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这三道疤痕,我不会理解生与死的意义。那些我亲眼看见,死于同类之手的人,他们的死亡对我来说会变得无关痛痒,而我也会像一只阳光下的蜥蜴,一动不动,偶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我不相信神话》是一部自传性质的随笔集,“新闻采访女王”奥莉娅娜·法拉奇讲述了其特立独行的一生。法拉奇从自己的少年时代谈起,一直讲到罹患癌症的晚年。她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得更激烈地战斗!”同样的,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没有她见不到的人:写政治、战争、革命,做战地记者,“写一切我想写的东西”;伊朗王后、玛丽莲·梦露、基辛格,“没有一个世界大人物会对她说不”。
越战爆发了。
作为一名记者,或者毛遂自荐,或者受报社派遣,早晚都会前往那里。我是主动要求前往的。妹妹伊莉莎贝塔曾问我,生命是什么。我不知如何作答,所以我想前往那里寻找答案。儿时的经历让我过早地明白,死去的人与万物不同,他们并不会在春天重生。
我之所以想去越南,也是为了探寻我童年的那段时光。现在我站在西贡,惊讶地四处探望:战争在哪里?在新山一机场,喷气式歼击机、配备了重机枪的直升机、装载着凝固汽油炸弹的拖车与神态悲戚的士兵们排成一排。但这不是战争。
通往西贡的道路上,布满了铁丝网路障、用沙袋建成的防御工事和碉堡。碉堡中,士兵们伸出黑洞洞的枪口。但这也不是战争。西贡城里,吉普车搭乘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卡车拉着加农炮来来往往,运送一箱箱军需物资的队伍往返穿梭。可这也仍然不是战争。
人力三轮车轻快地在车流之中穿行;水上市场的女商贩们迈着小碎步,用竹竿做的杆秤称量自己兜售的商品;个头矮小的女人们穿着长长的外衣,披散的头发像黑色的纱巾在身后来回晃动。自行车、摩托车、肮脏但速度飞快的出租车,还有那些拿着鞋油盒与刷子,随时准备为你刷鞋的孩子们,这些和战争有什么关系呢?
一九六七年的十一月,西贡虽然混乱,却充满了活力。
当你来到西贡时,你几乎感觉不到战争的存在。也许你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座战后的城市:商店里摆满的食物、珠宝店里琳琅满目的金饰、开门迎客的餐馆和阳光。你走进一家旅馆,会发现电梯、电话和吊顶电扇都能正常运行,越南的服务员随时准备着回应你的示意,桌上也总会摆放着一盘新鲜菠萝和芒果。你不会想到死亡。
然而,一天晚上,战争突然用一声炮响撕裂了我的耳膜。然后又一声、再一声。
墙壁震动着;玻璃叮当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破裂;房间正中的吊灯来回剧烈晃动。我跑到窗边,地平线上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红色。我认出那是战争,让我过早明白逝去的人们不会在春天重生的战争。
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到,世界上别的地方都在激烈讨论心脏移植:除了这里,世界上所有人都想知道,如果一个病人只有十分钟可活,那么摘下他的心脏,把它移植给另外一位还有十个月生命的病人,这件事是否合法。然而在这里,一个年轻、健康、拥有自己健全心脏的民族,他们的生存权利正在被人无情剥夺,可是没有人想知道这件事是否合法。愤怒将我席卷,它渗透进我的皮肤,刺穿了我的神经。我发誓要写下这个矛盾的现象,于是由此诞生了一本日记。
有人告诉我,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消息,应该去法国新闻社,认识一下那位叫作弗朗索瓦·佩鲁的分社长。于是还不到中午,我便前往报社找他,弗朗索瓦就在社里:他是一个相当帅气的年轻人,一头灰色的头发,运动员般的身材,面容严肃而专注,双眼带着悲伤与讽刺。
最初,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是那种与众不同的人,你会不止一次地转身打量他,总觉得他身后还藏着什么东西。后来则是因为他生硬、暴躁的举止:他不信任你,也不会尝试着去信任你。
我回到旅馆,发现一张他留下的字条。他的签名用了缩写,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但我从那热情又傲慢的语气判断出了字条的出处:“享受你在达喀图所要经历的一切。不要害怕。FP。”
我在达喀图第一次接触到了越战。那时是十一月,在此之前我还没有亲眼看见过任何一场战斗。我把弗朗索瓦的纸条放在制服的口袋里,“N’aie pas peur”,不要害怕。我不想害怕,可心中依然充满恐惧。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瞪大了双眼,仿佛今后再也不会遇到如此令我害怕的事。
勇敢并不意味着不害怕。它意味着尽管害怕,却仍要做该做之事。不仅过去,我现在仍然对战争和危险充满恐惧。强烈的恐惧。
有的人会因为害怕忍不住跑卫生间,但它对我的影响却完全不同:我的肠胃会因此收缩,陷入瘫痪状态,这导致我很长时间不会去卫生间。在越南的时候就是如此,记忆里没有哪一天我不是深陷恐惧。
如果有人说他不害怕战争,那他一定是个虚伪的骗子、混蛋。骗子!伪君子!怎么会有人不害怕战争?!所有人都害怕战争,没有任何一个士兵、任何一个英雄不对战争心怀恐惧。对炸弹的恐惧,对枪声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我会问每个人:“你害怕战争吗?”
毫无例外,每个人的回答都是:“是的,女士,我们害怕,害怕极了。”
“我也是。”
我依然记得有少数几次,我因为害怕没有做成本来想做的事。嗯,比如说去溪山。我没有去溪山,有两次我想去,但最后没有成行。第三次时我完全准备好了,当时我已经登上了一架CH-47直升机,孤身一人坐在一堆军需品当中。一旦飞机被越共的子弹击中,我们就会像炸弹一样从高空坠落。尽管如此我仍然没动摇。
“我必须这么做,”我想,“必须。”
曾经有人这么做过,以后还会有人这么做,所以我也一定要做到。结果那一次,该死的,两个飞行员害怕了。他们说飞机的螺旋桨出了问题(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我们没有起飞。我不得不走下飞机,此后也就再也没尝试去溪山。但我们还是需要了解一下那个地方。那儿只是一个小山谷,与奠边府一样,被数万北越士兵包围了数月之久。一个个生命在逝去,和我抽根烟一样轻易。如何到达那里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因为飞机或直升机在着陆之后根本不会做任何停留。它们只是打开后门,同时保持在地面的滑行,然后再升空。人们跳下飞机,一边奔跑,一边还要注意着随时扑倒或是滚进战壕以躲避危险。
我过去把航天员们称为英雄。可是登上月球的安全系数高达99.99%,登月用的宇宙飞船由上千名技术人员、科学家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测试,细至每一颗螺栓,还有许多可靠的设备能够随时帮上你的忙。
所以登月这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吗?即使最后登月失败,你可能要在月球上死去。但你的死亡在万众瞩目之下,全世界的人都仰慕你、赞美你、为你哭泣。面对这样的死亡,需要很大的勇气吗?不。所以我明白了,真正的英雄并不是你们,我的宇航员朋友们。真正的英雄应该是越共,他们赤着双脚,怀揣着梦想,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
真正的英雄是那些士兵,他们在冲锋号中向一座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山丘发起进攻,然后在丛林中孤苦伶仃地死去。真正的英雄是某个女孩,或是某个僧侣,也许一个灭火器就能扑灭身上的火焰,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自焚以示抗议。
所有这些事都记录在我的书《一无所有,就是如此》(Niente e così sia,1969)里。一个置身事外却又同时卷入其中的人日复一日、近距离地目睹了战争的野蛮、愚蠢,以及人们在战争中的恐惧与无力。这本书就是上述一切的见证。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却也遗忘了这一切。
我希望,当然最终也做到了,在这本书中明确表达对人类的信任。因为当人们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看到那些彼时身处越南的人们所看到的一切:屠戮、谋杀、战争的罪行,当我们目睹这一切时,必须要相信人类。如果不相信人类、不爱他们、不为之申辩,也许我们回到家中,真的会向孩子们扔出手中的炸弹。
一九七五年,我又回到了西贡,但在越南人抵达这里的前几天便离开了,因为我担心被困在这里三个月、四个月甚至六个月之久。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阿莱科斯,更是为了我的母亲。当时她已经病了一段时日,很多人都认为她命不久矣。如果因为被困西贡三到六个月,没能在她去世之前见最后一面,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对我来说,放弃观看北越军队和越共进城、在图多路上行军是很困难的,因为我对越南战争的报道已经持续了七年。这是一个巨大的牺牲。上帝啊,巨大的牺牲!仅有极少数的人留在了西贡:两三个美国报社记者和两三个法国报社记者,他们最终都如我担心的那样被困在了城里。
我必须做出选择,而上述牺牲就是我的选择,一个出于爱的选择。
在墨西哥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腿部,因此现在一下雨,我就会跛得厉害。
受伤,或者像我这样受如此严重的伤,都是这个职业中常见的事故。很显然,如果一名记者前往报道一场战争或一场暴动,有人朝他开枪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我受伤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此近距离地见证了整个事件。
是的,就像身处龙卷风的风眼。
那片广场被叫作“三文化广场”,因为它集墨西哥三种文化的特征于一身:阿兹特克金字塔的废墟象征阿兹特克文化;一座建于十六世纪的教堂象征西班牙文化;现代的摩天大楼象征墨西哥现代文化。这片广场占地面积甚广,有很多条进出通道和逃生路线。所以学生们选择这里作为反对政府的集会地点绝非偶然。
学生、工人、老师,那些有勇气向政府抗议的人聚集在了一起。当时的墨西哥执政党叫作革命制度党,他们自诩为社会党的一员。但让人费解的是,它算是哪种社会党呢?在它领导的国家里,贫困人口位于全世界最贫苦之列,农民们每周只能赚八百里拉,如果他们抗议,警察就会用冲锋枪让他们闭嘴。这是学生们抗议的内容之一。此外,学生们还要求那些霸占学校、在教室中住宿、毁坏学校仪器设备的士兵离开校园;再者,他们抗议在墨西哥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
“不用担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那天中午,我采访了一位政府高级官员,当我询问他,是否会用武力手段制止下午三文化广场上的集会和游行时,他如是回答。可事实上,当时武装坦克已经进入警备状态。
同样进入警备状态的还有后来臭名昭著的奥林匹克营。他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知道得明明白白,所以当我走出伊莎贝尔女王酒店,对其他特派记者说“你们和我一起来吧”时,他们的回答是:“我们真的不去。你去吧,然后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都看见了什么。
当时广场上大约有五六千名学生,他们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暴力举动。之后铁路工人代表也有序到达。没有任何所谓的冲突可能导致后来发生的那场疯狂、暴力的惨剧。一名国家罢工委员会的大学生正在对公众讲话,言语里也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词汇。他只是告诉大家,学生们准备从周一开始进行绝食抗议。
就在此时,一架直升机开始在广场上空盘旋。它越飞越低,然后突然投放了几枚信号弹。我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越南。短短一分钟之内,也许只有半分钟,军队的卡车就将广场完全包围。大批大批的士兵一边跳下卡车,一边向人群开枪。游行示威的人在一栋建筑物的平台上演讲,我当时就站在那里。就在军队的士兵跳下卡车,开枪杀戮那些示威者时,先是四十来个,然后又有八十来个便衣警察举着左轮手枪冲上平台。他们向我们开枪,把我们甩到墙上,大声喊着我们被捕了。
是的,我去过越南。我见证了“春节攻势”,亲历了对河内的封锁,目睹了达喀图战役、岘港战役和广治战役。我现在就像习惯手边的烟卷一样,习惯了爆炸、交火和鲜血。尽管如此,我仍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
我应该解释得清楚些,当时我所处的地方并非战场,而是一个即将举办奥运会开幕式的城市……那些铁路工人拿着他们的旗帜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年老的妇女们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孩子们惊恐地四散奔逃。一个孩子被机枪打成了筛子,几乎要变成两半,另一个孩子死前还在呼唤着他的名字:“温贝托?!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啊,温贝托?!”
他们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甩到墙上,狠狠地打了我。然后,像对待学生们一样让我趴在地上。他们紧跟着也趴了下来(只不过他们趴在平台的护墙下,以其作为掩体),接着用左轮手枪对准了我。手指扣在扳机上。我中枪后,他们丢下我,任我流血不止。
当子弹打进背部时,我心想:“就算我不死,也要瘫痪了。”我感到一阵害怕。当子弹打进腿部时,我想:“如果我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这条腿也保不住了。”我又感到一阵恐惧。
直到天黑,在一位德国记者的坚持下(“首长,她不是学生,她是奥莉娅娜· 法拉奇,一名作家、记者。”),他们终于把我拖走了。
怎么拖的?他们抓住我的头发,像拖一袋土豆一样把我拖下了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正好撞在我的伤口上。楼梯上,一个年轻的士兵抢走了我的手表。他俯下身,一边笑着,一边把手表从我的手腕上摘下。另外两个士兵笑嘻嘻地把我丢在地上。我又被丢到了哪里?楼上有一个卫生间似乎被炮轰塌了,肮脏的粪便和散发着恶臭的液体落在我躺的地方……
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所以没有把我送到急救中心,而是丢到了一个堆满尸体的大房间里。就在这里,在一堆尸体当中,我睁开了双眼。气急败坏的我积蓄起全身的力量,尽管有些尴尬,但还是用意大利语高声叫骂道:“婊子养的、凶手、混蛋法西斯,快把我从这儿弄出去!”感谢上帝,有人听见了我的叫喊。
一位披着紫色圣带,负责施临终涂圣油礼的神甫走了进来。
“她还活着!”神甫的呼喊声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然后他弯下腰,问我:“您是天主教徒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不合时宜,所以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你们我的回答。但我也因此得救了。神甫确信只有一个活着的人才能放任自己说出这样的污言秽语,于是这个可怜的家伙立刻把我送去了急救中心。
意大利大使瓜斯托内· 贝尔克莱蒂已经忧心忡忡地找了我好几个小时。一辆意大利大使馆的汽车把我转移到了另一家医院。在那里,瓦萨利医生进行了一场漫长而复杂的手术,将子弹从我身体里取了出来;也是在那里,墨西哥当局拘留了我好几天。
我一生中见过许多丑陋的事。很多。我出生在暴政之下,成长于战争之中,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是一名战地记者。在年复一年的前线生活中(八年在越南),我报道一场场战斗,冒着枪林弹雨和呼啸而来的炸弹,见证了人类的残忍与愚蠢。我目睹了无数杀戮,这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在和平年代,在特拉特洛尔科广场屠杀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如此无情,又如此精密策划的杀戮。从来没有。
如果没有身上这三道疤痕,我会感到无比遗憾。如果没有这三道疤痕,我不会理解生与死的意义。那些我亲眼看见,死于同类之手的人,他们的死亡对我来说会变得无关痛痒,而我也会像一只阳光下的蜥蜴,一动不动,偶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纽约里佐利出版社社长计划出版一本有关墨西哥的图文书,并邀请我担任该书的主编和统筹策划。一开始我对他的提议一笑了之,可后来我又仔细考虑了一下。世界变了,我想,人们也变了。也许可以接受这个建议。
我当时常住纽约,就从那里给时任意大利驻墨西哥大使拉斐尔·马拉斯打了一通电话,寻求他的意见。马拉斯说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我应该尽快动身前往墨西哥城。于是,尽管仍带着一丝犹豫,我还是出发了。下飞机后,我发现马拉斯和大使馆一众人员正在机场警戒隔离带等着我。
我惊讶地询问原因,他回答说:“在最后一刻,我突然冒出一丝不确定,就给地方当局打了一通电话,问他们您是否在墨西哥有不良记录。他们给我的回复是,如果您回到墨西哥,他们将根据拘捕令逮捕你。当时已经来不及通知你了,所以我只能带着证人一同过来。但是五分钟前,他们答应我说,如果我直接带你去大使馆,他们就可以不逮捕你。”
尽管最后逮捕令撤销了,但我在墨西哥城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显而易见,纽约里佐利出版社的计划只能取消了。
| [意] 奥莉娅娜 · 法拉奇 著 / 陈波 译 / 南海出版公司 / 新经典 / 2023年5月