,仍未放弃开一家女装店的梦想。
图 | 男装城里也挂着女装的广告
市场外,在互联网的角落,档口小妹免不了被流言消费的命运。一些沙河市场的网络账号每天都会发布“揭露行业乱象”的推文,用一些污秽擦边的言语,截切的聊天记录,暗示档口小妹和老板有不正当关系。
小妹也消费这些故事。有一天,和陈月在一个档口工作的小妹笑盈盈地给她看手机,她一看,正是那种账号的文章,小妹把这些故事当八卦分享,陈月却眉头一皱,感觉那文章很变态,“带着一种侮辱的意思”。
眼看同类被侮辱、贬损,却仍以看戏的心态笑对,这种“钝感”也被认作是生存智慧。很多小妹不想失去档口的工作,为了活下去,乃至实现遥不可及的梦想,她们用麻木在四伏的危机中保护自己。
陈月感觉到老板并不喜欢自己,一旦找到更恭顺的女孩,很可能就会把她开除。但如果那样,她还是会换个档口再来。
下午五点后顾客稀少,市场会关掉空调。陈月却往往还要在档口忙半个小时。冷气消散后,档口变得像一个密闭闷热的铁笼。汗水让衣服与皮肤黏连,陈月忍着不适,把货物一件件打包。看着它们被拉走后,她换回自己的裤子,走出市场。
*本文讲述者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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