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群码头工人的受苦,我在想一件事情,被卷入这样集体的苦难的,只是1980年代基隆那一群遥远的码头工人吗?是因为他们很边缘,很底层,很没有生活技能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大家好,我是魏明毅,我是一位心理师。在大家的想象当中,可能心理师的工作地点是在一个很温馨、很温暖的小房间里。的确,我大部分的工作地点是在这样子的环境里。
但是我又不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师,因为我也会到城市,到乡村,到滨海,到各种地方工作,没有固定的工作地点。我会在各种地方遇到各种人,他们都有各自的问题特性和类型,老人有老人的议题,小孩有小孩的议题。
工作十年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让我不太安心的地方:不论哪一个城市、哪一个乡村、哪一个职业类别或是哪一个年龄,进到这个小小会谈室的人,他们来谈的议题,都有一个是跟寻短见有关系的。
假设只是一位位来告诉我他们没有办法往前走,那大概也可以说,他的个人或是家庭遇到了很特殊的困境。但是当我不论在哪一个地方,听到的话都是类似的时候,我觉得这太不正常了。
我尝试去问这些来会谈的人,但我发现无论怎样去问,我得到的答案都是蛮片面的。在这个温馨的会谈室,我所看到的只能是一个片段的人,我没有办法去知道答案。
所以我停掉了我的工作,离开了会谈室,又回到学校念了人类学研究所,蹲进了一个田野。我想要留在某个地方一段时间,而不是仅做一次两次的访问。我想要知道,在会谈室打开之后,这一群人,他们是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选择了一个地方,它是台湾最北端的城市,叫基隆。
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它是台湾连年以来自杀率最高的城市。
如果大家有机会来到基隆,无论是坐车还是搭火车,一进到基隆站,你一定会看到一个很特殊的景象,“港市合一”。也就是你在市中心的同时,也能看到海港。
▲ 图片来源:魏明毅
在台湾,除了南投之外,每个县市都临海,但没有一个县市像基隆一样,它的市街就在海港的旁边。
当然,这跟基隆是一个丘陵地势有关系,它只有5%的平地,也就是说所有的店铺、交通运输的集合点,大概都会集合在小小的5%的平地上。
基隆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台湾的雨都,《港都夜雨》这首歌就是唱的基隆。我曾经听我的报道人说,在他们小时候,大概1960年代或是1950年代,一年只有10天左右天晴。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大概是因为气候整个大变迁,所以也不再有这个情况。
我想要说,很多人听到我说基隆是自杀率最高的城市,几乎100%会回答我说,那很简单,应该就是多雨吧,下雨就容易忧愁,就容易抑郁,就容易寻短。
这样的说法显然没法说服我。我认为我需要经过更多的理解跟仔细的抽丝剥茧,才可以知道这样连年的高自杀率是怎么来的,所以我抱着这样的心情进到了基隆。
还没有跑田野之前,我没有去过基隆,所以基隆对我来讲是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怎么办?后来通过我朋友的朋友,他介绍了一个人给我认识,叫阿华。
阿华是一个吊车司机。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概念,吊车司机的工作大概就是驾驶一个机械设备,它上面有一个很深的勺,把船舱底下的沙跟石舀起来再移动到岸上。
我第一天遇到的当地人,除了吊车司机阿华之外,还有我的房东,他也在码头工作,他是装卸工,负责装卸货柜。
装卸工分为两类,徒手装卸或者是用机器操作。机器有大有小,最小的机器大概是一人半高,最大的话大概有10层楼高。
一开始我还觉得蛮巧的,第一天认识的两个当地人,他们都是码头工人,后来我发现这好像不是恰巧。
因为之后我遇到的当地男性,比如说阿华的朋友、房东的儿子,或者是我在小吃摊吃东西时遇到的陌生人、我去问路搭话的人,他们百分之百都是在码头工作。
除了吊车司机、装卸工,货柜车司机也是码头工人的一种。李正德就是一个货柜车司机,他是我之后田野的一个主要报道人,负责开大型车子进到货柜船旁边装卸。
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他们的工作都跟码头相关,比如市街上面卖小吃的摊主可能是码头工人的太太,这种产业也是应着码头而生的。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是,他们虽然在这里工作,可是他们都是异乡人,很少有基隆当地人。在我认识的码头工人里面,除了像李正德这类货柜车司机之外,其他几乎全部是外乡人。这是为什么呢?
码头工作其实很辛苦,不论刮风、下雨或是天热,你都要进码头,所以当地人在找得到其他工作的时候,他们是不太愿意进码头的,虽然收入是相对丰厚的。
而这群码头工人主要来自三个地方,台湾东北部的宜兰、中部的鹿港、还有更靠海的清水。因为基隆码头是国际货港,比起他们在家乡务农也好,还是在宜兰港、台中港也好,收入都要好很多。所以那时一大批壮丁跟少年就被吸引到基隆码头上。
这个异乡人的身份是重要的,他们在刚进到基隆的时候,和我一样也是人生地不熟,所以他们最先建立起来的朋友关系,就都会是相同背景的异乡人。
我在跟这群人谈话聊天的时候,很意外地发现,他们在讲话的时候一定会连接到某一个时代,而且在连接到那个时代的时候,他们说话的神情跟语气,会跟平常讲话的样子不太一样。他们的音调会变高,下巴会微微抬高10度、15度,看上去意气风发。
他们称那个时代为“红透半边天”。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
在1984年,基隆是全世界第七大港口。各位可以想象,那时整个基隆港口是24小时开放营运的,它没有所谓的休息时间,没有除夕夜,没有新年,因为有非常多的国际货柜船要进来,每次停泊都是有费用的。
船进来之后,必须马上有码头工人进行装卸,所以它不只是白天有着络绎不绝的货船,到了晚上,那个巨型的探照灯,照着不间断进出港口的货柜船,整个码头上空都被照得红彤彤的。
因此谈起那个年代,码头工人就会是一个很骄傲的口气。
这个红透半边天,不是只在码头上,如果大家还记得基隆是“港市合一”,当码头上面是红彤彤的时候,码头之外的那些市街上,到了夜间同样是一个热闹闹不夜城。
码头工人告诉,那时候他们的世界大概切成了三个部分,第一个就是长时间的上工,这跟国际贸易船非常频繁的进出是有关系的。
我讲一个例子各位可能就会明白。在1980年代,一个码头工人或者是货柜车司机,他们一个月的本薪加外快有时候可以到20万台币,那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
因为进出的货柜非常多,每一个货柜主都要抢时间,都希望快。比如他本来排队排在第十个,希望自己挪到第一个,就会给码头工人塞红包,但是排在第十一个的也希望排在第一个,他就会再给更多的红包。
这群码头工人的本薪也许是不多,但是那个外快是非常非常惊人的,所以在那个时候,他们很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太一样。
李正德就跟我讲过说,当时他很容易和老板有冲突,但是跟老板吵架没有关系,我车钥匙交还给他就好了,因为还有一大串的车钥匙在等着他去挑选。所以那是一个事求人的年代,码头工人的上工时间也就非常地长。
小吃摊的报道人也告诉我说,在1980年或者是1970年代,“做一摊苦力,胜过做三摊海三厂”。意思是说,做一桌码头工人赚的钱,可能胜过做三摊的公务人员。你就可以想象,那个红透半边天在市街上面的景象是什么样子。
那他们上工之后就回家吗?没有,还有一个很长时间的候工。为什么要候工?因为在1980年代、1970年代,科技发展还不像现在,不是大家都有手机,也不是大家都有车。
船随时会进来,随时需要有工人能够马上上岸,所以你不能走远,你要在岸边,能够随时被工头叫得到,这就形成了一个候工的文化。
当码头工人下工了,他们会想要休息一下,想要去找个地方跟同事坐一会,聊个天,那么就不太可能吃个饭就结束,它是长时间的。
茶市是候工的重要场所之一,因为这里有很舒服的沙发,灯光是昏黄的,会有KTV,会有热炒,会有酒,会有女性服务员。在这个地方,大家会围在一起聊天,可以久坐。
为什么要有女性服务员,为什么要有酒?其中一个报道人跟我说,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干坐着,不知道要怎么聊天,当有酒的时候,男人讲话才会自然,如果有女性在场的话,整个气氛也会柔和一些。
整个茶市的文化在当时是非常鼎盛的,在一个小小的大概两三公里的范围里,就有上千家类似的茶室。
长时间的上工,长时间的候工,但我们一天就是24小时,当你的时间被国际货船、国际码头给绑在一个固定的空间的时候,那就代表你被带离了家庭。
这群码头工人在家里的时间非常短暂,通常就是回去就睡了,醒了就再来候工——变成了一个缺席的丈夫和缺席的父亲。
李正德有三任老婆,这在当时的基隆并不是一个特殊的现象,我访问的主要报道人,他们几乎都有两任或是三四任女朋友。你就可以想象,他们在亲密关系里,大大小小的冲突大概会经常出现。
像李正德这样的,我跟老板吵架,车钥匙交出去就好了,我跟老婆吵架,她要离婚,好,那就离婚,因为他觉得他总能有其他女朋友。所以在那个时候,基隆港的离婚率也是全台湾第一高的。
但是在一个传统的家庭里,在男性观点里,孩子没有办法离,孩子对这群码头工人来讲是血脉、是亲缘,所以他们会把孩子留在身边,但是却没有时间陪伴孩子。这一点我待会详细讲。
在跟这群码头工人聊天的时候,他们接着讲的第二个很明显的关键字就是“死港”,也就是在聊“红透半边天”时,大概几分钟之后他们就会说,可是现在基隆港死掉了,它现在就是一座死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