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沿线寻墓
寻访了这几年,通过工人的讲述,我脑子里已经有很多凉山和成昆铁路的画面了,但是还没有去过凉山。所以去年夏天我就沿着铁路工人修建的成昆铁路北段,也就是从成都到西昌沿线做了一些调研和拍摄。
▲ 滑动查看成昆铁路北段(成都-西昌)。红线为成昆铁路,黄线为当时已有公路,蓝线为河流。黄色箭头所指为正北方向 我当时是坐绿皮火车去的。成昆新线去年年底已经修通了,动车速度快了很多也很舒服。老线现在就每天一班车。因为可以开窗,我身体上很直观地感觉到密集地进洞、穿洞的过程,体会到他们真的是打了很多隧道。
普雄
我到的第一站是普雄。
先去普雄是因为两年前我在贵阳拜访过一位老工人杨明建,他跟我说1968年在普雄目睹过一场泥石流。他当时住在普雄的一个洄水湾,就是河水冲击形成的一个湾地。一天下午他听到外面有人叫喊,跟工友就跑出去看,发现洄水湾沙石里面埋着很多遗体,他们就开始徒手去挖,挖出了33具遗体,其中也有跟着母亲来工地探亲的小孩。
后来他们得知这是上游尼波的一整个工程队一百多人全部被泥石流冲到下游,分散在不同的河道里面,有一些尸体是找不到的。杨明建是个管理干部,说话非常严谨,直到提到这段记忆时他突然开始抽泣,说自己几十年都会反复想起。
他们用旁边林场的巨木制成了棺材,自己动手埋葬了自己的工友,大概就埋在这个普雄烈士陵园的前面和周围。
沿线除了有纪念碑的这些墓园,还有很多工人坟墓是散落的、没有在墓园里面的。在普雄,一位彝族大哥骑着三轮车带我去寻找这些墓地。他知道我要去找坟,就把车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他说他很怕鬼。我说了来由,他沉默了一阵,又继续带我去。
路上他跟我聊起来,说小时候就住在成昆线旁边,修铁路那会儿经常去工地玩,他记得工人对他们还特别好,跟他们一起吃饭,还让他们爬到机器上去玩。
我跟他在比人还高的野草堆里一个个看墓碑上的字。这些散落的墓碑很多是没有名字的,当时有的铁路工人逝世之后就就地埋葬了,不知道是谁。
沙木拉达
在这个地图上可以看到普雄往西昌方向有一个大拐弯的地方,这也是成昆线海拔最高的区域。铁路线在这里像麻花一样,这个就是成昆铁路很有特色的一种线路设计,叫展线。
当时的火车没有办法一下子爬上非常陡的山坡,需要在同一片区域来回穿梭,绕着圈圈爬坡,有点像盘山公路。
在这个大拐弯的区域里面,可以看到成昆线一个很重要的地点叫沙木拉达。
坐火车穿过沙木拉达隧道的时候,坐我对面的一位阿姨很熟悉这个线路,她就说,这个洞子可太长了,火车要黑个七八分钟了。去年凉山特别热,差不多有40度,但是窗户吹进来的风是冰凉的,而且湿答答的。
▲ 沙马拉达隧道全长6.3公里,穿越了大凉山分水岭,是成昆老线最长的隧道
我见过的几位工人跟我说,当年还没有铺铁轨的时候他们就徒步走过沙木拉达隧道,隧道里面有一条暗河,水是沁骨头地冷。沙木拉达从50年代末就开始开凿,那些工人就是泡在这种水里面打隧道的。
有一个隧道工跟我说,遇到干洞子就是得矽肺病,遇到湿洞子,那下半生就是跟痛痒难耐的风湿病在一起了。
我在沙木拉达停留了几天,爬到山坡上可以看到火车从沙木拉达隧道口缓缓穿出来。
在山上,我遇到了一位90岁的彝族老人阿西拉洛。他跟我说修建成昆铁路的时候他们当地的彝族的青年也来帮忙,他们在山上砍下巨木,特别重,没有办法抬,只能慢慢滚下山,用在隧道里面作为支撑,让这个洞子不垮。
红峰
沙木拉达隧道的北端,有一个小站叫红峰。
这里有一个沙木拉达隧道烈士的纪念碑。
我在周围找到一些墓碑,上面写着“被阶级敌人杀害”或者“死于阶级斗争”。我第一次在墓碑上看到这样的字眼。
成昆线的修建和“文革”武斗有好几年时间重叠,工点上的斗争非常激烈。他们有很多装备和机械可以很容易地被改装成武器。我听外公说过,一个技术女工被迫将一些工程机械组装成了大炮。有时候斗争会变成两个队之间的集体冲突。我也听工人说,有一个工程队为了自保,防止另一队攻入,自制了炸药埋在居住地周围。
很多工人跟我说过武斗的几年他们想办法逃亡的故事。其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我从小到大外公说了很多很多遍的一个故事。
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大家从工点很周折地才能跑到甘洛县,那里有运煤去成都的火车,大家扒上那个火车才能逃回四川老家。外公也爬上了这个运煤车的车顶。他反复地跟我说,在持续了很多天的恐惧和饥饿之后,鼻子嘴巴塞满了煤渣、在车顶暴晒的那种身体感受。
他身边有一个青年,他们开始一直没有说话,那个时候大家都很谨慎。后来外公跟他搭话,那个青年才小心翼翼地说,他父亲是一个技术工人,现在还在工地上被批斗,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知道外公也是被批斗的对象时,他就松了一口气,分了半个馒头给外公。外公后面一直说,那半个馒头救了他的命。
我小时候外公的耳朵就有一只是聋的,头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那时我不太意识得到发生了什么,后来知道都是武斗中造成的。
我意识到他每天不怎么出门、坐在窗边自言自语的那个状态,像是某种强烈的创伤记忆带来的症状,这些创伤变成了反反复复的语言,拖着他困在了那个时空里,没有出来过。
前年我找到了跟外公同一个工程队的工友王福全,他是队上炊事班的,也是外公的同乡。
他跟我说外公每天都在被打或者被批斗,有时被反捆在食堂,不给吃的,王福全就偷偷地给外公送吃的。但是这些外公生前都没有跟我们说过。
漫水湾
继续往西昌的方向走,随着安宁河进入安宁河谷,坐在火车上明显感觉到非常激烈的地形慢慢变得平缓,然后就来到了西昌附近的一个地方叫漫水湾镇。
成昆铁路通车之后,这里修了一条通往卫星发射基地的铁路专线。外公也参与了修建,在这待过一两年。
我就住在这条支线旁边一对夫妻的家里,他们的父辈来修建卫星基地,就一直定居下来。他们开着面包车带我在沿线附近兜转,提到2003年有一个人来寻找修成昆铁路时遇难的亲人的墓地。当时是这位大姐的父亲带着那人一路寻访,居然在礼州真的找到了他亲人的墓。
他们也带我去了漫水湾的一个墓园,那个墓园对我的心理冲击特别大。我当时走进去就一排排地扫上面的字,看到很多都写着四川三台县人,那是我外公的家乡。看上面的出生和死亡日期,差不多也就二十出头。我站在那里,我已经无法知道这些人是谁了,但是我好像又特别知道他们是谁。
沿线寻访的整个过程中,我都遇到了很多给成昆铁路老线做维修的工人还有机械车。他们把这个维修的过程叫做“探伤”,我当时就觉得这个词非常地形象。这些过去辉煌的建设在走向衰弱,慢慢变成了废墟,但我觉得其实它还在以某种方式生长,沉默地向我们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