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不过是顶着心理老师的名,做着和其他老师一样的事——替家长监控学生,替领导传达指令。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们是学校行走的‘免责声明’,我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默默地表达着,学校已经努力过了。”
心理老师是家长和学校都不待见的岗位——家长觉得心理老师事儿多,专业性不足,学校觉得心理老师活儿少,因此要划归德育处,帮其他科室干杂活。此种情况下,要是学生还反着来,那工作真就无法开展了。
“选高不选中,选小不选中”是心理健康界的铁律——初中的心理老师是最难干的,老师们都亲切地称青春期心理巨变的孩子们为“猴”。我去年刚上研究生时,师兄师姐们就一致建议我实习时最好是去小学,“虽然都是不好干的活,但小学生普遍对老师还怀有崇拜感”。
今年2月新学期开学,学院分配实习,我幸运地被分去了和我们大学合作的小学。与我同级的庄雅琴则不幸被分到了对口初中。在师兄师姐惨痛经历的“恐吓”下,我俩约定,实习结束时仍要保持对心理学的基本热情。
身处新一线城市,我去的那所小学谈不上区里的第一,但在心理健康教育领域有一定影响力,他们开会的时候总是强调“育人育心”,这让我宽心了许多。不过在临行的酒局上,实习过的同学提醒我:“中小学的心理健康教育,是‘让家长觉得孩子心理健康’。”
第一天上班,我在校门口就碰见一位穿校服的女生,打着腮红,嘴唇涂得鲜亮。这种妆容看起来很老气,但却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在我小学时,“迎宾岗”上的学生也总是如此,大人们按照自己的审美装扮孩子,让孩子们的脸看起来违和又好笑。
那个女生见到我,迅速地向我鞠了一躬:“老师好!”我有些恍惚,向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后,笨拙地点点头,也向她问好。
孩子们在操场上撒欢,挑战耳膜的尖叫不时地从花坛深处传来。我整了整衣服,从书包里掏出通行证,向门口的保安示意。
保安却皱了皱眉:“你是来干什么的?”
“实习的老师,这是通行证。”
“你把口罩戴好,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证,你给里面的老师打电话。”
一张通行证如果不能在保安那里获取通行的权力,我实在想不到把它挂在我的脖子上还有什么用。随后,我的名字被一个稚嫩的童声读出来,我低下头,一个小男孩正指着我的通行证,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教务处罗主任从楼里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向我挥手,她叫我“李老师”。
“叫我小李就好了。”我赶紧回。
“李老师,我们小学就缺一位心理老师,你来得太及时了。”罗主任看起来有四十几岁,下巴上有一颗痣,眼睛虽小却很有神,她身材不是很高,讲话时目光偶尔和我对到一起,总像是在确认什么。
“李老师”这个称呼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将拇指搭在书包带上,一副要大展拳脚的样子,自信满满地答:“您放心,我争取为咱们学校小学生的心理状况做出一些改变。”
我被分到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同时也是学校的心理活动室。这里落满了灰,靠门的那面墙放了一张行军床。罗主任迅速找人将杂物清理了下,我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拉开窗帘,刚好能看见操场上的学生。
操场上的小学生与我十几年前上小学时的状态很相似。男生们不规则地散落在操场上,相互追逐,女生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围坐在地上,有的弯腰在花坛里捡什么东西。偶尔有一群女生追着一个男生跑,一边跑一边起哄,那男生便躲进楼道,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不用想也知道,他随后会躲进男厕所,隔着门帘大声叫嚣——我小时候就是那样子的。
但现在的孩子们和我小时候也有区别,他们口中的词汇和网络高度相关——老六,渣男,海王,下头,坤坤……一句话里能传递信息的词汇很少,有时甚至只是一些“热梗”的堆砌,就能引起一阵爆笑,就好像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连接”——我抛出一句流行语,你就要以笑声回应,直到一方用尽自己的流行语储备。
趁没人的空当,罗主任推门进来,坐到我面前:“李老师,最近有一个事挺着急的,想让你帮帮忙。五年级组的男生在班级里传阅女性的不雅图片,四个班主任都气疯了,有的男生还把女生的生理用品掏出来扔到地上羞辱人家。都是女老师,管理起来也不太方便。”
青春期、性教育……相关的名词在我的脑中接连出现,从学校里出来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将问题分类,再按照标签找到对应的解决办法。我虽然能意识到这种做法很幼稚,但我却没有能力改变。
“确实有研究说孩子的青春期提前到了五六年级,由于网络的发达和营养的提升……”我说。
“这些我们一线的老师比你清楚,我们需要一些解决办法。”罗主任的打断使我措手不及,我很想给她一个方案,但在这样的交流中我很难说得出口。
“班主任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让学生们互相检举,连收买带吓唬,最后揪出来一个源头,叫张亮,我希望你能和他约谈一下。”
见罗主任雷厉风行,我只能答应下来。
下午一点半左右,一个寸头的小男生敲开了心理活动室的门。我和他一同坐在沙发上,他很紧张,看起来很担心自己受到什么严重的惩罚。
我灵机一动,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张亮,他们都说是从你这传出来的?”
他点点头。
“我不信,我觉得事情不是这样。”一般来说,小学生的检举总是为了脱罪,这种事情的传播源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为了让他卸下防备,我决定和他站在一边。
张亮眼睛放了光,抬起头和我解释:“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老师逼他们说一个名字,他们就说是我传的。”
“那你是不是很委屈?”
“嗯。只有小孟是我的朋友,他没有说谎。不是从我这传的。”他打开了话匣子。
“那你看了什么,和我说说。没啥事,不会有惩罚的,相信我。”
“就是上微机课的时候,陈东铭搜女主播的视频,我在旁边看了两眼,他们就说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
“是这种吗?”为了了解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女主播”三个字,画面里是一位性感的女性穿着黑丝和制服在跳舞。
“差不多。”他点点头。
“那你觉得好看吗?”我问。
“不好看。”他回答。
“为什么?”
“她穿了黑丝。”
“那我们应该怎样做?”
“制止她。”张亮毫不犹豫地回答,似乎在期待我的认可。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会依据自己的审美而去干涉女性的穿着。
于是,我选了大部分心理老师都不会做的事情——我又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女性穿搭”,各式各样的图片都跳了出来。
“你觉得这些女生穿着哪个比较好看?”我推了推电脑,让屏幕更好地朝向他。
张亮指了指一位穿校服的女生。
“校服,短裙,JK,黑丝,都是女生可以选择的一种装束,就像我们男生打球时会穿短裤,有时会选择西装,而有时候穿皮鞋或是球鞋,这些都是不同的选择,都是美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好看,我们也不会选择它们是不是?”我指了指他脚上穿的帆布鞋。
张亮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我们要学会欣赏女性不同的美,就像我们穿漂亮衣服的时候也希望别人夸奖我们对不对?”
“嗯。”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后补了一句,“但我觉得刚才的女主播穿黑丝是为了吸引眼球。”
“有可能,但那不是全部的女性呀。”我继续引导下去,“那我们还要制止穿黑丝的女生吗?”
“要。”
“那你觉得女生可以要求你不穿这双鞋吗?”
张亮摇摇头。
“这是一样的事情,都是一种穿着的选择,你觉得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陈东铭为什么会看这个视频?”
“他想看她的隐私部位。”张亮回答得十分直接。
“如果我们不带着这种目的,我们可以大方地欣赏女生不同的美。把老师今天和你说的话,分享给班里其他的同学,这样才能更好地尊重异性。”
这是我第一次和学生谈话,张亮因为没有受到惩罚而开心,他小心翼翼地关上咨询室的门时,和我说了“谢谢”。至于我说的内容,我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我自认做了一次成功的访谈,上来就抓住了张亮对被检举这件事的不满,以此作为突破口找到他的深层问题。
那时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危机的来临。
当天傍晚,临近放学,张亮的班主任秦老师和罗主任一起找到我,对我处理张亮这件事的方式及结果表示不满。
“我们要的结果是停止传阅这种带有性暗示的视频,我觉得你的谈话不能解决这个问题。”秦老师将手撑在桌子上,逐句地阅读谈话记录——我和学生访谈的问题和流程会在访谈日志上记录。
“停止这种传播要靠进一步的性教育,仅仅是我的制止是不够的,越强调越好奇,这种行为会更加严重。”我回答。
“你这样和孩子谈完,他回去就在班里说,自己和心理老师一起看了这种视频,到时候你更难处理。”罗主任的话总是很雄辩,让人难以反驳。
“我们学校过一阵子会派一批研究生来上心理健康课,到时候可以做整个五年级、六年级组的性教育,这个时期产生对身体的好奇是很正常的,我觉得性教育很有必要……”我说。
“不可能。”罗主任没有丝毫犹豫,打断我继续说,“在整个城市,你不可能在任何一所小学听到‘性’这个词,我们出不了这个头。”
见我语塞,罗主任乘胜追击,说我还是太年轻,想问题太少,她让我“把理论上的正确带到现实生活里来”,让我再思考一下以后的工作方式。随后,两个人大步流星地离开我的办公室,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一周后,二十几名心理学在读研究生被派到这里,对小学生进行心理健康教育,课程囊括六个年级,为期七周。我在这里实习,负责两方对接。课前,班主任们从班级叫出几名学生,他们在走廊里排成长队,大概有十几个孩子,五年级六年级居多,垂头丧气地前往一间教室。张亮也走在队列里,他认出了我,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这些孩子太闹了,不适合心理健康课,别把你们同学吓着。”秦老师向我解释道。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我面前走过,队列里不时传来这样的声音:
“心理健康课有什么好上的,不上就不上。”
“可是老师领着做游戏诶。”
“游戏我们自己也能玩,不用他们。”
……
这些孩子的背影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也许他们才是心理健康课本来的对象。
回到办公室,我浏览着同学们准备的课件:“神奇的记忆”“学会表达情绪”“学习的方法”“什么是心理课”……给同学送去录课的设备后,我又返回那间关着张亮他们的教室。老师们都在顶楼开会,这些被特殊对待的孩子没有秦老师说的那样吵闹,他们三五成群地聚成几堆。高年级的同学凑在一起吐槽老师,低年级的同学在桌子上玩着什么小玩具。
见我走进来,他们在我身边围成一团。
“老师,张亮说你和其他老师不一样,你是我们这边的。”一个胖胖的男孩在我肩膀上打了一拳。
“没有‘哪边’这回事,老师们都是希望你们能更开心。”我回答。
“老师,什么是心理健康课呀?”张亮问。
“就是以做游戏的形式,向大家介绍一下心理学的知识。”
“我知道,我知道,心理学就是猜你心里在想什么,现在我们在想啥,小李老师都一清二楚。”一个女孩从外围钻到内圈。
“老师,你猜我们在想什么?”
“不不不,心理学不是这样子的。”我连忙解释。
“我们在想,是不是自己心理不健康,所以才不能上这个‘心理健康’课。”
孩子们的问题总是让我不知所措,我只好扯谎说:“你们的课程由我单独负责。”
他们很高兴,连在墙角弹笔的低年级学生也围过来,等着听我讲些什么。
我将房间的灯打开,才发现这间教室并不用于上课,多媒体功能是坏的,我只好拿起粉笔,用最原始的方式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字:“心理健康课”。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第一节课会以这样的形式呈现,我将自己还没设计好的课程雏形拿出来,和他们分享我对心理学的理解。
“老师,我们现在学习压力很大。”一位同学打断了我。
“这个问题也是老师一直在面对的,每一步都要考试,每一次都要竞争,这是我们避不开的事情,但老师这一次想和你们说点不一样的。”我坐在讲台边上,方便他们将我围住。
“我想说的是,大家可以试着去培养一个持久的爱好,因为总有一天你们不再面临现在这样的压力,你们需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继续学下去。如果没有选到喜欢的,或是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么在未来就要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去和别人竞争。由于不喜欢,自然做不好,失败又会让我们否定自己。以后的工作也会和你选择的专业相关,那么这一生可能都在从事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如果这件事发生了,一个持久的爱好能够帮你保持对生活的热情。”
我念经般的发言让坐在后面的女孩昏昏欲睡,但仍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在我说完后,他开了口:“老师,那你喜欢心理学吗?”
“喜欢,我是为数不多的选择了自己热爱的事业的人。”我回答得毫不含糊。
孩子们燃起了热情,纷纷讲述自己的爱好:唱歌,做实验,踢足球……还有人分享家里亲戚朋友的例子,谁的小舅做了足球教练,谁的姐姐当了美术老师。坐在讲台上的我成了听众,我耐心地听完每一个故事,遇到腼腆的孩子,就站起身凑得跟他更近一些。
下课铃响了,一位老师推开教室的门,见我坐在讲台上,便和我打招呼:“小李老师,不好意思,楼上在开教研会,这帮孩子就没人管了,还得你来带。”
“没事的,他们都很可爱。”
“他们都是差生,有问题的孩子,这不是今天你们学校的领导也来了,放在班里不好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避讳。
我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但她并未领会:“这都是屡教不改的,你得让他们知道错在哪,有赏有罚才合理。”
孩子从我们两个之间穿过,朝那个老师做了个鬼脸。
平日里,我主要负责孩子的心理咨询、学校公众号的运营、学生处老师的杂活以及解决他们眼中一切和“心理”相关的事情。在这个小学待得越久,我越发觉,这里的老师们对心理学好奇又恐惧。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总会要我分享些心理学知识,打听我研究的方向以及所在课题组的方向。如果我说的心理学知识与他们期待的不同,他们就想要逃离,一旦我露了怯,他们就会让我见识一下他们眼中的心理学。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21世纪最神秘的一句开场白,它能让一切观点沾染上学术的气息,同时也让这些观点不容辩驳。
很多老师都爱与我讨论“原生家庭”的问题。我说:“这些是孩子行为的‘影响因素’,但不是‘决定因素’。之所以‘原生家庭’理论这样出圈,是因为人们需要为自己出格的行为找到开脱和借口,‘正是因为我受了怎样的影响,所以我无法从生活的泥沼中逃脱’。人的认知能力呈阶梯式上升,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喜欢看一些积极的故事,后来我们意识到那是无用的鸡汤,就转而去相信那些晦涩艰深的理论。因为人的认知容易两极分化,现在关注点是时候回到积极心理学上了……”
听我这一通解释后,这些老师认为我学得并不到家,不能下一些笃定的、神秘莫测的论断。我只能笑笑,努力扒饭。
在我入职两周左右时,心理活动室的门被一位年轻女老师推开了。我本以为她是来交流班里学生的问题,她却径直地走进来,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我想和你聊一下,可以吗?”她的语气略带恳求,我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很差,头发油油地垂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叫杨雨,是一位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是她在这里工作的第二个年头,之前她是在辅导机构上班,公司倒闭后才来了这个小学。
杨雨向我讲述了在这里当老师的压力——和外界想象的轻松悠闲不一样,作为小学老师,他们依然逃不开“科研”任务的折磨。杨雨说自己本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但学校整体的氛围很卷,她只好拿出写本科论文的架势,没日没夜地写项目书。还有,学生的家长也让人头疼,他们不喜欢任课的数学老师,就想要抱团将老师挤走,她作为班主任,夹在中间很难做。
此外,学校隔三差五举办“校本(以校为本)活动”,比如把学生的美术作品按年级组分开展览,“其实,这些美术作品大部分都是出自家长之手”。作为老师,杨雨得负责和家长沟通,收集作品,整理文稿。学校还和社会展开了多方合作,每次有什么开幕式都需要带孩子排练节目、表演节目。作为新入职的老师,杨雨对这些事疲于应付:“我真的像一只鼓满了废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开。”
学校的工作占用了大量的时间,她没时间、更没耐心陪自己孩子。“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最对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孩子。”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又补充道:“你是孩子们的心理老师,应该也不管老师的事,说完这些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谢谢你。”
我拦住了她,同她聊了一整节课。这并不能称之为杨雨做的心理咨询,倒像是对我的现实教育。
“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你就不能推了吗?你一语文老师老掺和学校的事干啥,你把班主任辞了比啥都强。”杨雨的老公总是用这些话回应她的崩溃。
“他以为小学老师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几句话就能改变领导的安排。他就不明白小学的领导和他公司的领导都是一样难缠。”杨雨和我分享他对老公的不满。
“你说,既然老师、家长和孩子都嫌麻烦,为什么这个模式还运转了这么久?”我对此产生好奇。
“因为看上去好看——孩子在其中得到了锻炼,家、校在其中进行了配合。说到底这是一种‘免责’的思维——做了就比没做先进,有就比没有好,完全不管效果。另外,社会对于老师天然存在着某些敌意,他们看不惯老师闲下来,即使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老师‘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杨雨的话里充满黑色幽默。
“真正缺失的教育又没有得到展开。”我说。
杨雨点点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对的,比如你提到的性教育。这时期孩子对身体产生好奇是无法控制的,因为他们在发生改变,身边人也在发生改变,不进行这方面的教育而指责孩子的行为是不当的。”
“是的,而且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有一批研究生去设计课程了。”
“但你没有理解的一点是:这些学校行政系统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改变’什么,而是‘维持’什么。家长们抱团去挤兑科任老师,通常是教师背锅。因为家长是变数,而老师是定数。”
下课铃响了,罗主任从门口走进来,杨雨和我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罗主任将手机递到我面前,小声说:“学校出了个紧急情况,有孩子在操场上晕倒了,家里的关系很复杂,你帮着处理一下。”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面是她和孩子父亲的聊天截图。
对方明确地说:别让她妈来接,我们已经离婚了,孩子判给的是我。
罗主任回复:现在情况很紧急,孩子在医院,班主任在医院陪着。
孩子父亲再次回复:我和你说了我很忙,等我忙完再说。
去医院的路上,罗主任告诉我,晕倒的孩子是个女生,叫黄丹,她身上还有几处淤青。待我们到了医院,医生说孩子是低血糖导致的眩晕,现在已经恢复了清醒。
在黄丹口中,我们听到这样的故事:
她八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长期和父亲一起生活。她父亲在公司有一定的职位,经济条件十分优越,但总是没时间来接她,即便如此,父亲也绝不允许她母亲见她,母亲来学校都是偷偷地将她叫到围栏处,望一眼,给她点东西就走——似乎她父母之间存在着什么协定,具体内容,她就无从得知了。
“爸爸总是喝酒,有时还会打我。”黄丹看着我的眼睛,完全袒露了心声——原来她身上的淤青是这么来的。
这些孩子都对新来的心理老师有着莫名的信任,好像我们天然就是站在他们一边的,而学校的教师只会将他们的秘密出卖掉。也许带上“心理”两个字,“老师”确实会让人感到安心,但这种安心更加触发了我的焦虑,因为我知道,面对这种事情,我什么也做不了。心理咨询里最大的悖论就是咨询师会给出“换个环境”之类的建议——大部分人如果真的有能力换个环境,也不会产生心理问题。
那天下午,我就这样陪黄丹坐了两个小时。我们随意地聊着天,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黄丹那句:“老师,我爸爸的心理是不是不健康?他们都这样说。那我的心理会不会也不健康?”
作为一个心理老师,我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就是“我的心理健不健康?”,不管是孩子还是成人,似乎人们对心理问题有种天然的焦虑,而我也积累下了模式化的回答给那些成年人:人的情绪在一定范围内摆动,忧郁悲伤并不代表着心理不健康,它需要长时间持续并伴随其他症状,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错。
但这一次,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黄丹——她以稚嫩的思维提出一个宿命式的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有个叫德西(Deci)的老爷爷说,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心理健康。”
“这个老爷爷是干什么的。”
“心理学家。”
“和小李老师一样吗?”
“不,他是小李老师的老师。”
晚一点,黄丹班主任来换我的班,我才抽身回去。听说那天黄丹的父亲很晚才赶来,再后来,黄丹在学校断断续续地上了一周课,便转学走了。
在罗主任的建议下,为了稳住黄丹的父亲,我没再主动找黄丹,不过得知她转学后,我还是忍不住向黄丹班主任打探她的消息。
她的班主任显得很不耐烦,好像我的存在为她带来了许多麻烦,好像我在关心一件毫无必要的事儿:“转走了就是转走了,哪有为什么,对人家也不是难事儿。”
“孩子最后那几天状态怎么样?”
“活蹦乱跳的,和同学说她要提前放假了,给她同桌听得心都要飞出去了。”
说完,她将我扒拉到一边,好像我也是小学生中的一员——这所小学老师的共同特点是,他们习惯性地认为“他人”是不够成熟的,只有自己掌握着“成熟”的定义权。
我有些失落,只能不断降低自己的预期,安慰自己:“不要试着改变什么就好了。”“我一个实习生又不挣工资,何必付出如此多的精力。”“我是来收集数据的,在这里做出什么成绩都不会帮助我升学、发论文。”……但每次一个新问题摆到面前,一个新学生走到心理活动室,我还是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心理学本应如此,我能够帮到他们。”
入职一个月,我设计好了自己的第一节课,以“社恐”为主题,讲述人际关系。
课程的开头我列出了如“不敢和陌生人说话”“被人注视会难以完成任务”“在人多的场合会感到紧张”等几个问题,让符合条件的学生举手。举手的学生总是班里的一小部分。
“今天是多数人尊重少数人的一节课。”我说。
我给孩子们播放了一个影片:一只社恐的小兔子想要在地下挖一个家,在这个过程中,其他的动物朋友们试图帮助它,都被它拒绝了。为了避开这些地下动物,小兔子将家挖得越来越深,最后挖出了地下水,让整片动物居住地都危在旦夕。小兔子向动物朋友们坦白了这件事,大家一起合力解决了危机。通过这次合作,小兔子和大家建立了友谊,在小鼹鼠的帮助下打造了一个温馨的家。
在影片的末尾,小兔子在家门口钉了一个信箱。
“有同学知道,这个信箱意味着什么吗?”我问——在原本的设计中,我认为这是小兔子与世界建立起联系的象征,从此它有了有朋友,会有人给它写信。
“老师,因为他打算将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分享给其他小兔子,让他们都不再‘社恐’。”张亮回答。
这又是一个预期之外的回答,十分惊艳。于是我想让他多表达一些:“能说一下你为什么这么想吗?”
“因为你和我说过,要换位思考,我也把你和我说的话告诉了他们。小兔子也会这么做的。”他回答。
我从未想过自己的话会对张亮造成如此直接深远的影响,甚至之前罗主任和我谈过后,我都怀疑自己和张亮的那次对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那种“成熟”的风格是否适合小学心理健康老师工作。
现在看来,张亮听进去了我说的话。
我的毕业论文主题是“系列课程对小学生创造力的干预效果”,需要在课程前和课程后对他们的创造力进行测量。在课程进行几周后,我开始收集数据,给学生们发了一批问卷。老师们对此表示不满,他们想出的对策包括但不限于“一个孩子填5份”“全选1”“必答题选答,选答题不答”……
倒是孩子们对我的问卷有着强烈的热情,他们拿着问卷跑到我的办公室,问我是不是可以随便选,我说当然不是,要认真地如实填写。他们说班主任只给了一个课间时间写问卷,不管填没填完,时间到了都要收上来。
老师们这样的态度让我的工作很难展开,我只好去他们的办公室沟通。见我走进来,办公室里五个老师瞬间走了四个,只剩下一位年长的老师坐在那里。
我硬着头皮捧着问卷走到她面前:“老师您好,想跟您沟通一下三、四班问卷的情况。”
她没有抬起头,仍是盯着电脑屏幕,耳机里的声音漏出来,大到我都能听得见。我将问卷放到桌子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却没想到这个动作惹怒了她。
“你对我什么态度?!”她摘下耳机,歇斯底里地向我咆哮,办公室的门没关,门口聚了一堆学生。
“我的年纪都快当你妈了,心理学不教怎么尊重人吗?!没时间跟你们实习生浪费,你有那空把孩子的注意力改善一下,咨询四十分钟也不见咨询出个啥来!”
她的话术一个接着一个,嗓门也越来越大,最后她摔门离去,我只好返回心理活动室——孩子们等在那里,等着听我的好消息。
“上课铃响了,你们回去吧,老师静一静。”我只能说。
我拿着一摞无效问卷找到了校长。这里是我们的实习基地,理应配合我的实习工作,校长的态度很好,让我回去等消息。
果然,下午其他班级的问卷没有出现这种情况,我本以为事情得到解决,直到临近放学,我的办公室门口被一群老师堵住了。他们一边拍我的门,一边发出咒骂,好像他们在学校里遇到的不公待遇都是因我而起。
许久,我将门打开,为首的英语老师冲进来,随后是一位体育老师。
“你没事儿干跑这儿过家家来了?”体育老师问。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做科研了不起?研究生烂大街的玩意,你早生十年,本科你都考不上!”英语老师把话接过来。
他们在门口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最后看见罗主任从楼上下来,他们才悻悻离去。
罗主任一边替我收拾卫生,一边说我的工作方式有问题。她强调,职场讲究个程序正确:“要找也是找先我那边的人去联系校长,直接找校长看起来像是打小报告。”
在罗主任的沟通下,我收获了敷衍的道歉,老师们也承诺尽量配合我的问卷调查。
我最先收集的,是论文的人口统计学变量,和研究主题关系不大,只是一些基础的数据,但仍让我感到惊讶——整个五年级组的学生,单亲率超过50%,长期不能同时见到父母的比率占到了70%。
此前我并不了解这种情况,我只知道孩子们喜欢将“自杀”挂在嘴边,因为这样能够获得我的关注,但其中不乏真的有自杀意图的个体,我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孩子甄别出来,再逐一谈话了解情况。
心理活动室恢复运转后,每天都会有两三个孩子敲门。一开始是孩子自愿来这里找我交流,后来这件事就变了样——名额由班主任推荐,班主任觉得哪个学生有问题,就把谁送到心理活动室。这样,我的办公室仿佛成了“少管所”,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减轻了班主任的压力,但也让心理活动室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老师们把孩子送来的理由千奇百怪——上课不认真听讲的,个人卫生有问题的,在书本上有涂鸦的……这些孩子们在办公室里和我大眼瞪小眼,经过我逐一排查了解后,得出结论:他们的心理很健康,唯一的问题就是不爱学习,但远没有到学习障碍的程度。了解过情况后,孩子们屁颠屁颠离开活动室,还因为少上一节课而感到开心。
一天中午,我已经和三个孩子谈过话,正准备出去吃饭,发现门口蹲着一个女孩。我蹲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却抱住了我。她叫林羽墨,并不是咨询名单上的学生。她说她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才一直等在这里。
林羽墨是一名六年级的学生,面临着小升初。最近她的成绩稍有下降,她母亲就表现出强烈的失望。她母亲并不会在这种时候选择使用暴力,而是通过言语去刺激她:“考这么差去死好了”“你真的很让我们失望”“你知道妈妈为了给你补课花了多少钱吗”……林羽墨说自己明白学习的重要性,“但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原来的排名”。当她将这些事讲给班主任时,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对啊,你考这么差为什么不去死?”
“老师,我最近总是感觉很紧张,有点想吐……”
“现在也想吗?”
她点点头。
“胸闷?感觉气特别短?”
她长舒了几口气后点了点头,说自己总是绷得很紧:“即使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也有种担心的感觉。”
我意识到,她的焦虑已经有了“躯体化”的表现,因为她说学习的时候母亲总是突然推门进来,而她背对着门,完全无法预计将会发生什么,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持续多久了?”
“从上个月出成绩就开始了……”
我将问题记录下来,反馈给罗主任和林羽墨的班主任,并表明希望和她的母亲通个电话。我没想到罗主任对此格外支持,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家长的谈话将会被做成学校公众号宣传的素材——学校的自媒体已经许久没有关于“心理健康”方面的推送了。
在罗主任的注视下,我拨通了林羽墨母亲的电话。
“您好,我是小学的心理老师,方便交流一下吗?”
“您打错了。”
对方挂断了我的电话,待我们再次确认号码的时候,林羽墨班主任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的女儿只是成绩下降了一点儿,学校的心理老师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他是在说我女儿有病吗?”林羽墨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问道。
还是罗主任出马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对林羽墨的母亲说:“现在问题已经产生了,学校的老师出于负责的角度通知您,真在学校出了事,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
最后,我们算是成功说服她带女儿去医院做检查,由于已经出现“躯体化”的表现,下一步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
这件事后,我对罗主任的印象有所改观。当然,也许她只是不希望孩子在学校发生什么意外,让学校承担责任——我最终也学会了这种难缠的思维方式,将一切以责任、后果的角度来看待。
罗主任对我说:“这次之后,也许林羽墨的妈妈知道了孩子的问题,会改变自己的教育方式。也许她不知道,继续这样行事。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很多时候孩子的问题根源在家长,而我们只是孩子的老师。”停顿了一会,她又补充道:“谁也做不了家长的老师。”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是我实习期间唯一实现事情改变的案例——林羽墨去医院后,医生要求母女之间遵守三项规定:将林羽墨的座位面对着门;进入卧室先敲门;确保林羽墨能够独处一段时间。林羽墨的母亲遵守了前两个规定,尽管有时无法遵守第三个规定,但对她来说,这可能已经是极限了。同时,依照我对林羽墨情况的陈述,学校也做出了一些配合——巡班老师和班主任不再出现在该班级的后门监视学生的纪律了。
但林羽墨的母亲并不领我这位实习心理老师的情,她认为既然有医院这样专业的地方,学校就应该请有临床经验的心理医生,而不是我这种实习老师。对于我的提醒,她仍旧认为是“上纲上线”,“为了做出成绩而得到大学的表彰”。
一个周末,我和庄雅琴一起吃饭。虽然只过去了中学实习两个月,但她的变化很明显——她学会了些当地的方言,动作大开大合的,没了之前的拘谨。
她告诉我,初中的孩子果然是“猴”,上课不配合,咨询不说话,提问就往反方向回答,反正是非考试科目,老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初中的心理老师挂靠在德育处下,干的都是德育处的杂活,“今天给家长写封信,明天接待下校领导,和心理有关的工作一共没几样”。
我也给她说了下我这边小学的情况。
“性教育?这雷你也敢踩?心理老师的两大雷区,一个性教育,一个校园暴力,弄不好就被投诉。”她说,“性教育是你保不准孩子回家怎么和家长传达,校园暴力是你保不准他家里什么背景。”
也是,那二十几个研究生直到离开小学,也没设计关于“性教育”的课程。
但有一点,我俩都认可——老师们都把心理老师当神仙,孩子注意力不集中了要找我们,成绩下滑找我们,青春期问题也找我们,甚至还有老师问庄雅琴PUA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教教她,“班里有几个学生得好好PUA一下”。
当我们真的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这些问题时,就会发现心理老师的活动范围很窄。学校需要的是我们用老办法去解决他们处理不了的问题,至于新的办法与新的观点,只需要一个词汇就能击溃——“负责”——没人想负这个责,当我们主动承担的时候,又会被告知你没能力负责。“责任”是成人社会最玄妙的词汇,能让人理所应当、心悦诚服地动弹不得。
“其实我们不过是顶着心理老师的名,做着和其他老师一样的事——替家长监控学生,替领导传达指令。唯一的不同在于,我们是学校行走的‘免责声明’,我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默默地表达着,‘学校已经努力过了’。”庄雅琴说。
“心理老师岗位越来越多,也是一种家长控制欲的投射,通过我们更好地控制孩子。”我回答。
再次回到学校,杨雨老师提醒我:“你可能会摊上一些麻烦了。”她在办公室里听说,五年级组的几个家长已经开始抱团,他们对我的工作不是很满意,想换掉我,借此让学校招一个有临床经验的心理医生。
“你处理那个男生的事让家长知道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
“浏览不雅视频的?”
“嗯,家长说这种处理方式没有通知他们,破坏了心理老师的规范。你打算怎么办?”
“本来实习五月份也就到期了,和学校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提前回去。”
“我也打算辞职,往南方走走。”
“你孩子呢?”
“让老人带吧,我怕过几年连辞职的劲头都没有了。”
果然,四月中旬,我收到了“家长委员会”的弹劾。这是他们挤兑老师的一贯伎俩,但是作为非考试科目的老师被家长换掉,听说还是第一次。他们的理由很充足,在家长大群中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公告,甚至听起来无懈可击:
“年龄还小,缺少实践经验。”
“研究生尚未毕业,那就和本科生一样,现在本科生是烂大街的文凭,不能承担起心理老师的重任。”
“鼓动学生传播不良视频。”
“将孩子的正常生活上纲上线。”
……
家长们同仇敌忾的语气证实了临行前师姐的话,中小学的心理健康教育重点在于“让家长觉得孩子心理健康”,而我触碰了他们的定义。
好在实习即将结束,我带着收集好的数据返回大学。我需要在这些数据之间折腾出些“显著性”来,得出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结论,想办法做成一篇文章发表,将其填充进心理学这栋大楼里,成为别人眼中心理学飞速发展的一环。
当然,这些故事和经历不会成为研究的变量,甚至可以说与研究毫不相关,因为它们已经脱离了心理学研究的热点,也缺乏创新性,对我在心理学领域的发展没有帮助——只有那些复杂的结论、高深的统计方法以及将国外理论应用于中国本土研究的方法,才有用。
经历过本科四年,到了研究生阶段,我已经逐渐接受了“心理学的研究不会真的改善人的心理健康”这个结论。或许也是我对此了解还不够深,在我看来,心理学研究的生态效度不太好,也就是从实验室推广到现实生活的能力和成效不太好。
心理健康是心理学研究中一个领域,这个学科越发展越窄,能解决现实生活中问题的能力很存疑。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就是,“做了XX研究后,我得出一个对社会的建议……”然后教授就会反诘:“我不做这个研究我也知道这样去做。”
如今,心理学又走到了和其他学科交叉融合的阶段,尤其是脑科学。学科里上了一堆生理指标的技术,比如近红外光,核磁共振,脑电信号等等。在这个范围内,现实意义就更含糊了,因为它确实有神经影像学的意义,也确实有心理学学术的意义,但是他对现实世界做了什么,能够改善当下心理健康的困境,似乎并不明显。
只是,当我第一次走出心理学学术的墙,面对真正的现实生活时,还是有一种挫败的感觉,只能落荒而逃。在小学实习一个月,我得了出进一步的结论:在某些学校看来,孩子的心理健康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持这种表面阳光的氛围,这样谁看了都舒心。
还好,离校的那天,孩子们将我从办公室一路送到校门口,张亮在我的耳边说:“谢谢老师没有冤枉我,我也想成为一名心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